士农与商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琵琶重弹

作者 : 一个木头

安三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安公子走过去打开,包袱里是一个黑色镶螺钿的盒子,乍让人一看还以为这里是什么宝贝。

而对于林夫人和琼枝来说,听过安公子的话,泪水慢慢沁上她们的眼帘,这对于她们来说,就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了。

打开这盒子,里面才是一个小小的骨灰坛子,安公子肃穆整装,把这骨灰坛子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书案上,退后两步深施三礼,再对着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的林夫人和琼枝黯然道:“多亏左大人和都察院的几位大人们相助,这骸骨才得已保存下来。”

一声悲痛的呼声从林夫人口中逸出来,林夫人扑倒在地放声大哭,林姑娘也跪下来哭声震天。这哭声凄惨地安三都垂下头来不忍心看,心里觉得更不忍心听,同样不忍心的安公子是不忍心打断这母女二人的悲痛,怎奈他必须打断。

安家在这城里算是深宅大院,安公子这二门里面却还没有整顿清楚。他书房的院子小巧是-并不深也不大。新进家的亲戚这样放声大哭,安公子怕家人听到。

房外安步不安地露一露面,对着公子使个眼色。安公子狠狠心,打断这一对母女的哭声:“夫人,请节哀。”

这话提醒了林夫人,她的哭声是骤然而止,而且赶快就推身边的琼枝:“低声,”

琼枝姑娘这才想起来,此处不是方便痛哭之地。泪眼婆娑的她跪在地上,抬头对着父亲的骨灰坛子深深的哀悼,再看看一旁也陪着悲痛的安公子。此时的琼枝姑娘和林夫人对安公子的感激都是深沁入骨,这个秀雅的公子哥儿还真的办成了这件事情。

说起来安公子的作用就是传递这骸骨。钟离大人杖毙在殿堂之上,田公公为警告不安分的官员,把钟离大人打烂的尸身扔在狱里,等着他发臭发烂。

因为尸身已经不成形状,正直的官员们如左大人等人唇亡齿寒之余,用别人的尸身把钟离大人的尸身换下来,又怕被田公公发现,匆忙送到城外化人岗上火化掉,把随身的遗物和没有烧尽的骨灰骸骨收起来。

正好安公子派安三进京,左大人就便把这骸骨交给安三带回来。力抗阉党的钟离大人遗物骨灰这才得已到他的妻女面前。

大病初愈的林夫人,面对丈夫骨灰思念他音容笑貌,心中又起悲伤,只觉得身子空荡荡似无一物。她勉强扶着女儿站起来,往书案前走上两步,哆嗦着嘴唇哆嗦着双手,想要对着亡人遗骨说上一句什么,又只是默默泪流。

安公子明白林夫人是想看骸骨,见她虽然有琼枝扶着,也是步履不稳浑身颤抖。安公子双手捧过骨灰坛子送到林夫人面前低声道:“夫人,钟离大人的遗物遗骨都在这里了。”

林夫人用颤抖地手打开上面那坛盖,对着里面看过去。因为是匆忙化就,有灰也有骨头,骨灰中还有一个玉扳指,是钟离大人随身之物。

这尸身丢在狱里两天才被左大人想法子弄出来,狱卒也知道这位大人死得太冤,而且那尸身唯实太惨,狱卒们对于玉扳指这个黑心财都伸不出手去拿。这玉扳指就随着骨灰一起送到林夫人身边。

林夫人只看了玉扳指一眼,见那熟悉玉质上面一道裂痕,正是丈夫随身之物。林夫人大叫一声“天呐”,晕倒在女儿怀中。人是软软昏过去,手却攥得那坛盖紧紧的,象是拿的就是钟离大人一缕子精气神。

把骨灰坛子放下来的安公子,对着琼枝姑娘求助的泪眼柔声安慰:“不妨事,夫人只是晕厥过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林夫人安放在一旁的水磨楠木椅子上,再让安步打热水倒热茶送安神的药来。此时方寸已乱的琼枝姑娘只会不时对着母亲无声泪流,再就是对着安公子依赖的看着。

等到热水送来热茶送来,安神的药也拿上来时,林夫人这才悠悠醒转。她手上紧紧攥着的骨灰坛子因她拿得紧,她还拿在手上。安公子柔声这才哄下来:“夫人松手,小心摔碎了扎到你。”

林夫人泪如大江大河一样乱洒而出,却还明白强自压抑着哭声,好一会儿才哽咽出来:“公子这样恩情,未亡人怎生报答才好。”神智稍有清醒的林夫人这才松开手,把手里攥着的骨灰坛子交到安公子手上,看着他必恭必敬地双手捧着走到丈夫的骨灰坛子前,先行施礼再恭敬盖好。林夫人心中感激难言悲伤难言绝望难言,此生余生,良人再不能相见。

身边有轻泣声,是女儿琼枝泪眼汪汪担心地看着自己。“儿啊,你,你,”林夫人虚弱地伸出手去抚模女儿的面颊,泣不成声缓缓地才说出来一句整话:“你要好好的,你父亲在泉下有知,才能闭眼呀。”

安公子今天去接林夫人,为着以后安全考虑,把琼枝姑娘的糊涂想法都告诉了林夫人,希望林夫人以后能规劝自己女儿。在钟离大人没有平反以前,琼枝姑娘闹出来任何事情,连累的将是一堆人,包括在京里的各位大人。

林夫人此时想起来安公子的话,要好好叮嘱自己女儿。林夫人想想安公子,这个年青人有胆量,他收留自己这一对不相干的母女两人,算是侠肝义胆为自己请医延药又多方考虑周全这才能来到城里改名换姓重新做人,算是有谋。

悲痛过度没有气力的林夫人艰难地转动头颈找到安公子的身影,对着他深深地看上一眼,再对女儿道:“公子是大恩人,扶我起来给恩人叩头。”

“使不得,”安公子赶快劝阻,他不能直接去挡女眷,却是双手乱摆很是惶恐:“这怎么可以,我当不起。”

林夫人身软骨酸,就是扶着琼枝的手甫一坐直了也觉得难以支撑。但此时不对着安公子行礼,林夫人心里再过不去,她低低地喊女儿:“儿啊,公子大恩,咱们孤儿寡母看来今生难以还清,你给公子多叩几个头,也代母亲叩几个头吧。”

听到母亲的低语,琼枝立即答应一声:“是,正该给公子行大礼才是。”琼枝先松开母亲的手,扶着她歪得安稳以后,才来到安公子面前双膝跪下:“恩人,此恩此生难为回报,唯有祝愿您多福多寿,来生相报吧。”钟离琼枝跪在安公子面前叩头有声,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安公子。

“使不得,林姑娘请起来,”安公子侧身子不肯受礼,一旁椅子上的林夫人看他闪避,努力攒攒气力,再说出来一句:“公子大恩难报,请受小女的礼,不然的话,我们心里怎么能安心,老爷在地下也要怪我们不谙恩情才对。”说到最后一句,林夫人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抑住喉咙里的哭泣声。一双瘦若枯爪的手抓着椅子扶手太紧,细小的青筋都暴露出来。

地上的琼枝姑娘膝行追着安公子行礼,安公子不得已受了礼,再半礼相还。看到琼枝还要为母亲行礼,安公子不顾男女有别,伏子伸手去扶琼枝,柔声道:“姑娘不必多礼,夫人身子不好,快照顾夫人才是。”

这一双温暖有力的男人手臂扶着琼枝的身子,琼枝姑娘也是身子一软,倒在安公子手臂上。一腔怨恨顶在心里的琼枝从奉母逃离出来,就全是气顶在心里过日子。常日看着硬朗无事人,就是眼泪少见。其实静夜里深叹,心常痛泪倒流。

此时父亲遗物取回来,可以任意寻一个地方下葬。不再担心父亲魂灵无处栖身,以后也可以常常祭拜。这第一口气琼枝先松了下来。

气一松下来,人是软软地伏在安公子手臂上一时站立不稳,琼枝姑娘在这时候全然想不起来害羞二字,只是低低地道:“此恩该如何报答才好?”

安公子一只手臂上伏着琼枝姑娘,另一只手怕她摔倒则扶着她的肩头,安公子是一身一心的凛然正气,心里全无私心杂念。他柔声相劝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女:“姑娘言重,何来的恩情,只是尽我一份力罢了。”

这话出自于安公子内心,他帮林夫人母女全然没有想到回报,这一对母女眼下衣食不周,步步维艰,能逃出生天已算是不易,哪里还有报恩的能力。

听到安公子这话的林夫人看着与女儿站得很近,温柔相劝的安公子,心里又是悲愤上来,要是老爷还在,琼枝是到了说亲事的年纪。林夫人泪水哗哗,老天你给我的是什么命

等琼枝姑娘稍好一些,安公子把她扶到林夫人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亲手给她们斟上热茶,劝着她们各自喝下两口。

再走回到书案前的安公子,取出一封信道:“这是左大人的来信,这信中内容有话给夫人和姑娘,我念给你们听听。”

左大人的这一封信,安公子看过是很喜欢。左大人在信里面把林夫人林姑娘以后的去向,和在安公子这里如何居住都说得很明白。

安公子重点念的就是这一块儿:“……嘱嫂夫人及琼枝侄女儿,永年公子至可靠。汝母女放心安住,诸事项听永年安排。自钟离兄蒙难,我与诸大人们共计十人,上书圣上为钟离兄辩解冤情,再欲为嫂夫人并侄女儿除去追捕之令,方便安居。奈何此事进展缓慢,容徐徐图之。

另永年处不可久居,等寻到合适安身之处前,望嫂夫人及侄女儿闭门不出以避追捕,切记切记……”

下面还有一段话安公子没有念,这是左大人写给他的:“……简靖王奏折前日到京为已辩解,并控诉田贼大罪二十条。奏折中有言,朝中出此奸党,为人臣子,不清君侧,无面目见先皇于泉下,无面目立一身于朝堂。

田贼大怒,矫诏再次问罪,命简靖王勤炫伏罪入京。吾观形势,大战一触即发。左植执我手书已去西北,候简靖王处安排妥当,即送母女西北而行……”与此信同时附上的还有简靖王的奏折副本,再就是田公公的矫诏问罪圣旨。

这一段话安公子看过最开心,他要是出门做官,在钟离大人罪名没有扳正之前,收留罪官女眷安公子也要为家人考虑考虑,特别是琼枝姑娘不让人放心,安公子时时要担心于她;要是闭门在家,一个商贾人家,更要担心官司随时会上门。

年青的安公子不是怕事,是不愿意平白惹事情。收到左大人这一封信,安公子打心里佩服左大人,为自己考虑得也很周到,当然安公子本人,对于左大人安排下来的这事情,也做得很是周到。

这周到从林夫人和琼枝的眼神面容言语中就可以看得出来。林夫人嘴唇嚅动,喃喃对于祷告:“恩人,这许多恩人,我钟离白氏日日为恩人们祈福,也报答不了恩人们的恩情于万一。”

“琼枝姑娘,夫人身子尚未全好,有话明儿再说吧,我唤人来送你们去房里歇着。”安公子把该说的已说完,他也一心的事情,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哄人眼泪,这一对母女此时最需要的应该是单独呆着互相安慰。

把这一对母女送走,安公子让今儿一早才到家的安三也休息去。这才紧闭书房门,重新来看简靖王讨贼的奏折和田公公再次问罪的旨意。安公子也是一个看法,第一道圣旨简靖王抗旨不遵,再次问罪田贼,一定是早有准备。

一开始看的时候窗外天色晴朗,到安公子抬起头来,天色变得灰蒙蒙,象是要有大雪。安公子自言自语:“这天是要变了。”简靖王骨子里流的是皇家的血,是先皇的第八个妹妹安国公主的儿子,是不折不扣的皇家人。而且此人能征善战文武全才,先皇驾崩皇帝登基时,就不敢让简靖王来朝,对他其实是防备的很。

飞雪漫漫接天蔽日碎碎落下,天气骤然寒冷,冷得安家门上守门人穿着大厚棉袄在火盆旁边还缩头缩脑。

“人来了,进喜儿去接。”一个看门人看到两个轿夫抬着一乘小轿往这里来,离着还有一箭之地,先捉弄那个小的看门人。

进喜儿不忿:“这冷天气偏是让我去接,离着我们这么远,或许是过路的轿子。”喊他去出门接的看门人笑骂道:“你小子当差还这么多的话,你要舒服,里面唱大戏呢,你怎么不进去看,没那体面。”

说过这句话,他再对着外面过来的轿子看看,也不喊进喜儿了,径直满面堆笑走出来,已经认出来这是周家的轿子,周家的三位公子和公子交情都好,看门人这就出来的快。

进喜儿在里面鄙夷:“这是什么眼睛”然后看到别人也一起站起来:“是小周公子,走,咱们也出去迎一迎,免得他对公子说,公子要怪罪下来。”

小周公子的轿子落下来,还没有下轿先看到四个看门人一起来迎,小周公子满意地问出来:“你们家公子在家吗?”。

“家里唱戏请亲戚们,公子也在家里。”看门人殷勤回答出来,小周公子问一问原因:“为什么事情要唱戏?”

看门的四个人都不太清楚,倒是进喜儿嗫嚅着回答:“夫人的亲戚林夫人和林姑娘来家里十几天,象是为她们唱戏。”

小周公子这才下轿来,刚微笑说一句:“亲戚上门理当招待。”然后一双眸子就往门一旁的墙根下面看去,眼珠子变得贼兮兮,人也象被什么牵着往墙根下面走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在雪地里缩着头缩着手,象是身上红袄遮不住风寒,穿一件绿裙子雪地里走来也湿了大半裙边。

“翠翠,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周公子走过来,对着翠翠通身只是看。北风吹乱翠翠的发丝,几缕发丝在腮边飞舞,翠翠乍见小周公子,低下头来行礼:“公子好,我在这里等人。”

小周公子明白过来:“你是等着见宋姑娘是不是?快来,我带你进去。”翠翠对着锦衣貂帽的小周公子看看,低下头道:“俺不去,俺找的不是宋姑娘,俺请门上的人传过话了,说一会儿就出来。”

雪地里略带狼狈的这个姑娘,因寒冷脆生生发颤的怯怯嗓音,让小周公子又重燃。看着低垂的头颈后面一段白生生的颈子,小周公子想着不少次见过她如穿花蝴蝶一样,周旋在各色人面前,小周公子不由得叹气。

“看你,也不多等我一时,就自作主张抛头露面出来,现在唉,我有什么主张也是不成的了。”小周公子的母亲也见过翠翠在外面做生意,周夫人是松一口气,小儿子再不争气,也不会再把这样姑娘往家里塞。

翠翠身子微微发抖,看在小周公子眼里,他没有想到是冷。貂皮暖帽丝绵锦袄的他认为是自己话的原因,小周公子又叹一声:“你和宋姑娘住了些日子,倒没有学到她一分,如今她是安公子心坎上的人,时时打首饰置衣服,何等的光彩,你呀你,你为何要抛下我?”

这就是富家公子无耻之处,明明自己负心,还要怪别人无情。翠翠愣愣对着小周公子感伤地面上看,一时糊涂起来,象是真的自己抛下了他,没有等他。

小周公子两次问话,生活阶层低下的翠翠不能不回话,她低下头低声道:“俺等了,”小周公子情热上来,爹娘老子都丢在脑后,何况是自己的负心。小周公子竟然恼怒起来:“多等一时又有何妨,看看宋姑娘,还不是等上半年多才进的这家里,让你和宋姑娘住在一起,就是怕你心有不定,让你好好同她学着些儿。”

更糊涂的翠翠听着小周公子下面的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小周公子由恼怒转为忿忿指责:“我和安公子是世交好友,宋姑娘是他心上的人,我让你搬去和宋姑娘邻居,就是有事情,你也可以让安公子找我是不是,你让他找过我,我不是也去了。”

对着翠翠微张着嘴,小周公子柔声问一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翠翠只是微张着嘴,红唇和贝齿都是光泽焕然,小周公子突然想起来新认识的素秋,成日家要胭脂香粉,一张小嘴涂得血淋淋以为好看,全不如这自然风韵,光彩动人。而翠翠雪中冻白了的面庞,在小周公子看来,也是粉嘟嘟似搽粉。

“公子,”身后是跟小周公子的小厮在说话,看到小周公子和一个姑娘说个不完,小厮们明白小公子又旧病复发,过来提醒他一下:“会过安家公子还要早回去才行,今天是腊八,家里请亲戚,回去晚了,老爷夫人不喜欢。”

**调到此处的小周公子深谙见好就收之道,就着小厮们的话就微笑道:“看我,是一个忙人不假吧,难得看到你一次,我这就要去了。”

转身往安家门里进的小周公子和蓝桥擦身而过,蓝桥让一让待小周公子进去,这才走出来看翠翠。

“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蓝桥对着翠翠发白的面色没有多看,只是问出来:“我正陪姑娘看戏呢,姑娘听说是你,也让我快些来。”

雪继续下着,打在两个人的身上,翠翠微发颤的声音道:“莲菂姐姐在看戏?”蓝桥不耐烦外面久呆,也不愿意和翠翠说得太多,就快些和她说话:“家里请了一班戏子,老夫人坐了一时说老天拔地的要歇着,夫人坐了一时说帮着料理办年也去了,公子书房里见管事的呢。老夫人、夫人和公子都不在,我们姑娘最大,坐了首席在看戏,怎么,你是找姑娘,还是来找我?”

翠翠黯然神伤,莲菂姐姐真的是如小周公子说的,现在是安公子心坎上的人,过得很快活。身前是蓝桥只是催促的眼眸,翠翠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递到蓝桥手上:“多谢姐姐告我的信儿,布匹上我挣了不少,这是孝敬姐姐的钱,请姐姐别嫌少。”

蓝桥不要这钱,和翠翠推了一下才收下来,对着翠翠道:“我有消息当然告诉你,眼前有一个消息让我告诉你吧,说米价要涨,你要有钱有粮仓,可以多屯一些。”

“听说要打仗,米价才要涨,是不是这样?”翠翠今天来,也是要打听这个消息,简靖王要谋反的消息一日千里出京来,弄得百姓们心慌慌,商贾们屯积忙。翠翠也想挣一笔,手里又有莲菂的钱,今天大雪也跑来探听消息。

蓝桥在深宅里,她还不知道要打仗,她只按着安公子交待的说:“打仗我倒是没听到,只是听说米价要涨。就是上次的布匹,我们院子里的妈妈们私下里屯了一些,挣的钱也不无小补,听说她们又在屯粮,我这消息都是听来的,准不准的你私下里再打听去。”

这是安公子交待的话,蓝桥吸收的不错,用的也相当好。翠翠深信不疑,她在外面行走,听到风声金不换金老爷在屯粮,把几个空的仓库都租下来。再听蓝桥这样一说,翠翠心动不已,觉得银子“哗啦啦”地往自己脚前掉下来。

“好了,我要进去了,姑娘身边没有我,这可怎么行。”街上冷风吹得蓝桥耐不住,她这样说着再问道:“你还有事吗?”。

在外面早冻了半天,脸都僵硬的翠翠不容易陪上一个笑容来:“姐姐进去帮我问莲菂姐姐好,再告诉她交给我只管放心,我没有身份不能进去见她,她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

蓝桥忍不住揉搓着双手,双脚也在裙子里面动几下解解寒冷,听过翠翠的话是“嗤”地一笑:“姑娘在家里什么也不缺,你不用送来,就送来也不要。姑娘过年的衣服是和老夫人、夫人的衣服一起交出去给裁缝们做,里衣儿是家里人在做。就是首饰,也是时时老夫人、夫人和公子不时的赏下来,又缺什么又用得着你送什么。”

说过这话的蓝桥才不管翠翠是什么脸色,蓝桥再搓搓手:“我去了,你再找我,还是这样来吧。”转身就不管不顾地走了。

街上一阵北风窜过,把翠翠从怔忡中冻醒过来,这才觉得自己也是全身透骨的寒冷。往家里去的翠翠模模袖中有钱,可以雇个轿子回去。只是这钱是自己一文一文讨价还价而来,脚下一寸一寸地方走过挣来,翠翠舍不得用,走一走就会暖和了。

走着回家去的翠翠心里想着小周公子的话:“你没有等我。”再想着小周公子和蓝桥都证实,莲菂姐姐在安家过得体面。翠翠心里疑惑,她自己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要劝我劳苦奔波?最后翠翠还是认定莲菂不会欺骗自己,她的钱放在我这里一直放心,有出着银子去欺骗人的吗?

走进去的蓝桥回到莲菂身边,莲菂随口问一句:“你去了哪里?”蓝桥为莲菂模模面前的茶凉不凉,才道:“我妈喊住我,和我说句话儿,这就来晚了。”

莲菂也没有放在心上,对着戏台上咿咿呀呀又听一会儿,才皱眉道:“他就不能只唱快的,别唱那拖了腔调,一个字要唱上半天的调子吗?”。莲菂只喜欢西皮流水那种快些的唱腔,台上小旦正唱到情浓处,曼妙的在抒情,莲菂听不明白不喜欢。

一旁的姑太太听到巴结她:“宋姑娘不知道,好听的就在这里,这是张云卿拿手的一段。”宋姑娘在家里越来越了不得,安老夫人现在骂她的也不多,也骂就是不多。

今天来看戏的,除了家里人就是亲戚们,宋姑娘坐了首位,亲戚们眼红之余,也愿意来趋附几句。

对着姑太太笑一笑的莲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姑太太对自己不客气,莲菂也要背地儿捣鬼还回去才行。她既然笑脸相迎来攀谈,莲菂也是客客气气。

戏台搭在园子里水榭上,四周围起来挡风挡寒冷。安公子送小周公子出去,小周公子远远地看着笑:“永年兄在家里请戏班子,独没有请我,这是何道理?”

安公子顺着小周公子的视线看过去,菂姐儿坐在翠幄挡着的地方,小周公子今天是看不到她。听到小周公子带笑指责,安公子解释道:“为着母亲亲戚来才请的戏班子,再来的就是家里亲戚和铺子上管事的,他们一年到头辛苦,让他们随着乐一乐,一个朋友都没有。”

雪花飞舞中,锣鼓喧天响,小周公子往那梅林处翠幄挡头看一看,再取笑安公子道:“此时老夫人不在,伯母也不在,是何人坐的首席?”对着安公子的微笑,小周公子再取笑道:“既然宠姬坐上头,你也该请几位姨娘来做个伴儿才是。我房里有两个,你看不上,吕兄莫兄房中也都有人,难道怕辱没了你这位莲姑娘不成。”

安公子摆手笑:“算了吧,你房里那两个,原是你的丫头,她们出来拜客你觉得成体统吗?吕兄倒也罢了,房里姨娘还算是安生,莫兄房中的那一个我不敢恭维,”说到这里,小周公子更要笑:“亏你天天说别人无行不好,你评起来别人房中人,倒象是评题文字一样的清楚明白。”

对着那娇妍梅花再留连几眼,两位公子并肩往外面去,小周公子低声道:“金不换这厮耸着我父亲也屯积米粮,说是要打仗了,什么东西都会涨。”

安公子笑得浅淡:“随他去吧,依我看来,简靖王未必这样鲁莽。”安公子加意研究过简靖王的几次奏折,先是对问罪的旨意抗旨不遵,要是莽撞的人这个时候就会兴兵而起;而简靖王却没有,反而又上奏折为自己分辨,提出清君侧,把罪名全归到田公公身上去,安公子负手眯起眼睛淡淡一笑,王爷在候良机,他在为自己出兵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才是。这借口一天不到手,他一天不会兴兵。

送走小周公子再回来,安公子吸一口清冷的空气,面上微有笑意。金不换屯粮,实在是太好了。微笑的安公子回到莲菂身边来看戏。

戏台上又是一段对白和快板眼唱腔,听得高兴的莲菂一时忘形,忘了亲戚们都在旁边。站起来给安公子让了座,然后眼睛盯着戏台上,嘴里不客气:“我刚坐暖和了,你就来了。”

安公子今天听到的消息让他也心里高兴,也没有在意莲菂又不把公子放在眼里,只是随意地道:“怕冷再加两个火盆来。”

“哦,不用了,”莲菂这才露齿一笑:“我说着玩儿呢。”安公子竖起一根手指对她点一点,也安心去听戏。

听了一会儿,小旦又出来咿咿呀呀,用袖子拭泪,莲菂又皱起眉头。安公子问道:“又怎么了?”

“唱的慢,”莲菂这样说过,安公子就一笑:“想来是你不懂这唱词的缘故,我说给你听听,你就知道是好词。”

莲菂懒洋洋:“碧云天,黄叶地,我就知道这个。”安公子低声取笑道:“那你知道张生初见红娘心里想什么吗?”。莲菂立即恼怒起来,低声道:“不许说。”

“傻丫头,单给你请了戏班子,你还要和我生气。”安公子悄声又道。心里明白的莲菂不认帐:“家里不是来了亲戚。”

安公子一阵窃喜,听到莲菂说“家里”两个字,他安心许多。再低声接着逗莲菂:“亲戚们远道而来又水土不服,就请来戏班子她们也嫌吵闹才是;祖母爱热闹的人都回房去了,母亲也不在,不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听。”

莲菂似笑非笑横过来一眼,也低声道:“公子你是什么?”难道不是人,还有不少亲戚在,也不是人不成。

一笑的安公子突然想起来小周公子说的请几个姨娘来做伴,那位翠翠姑娘被菂姐儿说动抛头露面,顶着大雪还在外面做生意;再来几个姨娘做伴,不知道会被菂姐儿教唆成什么样子。安公子心想,为着她安生,还是丫头们做伴的好。

年下哪一家事情都多,安公子只坐这里陪了一会儿,就有四、五起子的家人来找。先是来算年下要办的红利股息,管事们有不少是允许他们入股吃红利,年下都是分钱的时候;再就是家下人过年的赏赐红包等等。安公子一会儿也不得消停。

莲菂不时抿嘴儿笑着看过来,安公子自己也失笑:“你嫌我在这里闹得你不能安生听戏,”安公子站起来:“我回房里去和他们说,只是你别坐太久了,听上一段起来散散乏再回来听。让戏班子停下来就成。”

“公子误会了,我是想问我能不能帮忙,”莲菂殷勤一下:“我会打算盘了,又会多认几个字。”安公子伏来小声调侃道:“你要不要陪我去秋闱?”

微皱眉的莲菂道:“如果是武举,我倒愿意去试试。”安公子笑着哼一声:“校场上靶子多,不缺你这一个。”

莲菂瞪圆了眼睛,再看看左右的亲戚们,虽然是眼睛只看着前面,也可以明白他们支着耳朵在听。安公子挑一挑眉,再伏子来低声道:“你想说什么,想说落第的人也多,不缺我这一个是不是?”小周公子今年就落了第,用小周公子的话来说,他不想拜桑大人周大人为座师,所以落第。

“公子慢走,”听过安公子的俏皮话,莲菂姑娘难得心甘情愿主动站起来送安公子一次,安公子微微笑,从安步手上接过雪衣披上,往房里去见人。

这热闹一直到下午,在宅院外的街道上都可以听到。此时天色近黄昏,一乘小轿从街上经过,金不换从轿中探出头来问随从金石:“安家有什么好事儿?”

“象是来了一房远亲,说是从吕梁来的,”金石是个中等个头的瘦削汉子,主仆两个人离远了看有些相似,金不换个头稍高,也是瘦削。

听过金石的回答,金不换继续安坐在轿中,想着一会儿要见的那个客人。随着耳边的锣鼓声哼上一声:“说一声去也……”金不换笑得有些奸,我说一声去也,是奔着一大笔生意而去。

轿子行过两条街,在金不换的酒楼下面停下来。看到是东家过来,这里的掌柜金欢儿哈着腰儿过来:“老爷,您约的客人已经到了。”

金不换阴沉着脸哼上一声,随着金欢儿上楼上偏僻的雅间里。门帘打起来的时候,金不换才换上柔和地笑容,这柔和出现在他三角眼睛下面。让打门帘的金欢儿从来想笑。

“这是金老爷吧?”里面大圆桌子旁站起来一个身穿黑色府绸绵袄的大汉,气宇轩昂中带着粗豪,一看就是一个常在外面行走的人。大汉一抱拳:“我姓史,开封府人,金老爷叫我史大郎就可以了。”

做生意的人认识人,就全凭自己的眼力好不好。金不换与史大郎初次见面一打量,史大郎是笑声朗朗,带着惯在外面闯的人浑不在乎的大胆气儿;金不换是抚须笑得面上皱纹象刀刻斧雕,这样的笑容在金不换来说,算是难得。

金不换是主人,他抬手让史大郎坐下来:“大郎请坐,生意是慢慢谈出来的。”史大郎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带着等不及:“我的货着急月兑手,在五艘船上有两百石米,金老爷您开个价吧?”

两百石这个数字把金不换吓了一跳,再就是史大郎这样着急,金不换要转眼珠子了。史大郎也知道自己上来太着急,他是个直性子人,赶快缓一缓再道:“看我没有说明白。我常年往京里贩米,这米价到底是京里得利息些,今年行到此处,不想接到家里的信,我母亲病重催我回去,我……”

说到这里,七尺高的大汉说不下去了,对着金不换先是诚恳地看几眼。金不换当然是不会为这些话所动,他只是面子上安慰道:“那大郎应该赶快回家才是。”

沮丧的史大郎唉声叹气:“唉,总不能当不孝人。我这才上岸来找买家,码头上帮着泊船的一个小六子,让我来这里找金老爷,说只有您才能吃得下我这批货物。”

这理由史大郎下午到的时候,已经对金欢儿说过,金欢儿让伙计去金家回金不换话时,也说得一字不差。再听一遍的金不换,疑心去了一半。

江上来往客船不少,家家商贾都有人在码头上专管接船,除了自己家里有船可以运送货物以外,遇到新鲜货色就直接指条路引到自己家里来谈。

小六子就是金不换铺子上专管跑腿的一个小伙计,他看到有客船要卖货,当然是先报自己家的名声。何况这五只大船上装的,是金不换心心念念要屯积的大米,小六子更是跑得快,他把史大郎带到这酒楼里来,就此不放他走,怕他找别家。然后再飞奔去金不换来。

把金不换送到这儿来的金欢儿退出去带上门,史大郎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重新是笑意在眼眸中,嘴里是滔滔不绝:“我往常去京中,都是前门上刘三家里泊船,他家里种的杏花儿好,京里人都送他家一个绰号,杏花刘家;米到了以后,是发到各处米行里,金老爷可以放心,您只要找到一个常去京里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说的不假……”

“什么价儿?”金不换用这三个字打断史大郎,史大郎仰着脖子笑上两声,称赞道:“爽快,兄弟我急着回家,也喜欢爽快人。”史大郎举起手指比划一下,然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金不换,缓缓笑着道:“这个价格不算高吧?”

金不换坐着似一尊土泥佛,就是眼珠子精光转动。史大郎知道他在心里盘算,一笑不再开口打扰他,自己提壶倒茶也给金不换添满,也摆出来一个耐心候着他。

“大郎,呵呵,”金不换一开口就是呵呵,然后笑呵呵问出来:“您这批货,原本是运往哪里?”史大郎惊奇的道:“我对金老爷说过,这是运到京里杏花儿刘家,他是个米行老经济,我到了他家,各处米行都来问价儿,成生意的就可以发货……”

金不换奸滑地笑着,举起手来摆一摆:“杏花儿刘家是老经济,我与他们刘东家也有一面之交。我不是说大郎没有住在他们家,我是想说你这批货未必发给各处米行吧?”金不换呵呵笑声很长,笑过说话声音却低下来:“大郎不必瞒我,我抢不了你的路子。”

史大郎带着挫败的神色低下头,只略一思忖就重新是满面笑容:“果然金老爷是厉害人,兄弟我佩服的紧。好吧,”从进来就笑声爽朗声音洪亮的史大郎放低声音,低得只有金不换和他才能听到:“这米原本是送往兵部的。”

“果然要打仗?”金不换身子往前探,紧紧跟上一句。史大郎慢慢露出笑容,对着金不换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再低声道:“你我布衣管那许多做什么,我只要有银子拿就行。”

金不换换一个话题穷追不放:“你今年一年往京里送去多少船米?”史大郎回想一下,再举起来手指头:“这个数。”

响亮的吸气声从金不换嘴里出来,史大郎微笑了:“金老爷,怎么样,我的这批货你有没有兴趣要?要不是家里有急事要我回去,我送到京里刨去请人吃喝自己花销也有三分的利,你帮兄弟一把,以后山不转水转还有相见的机会。”

金不换又开始沉吟,史大郎急了,他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一伸手撩开衣袍,腰里鼓鼓囊囊原来是放着一把刀。

“金老爷,我知道这是您的地儿,不过您看好了,我身上这把刀不是切豆腐用的,我船上还有十几个伙计,走夜路遇到提着脑袋走路的人,我们也不怵他。您给个实话吧,您要今晚就卸船,不要就让我走,要想知道我京里的路子,那你是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史大郎进来就可以看出来是个急性子,这一会儿不耐烦等就要发作。

金不换换上笑容,张开双手有阻拦史大郎走的意思,也有安抚的意思:“大郎不必动怒,咱们初次成生意,哪里就说得到大郎的路子我分一杯羹的地步,当然以后大家和气生财,大郎在京里有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对我说一声就是。”

“我就知道你是打这个主意,想着我急着换现钱,仗着是你的地盘儿想为难我,”史大郎重新坐下来,但是悻悻:“没门儿”然后再瞪起眼睛来:“要还是不要,不要我找别人,你们这城里,就再没有别家不成?”

这间房子不临街,但是金不换还是可以看到对面安家酒楼的酒幌子在风中飘,金不换笑容满面喊人:“弄几个热菜来,我和大郎喝上几杯。”等小二出去,金不换再低声笑着道:“大郎这急脾气,可不能做大生意。一会儿酒菜上来,咱们慢慢地谈,生意嘛,就是谈出来的是不是?”

史大郎一听有酒菜,也嘿嘿笑起来:“莫怪莫怪,兄弟我做生意是个爽快人。爽快人好,心里不藏着歪心思。”

楼板上有脚步声响起来,两个人这就闭口不谈。小二进来送上一壶酒,四盘子下酒菜,抱歉地道:“这一会儿客人多,热菜马上就到,东家,您和这位客人先吃着再说。”

史大郎看着金不换和小二说话,刚才急躁的面上不时闪过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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