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一个挺好的周末，韩大秀同着一帮子铁姑娘在路边的棉田里打懒枝。忽然，一伙子男女说说笑笑地晃过来——原来是危高岩和他的同学们放学回家。韩大秀忍不住停下活计，望着他们，眼睛都有点发直了。一个高个子拿彩色网袋背着个瓜皮球，吊在背后，球就跟那宝蓝色的篮球背心一弹一弹；宝蓝色本来就泛光，又镶着明黄的绲条，就愈发地打眼；脚下的回力鞋叫漂白粉擦得雪白，厚厚的海绵底把那槭树样的身子弹得越发高挑。危高岩的衣着虽是平常，可是他谈笑风生，手臂还一挥一挥，像个领袖人物一样纵论着天下的大事，逗得几个女生呵呵呵地乱笑。女生是一概的学生头，又时兴，又大方，那脸蛋，就不好看也好看了；自然，手是细皮女敕肉，白白净净的。韩大秀曾经也想剪学生头，又怕塆里的堂客们嗤笑：你又不是个学生，跟那个风，出那个特，配吧你？沮丧之下，就只好跟大家一个样，梳那个呆眉死眼的长辫子。对比着女生，韩大秀把一双手展到自己的眼下：那苍绿的叶汁死毛虫样地巴在上面，更不要说指肚下还趴着枯黄的茧壳。韩大秀的心里突然揪了一把，嘶嘶地疼，一股子酸酸的热流就跟眼眶眶里撞。唉，都生在一方青天下，都长在一爿地垅上，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呢？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
不知起自何时，这苦的内容就起了实质的变化。危高岩当时是在大同中学读高中，周日，常常就去做抵工——抵替危婆婆，扎在女人堆里闲整。韩大秀发现，危高岩虽说家境寒薄，穿不起好料子，可是，那通身的气派却是格格地特出，举手投足，顾盼神飞；笑起来，那牙齿，霜一样白，不像谢发高他们，满口烟屎牙，老远一股烟气，熏死人！谢发高是外人，说不着，韩大秀就说过韩尧垚：“年纪不晓在哪里，纸烟就吃得那么熟；烧酒一喝一海碗！”韩尧垚就溜皮逛脸地笑，也不改。唉，天生的邋遢样！老天爷就是偏心眼，造出来人跟人不一样。你看看人家危高岩，明眸皓齿，文质彬彬，一肚子的文化；讲起话来，斯斯文文，不像韩尧垚他们，开口就是三个大白字，老子喧天……不晓怎么搞的，韩大秀突发奇想：将来，也不知是哪一个幸运的姑娘，去享受这一切……忽然，好像痴人说梦，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就止不住乱蹦，卜卜卜像揣个小兔子；脸上一阵阵发红，一阵阵发烧……再往后，不由人地，韩大秀就巴望星期天慢点过再慢点过，就像朱洪武偷牛的时候说老天爷再黑一阵再黑一阵；又巴望星期天快点来再快点来，就像孔夫子说人远吗我想人人就来了。（韩大秀可能看过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对其中引用的“人远乎哉我欲仁斯人至矣”做了她独到的见解）但，老天爷总还是信马由缰，依着他的性子闲逛。那样的日子，你盼它来它就是不来；你盼它不走它就要哧溜溜地溜走。不奈，就跟韩尧金哭闹开：“为哪样要退学？为哪样不准读初中、高中？”
这才叫平地风波起，晴日一炸雷——为哪样平白无故，哪壶不开提哪壶？“嗐，你看塆子里，哪个坛子（女孩）读到初中、高中？”
韩大秀就说危高岩说，他们学校里女生就多得很。
韩尧金心里说，那个八妈净放屁！
“要是读到初中、高中，我也……也不得像如今，埋到冤府地狱。”声音就哽咽起来。
也是！韩尧金扪心一问，只怪自己荒误了妹子。大秀要说读书还算得个苗苗，这在小学是有案可查的。都说长哥长嫂当爷娘，我这爷娘可当得！“秀啊，我学校里又忙，你嫂子又出工。怪只怪几个侄儿脚跟脚手跟手来得慌。你升学，屋里还不稀汤泼水？嗐，都是我们害的你！要不是老娘走得早……”
“是噢，不是老娘走得早，哪敢把我来当儿戏？”既然戳到伤心处，索性就泪飞顿作倾盆雨，哭得韩尧金的那个心里直发虚。
哭过一阵，歇过气来，韩大秀揩了一把眼睛，说：“哥，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韩尧金受了大赦一般，赶紧问，有点讨好的味道。
“危……”韩大秀却踌躇起来。
“为什么？”
韩大秀心里有点羞臊，就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危，危婆婆孤苦伶仃，真是太遭孽了。”
韩尧金轻松下来：“那又怎么样？”
“不要轻视人家，更不要欺负人家。”
韩尧金心里说：我在学校做校长，她在塆里盘泥巴，八竿子杵上天，根本就不沾边，所以这是无需辩解的事。故而轻飘飘地说：“我何曾轻视过她，欺负过她？——不过她们家倒也真是蛮可恶，正应了那句话：又可嫌又可怜。”
“哥你看，这不就是轻视吗？有些事，并不完全在你怎么做，更要紧的在你怎么想。”韩大秀批评道，“落到这步田地，是人所不愿的呀！谁不希望自己家兵强马壮，人前人后，头高颈望呢！别人家我管不着，我看到我们韩家那种仗势欺人的光景，心里就惭愧，就害羞。人家那日子本来就过得惨巴巴的，我们再踏上一只脚，那，还叫不叫人活呢？”
韩尧金呵呵地乐了：“我的妹子真是个大好人，大善人。——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说好话，做好事，说善话，做善事，施影响啊！”
韩尧金内里无所谓，表面上却频频点头，口里一个劲地“好好好”。忽然，韩尧金心里一动，警觉起来：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心地善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