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紀事 第七章︰固步便執迷 第一節

作者 ︰ 水龍

葉夢書離了長安城,果然按著李泌所言一路向東,直奔少林寺去。他雖不曉得江湖模樣,可于行旅周游一道卻已是熟手,郭子儀贈他的盤纏又多,那匹駿馬亦頗為雄健,一路上比起當初自範陽到長安還要悠閑自在。他放慢了旅程,賞玩沿途風景人文,曉行夜宿十幾日,終于來到少室山腳下。

嵩山一帶山勢陡峭峻拔,群峰簇擁起伏,本就是天下雄峰,少室山更得天地鐘靈之氣,狀若千葉舒蓮,此時冬雪初消,春意漸生,正是大好風景。

葉夢書仰慕山上的少林寺,以其為武林見聞的第一站,是以一路上無心觀覽山景,拉著馬匹行李,快步登山。這一條山路修于唐高宗時,距今不足百年,結實寬闊,行了一陣,遠遠見得碧瓦黃牆,好大一座寺院。

寺門外幾個僧人把住門口,見葉夢書過來,俱都神色嚴肅,為首兩人搶步向前,也不施禮,其中一人道︰「施主何來?」

他問話語氣殊為嚴肅冷峻,葉夢書一愣,心想我與你們素不相識,何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但他向來謙和,便不計較,施禮道︰「在下乃是一介書生,心慕少林寺的名望風采,路經貴寺,特來求教觀覽。」

他說話文縐縐地,眾僧人听得不清不楚,但後來听到「求教」二字,驀地一驚,神色大為緊張,葉夢書對面的兩個僧人對視一眼,方才問話的那僧又道︰「敝寺今日有事,不能待客,還請施主改日再來。」

葉夢書心中奇怪,但既然人家開口,也不好不從,口中說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再來便是。」轉身沿著原路走回。

眾僧人開口逐客,只道對方必要爭執,意中已備下許多應對辦法,卻從未想過葉夢書如此容易打發,說走就走,呆了一呆,愈發驚疑不定,均想︰「這些日子來山上鬧事挑戰之人,可沒誰這麼容易就走的。」其中一個主事和尚性子多疑,暗想︰「這人莫非是個奸猾之徒,明著不能入寺,回頭便要偷偷潛入不成?」

其實這想法本不成道理,若是葉夢書明著闖不入寺中,那偷偷入內也無作為;若是葉夢書一開始就要潛入寺中做事,那又何必明著先到門口晃蕩?只是這幾個把門僧人近段時期常遇到諸般特異人物,心神早已十分緊張。當下那僧人暗運內力,伸手拉向葉夢書。

他本是要試試葉夢書的武功,卻根本沒想過葉夢書不會半點功夫,被他向後一帶,一個趔趄,正觸動了前些日子手臂上的舊傷,劇痛再次襲來,不由得一聲大叫,回過頭來,扶著手臂怒視那僧人。

那和尚一拉之下已知葉夢書是個尋常書生,見他喊痛,心中深為後悔,可是個中情由實在解釋不清,他笨嘴拙舌,只得雙手合十,連念「罪過罪過」不已,卻連究竟是誰的罪過都說不清了。

葉夢書臂上疼痛傳來,想起這一雙手臂的傷痛本就是由常一淨造成,而郭子儀曾說常一淨正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心中愈發憤怒,大聲質問道︰「少林寺好大的架子,我入寺觀覽不行,怎地回頭離去也不行,你們待要如何?」那個少林僧人愈發慌亂,只是念佛。

他旁邊另一個頭領僧人暗暗搖頭,心想自己這位師兄新從戒律院調來,平素在寺中習練武功、約束紀律,威嚴肅穆,輩分雖在前列,在待人接物上卻少了幾分世故。見他得罪了訪客,便替他向葉夢書施禮道︰「敝寺現下實有緊要事情,不便接待外客,我這位師兄乃是無心之過,還望施主勿怪。」

這僧人久在各處寺門知客,說話便有禮許多,葉夢書見他語氣溫和,也不願爭執,雖然心中遺憾,還是回頭走了。起初一段,他心中有氣,走得便極快,但漸漸氣憤平復,又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抬眼觀覽起山中的景色。

其時近午,陽光照耀,行了段路,來到一處山澗旁邊,葉夢書捧了一口溪水喝,入口清冽,旁邊更有鳥語鳴澗,風物極佳,不禁嘆息道︰「大好風光,可惜被群不可理喻的僧人佔了。」他畢竟心地不錯,就算在獨處之時,也不罵出「禿驢」「惡僧」這等話語,只以不可理喻稱之。

這一聲引得不遠處一個小和尚注意,那小和尚正在溪邊拎著一只木桶打水,听了葉夢書這話,走了幾步來到跟前,施了一禮,問道︰「這位施主何以口出不滿之言,莫非敝寺有何得罪之處?」

這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眉目清秀,雙眼明亮,頭上一排香疤,額上有一顆紅點,遠觀似是朱砂點成,仔細看卻是天生的紅痣,穿著一身紅色僧衣,與方才寺門前的黃衣僧侶大不相同。

葉夢書方才出言責備少林,被這小和尚听了去,心中微覺尷尬,但轉念又想到畢竟是把門的僧人有錯在先,自己實沒什麼可以歉疚的,便也心平氣和地施了一禮,說道︰「小師傅可是少林寺中人?在下方才被貴寺把門僧人驅趕,心中有氣,口出狂言,還請見諒則個。」

小和尚奇道︰「我少林寺中香火往來,一向不拒外客,怎會有這等事?」

葉夢書莫名其妙被拒之門外,心中且氣且怪,恰好這小和尚詢問,便也不以他幼小,耐心把方才情形講了一遍。小和尚听後念一聲佛,說道︰「原來如此,敝寺自立寺以來,常有江湖武人前來挑戰,不時擾亂僧侶修持,想來是施主說了‘求教’二字,這在武林中常有挑戰之意,引得幾位把門僧人誤會了。」

葉夢書道︰「這麼說倒也有理,只是我開口之前那幾位師傅的語氣已然不善,我回身離去時又用力拉我一把,總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想來是我與少林無緣。既然無緣,不如不見,我也不再強求,這便離去就是。」

小和尚放下水桶,雙手合十道︰「佛門之地,理當大開方便之門,施主欲入寺禮拜觀覽,乃是存了向善之心,雖然當時被拒,但此時遇見了我,也不可謂與佛門無緣。施主可隨我來,我帶施主入寺便是。」

葉夢書見他雖然幼小,說話卻甚是老成,暗暗稱奇,心想他一個小孩,就算心有歹意又能如何,不如跟去看看,便拉著馬,跟著小和尚再次向山上走去。

他兩個相遇之處離山門不遠,很快就又到門前。那幾個僧人還在,遠遠看到葉夢書的身影,心中又緊張起來,都想︰「這人去而復返,必有怪異。」暗提真氣,做好了準備。

來到近前,葉夢書身邊的小和尚向前兩步,眾僧人見了他,都吃了一驚,連忙躬身行禮道︰「心燈師叔祖。」只是言語雖恭,神色卻頗有不甘。小和尚恍如未見,點頭還禮。

葉夢書心中愈發驚奇︰「看這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就算他面相顯小,身體也沒長成,最多最多,也超不過十五歲去,門口幾個僧人都是二三十歲,怎地反要叫他做師祖?」但此刻他需要小和尚帶自己入寺,便閉口不言,全交由小和尚去辦。

小和尚果然輩分極高,只跟把門僧人說了幾句,眾僧便即放行。一個和尚過來將葉夢書的馬匹牽到馬廄拴了,又有一個僧人拿來紙筆要作登記,葉夢書一皺眉頭,心想︰「這群和尚忒無肚量,不過是入一間佛寺,我去杏園御宴時都未有如此繁瑣。」但終于還是忍耐不發,通了姓名,小和尚在旁微微一笑︰「原來是葉施主。」隨後帶著葉夢書向寺內行去。

佛家崇尚簡單樸素,是以少林寺規模雖廣,也只不過是道路寬闊、房屋眾多罷了,裝潢上與其他寺院並無區別。葉夢書觀覽片刻便已盡知,轉過頭來問那小和尚道︰「小師傅法號是心燈麼,怎地方才那幾個僧人叫你做師叔祖?」

心燈眨眨眼,道︰「敝寺僧侶的輩分,依明、心、智、慧而論,我師傅法號明行,我便是心字輩,方才幾個都是慧字輩,自然該叫我做師叔祖。」

葉夢書見他答的天真,又道︰「這麼講來,小師傅你年起幼小,輩分卻是極高,可謂少林寺中的驕子了。只是我耳聞目睹,方才那幾個僧人待你卻不如何信服。」

心燈搖了搖頭︰「佛說眾生平等,何來驕子一說?至于輩分、名稱,本只是人的代號,用于區別劃分而已。幾位太師佷堪不破年位名分,是他們佛法修為未到,于我是無需在意的。」

見心燈年紀幼小,說話卻老氣橫秋,葉夢書笑了一笑,又道︰「既然佛說眾生平等,那又何必區別劃分?若是根本沒有輩分、名稱,豈不更好?」

心燈道︰「有區別劃分,是為了彰顯萬物有靈。《長阿含經》說‘爾時無有男女、尊卑、上下,亦無異名,眾共生世故名眾生。’可見彼時說眾生平等,是因為其中的一個‘生’字,而後來眾生演化有所差異,便成就了里面的一個‘眾’字。若是生靈無所差異,世界便是一片混沌玄虛,何所謂眾?」

小和尚這番引經據典,大合葉夢書脾性,他是個聰敏明辨的書人,當初在洛陽白馬寺就曾與洛林大師辯難許久,此刻被心燈勾起興趣,也不以其年幼,微微張口,就要認真討論一番。誰知話未出口,就被心燈一拉,又踫到手臂,微微一痛,幸好心燈年幼力弱,並非難以忍受。

心燈側頭听了一會,說道︰「怪不得幾位太師佷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原來今日已有江湖人物來此挑戰。」葉夢書也側耳去听,卻只有微風輕拂,哪里有半點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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