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紀事 第三章︰梨園牆里 第四節

作者 ︰ 水龍

兩人說了一會,李泌又輕聲咳嗦不停,黑盔奴在一邊為他拍背,導氣活血,慢慢才好轉了。太子道︰「老弟你身體還是不大好啊。」李泌道︰「老毛病了,我天生身體衰弱,筋脈奇特,練不得輕功武術,十年前更是生了一場大病,幾乎死了,這些年慢慢調養,已經好轉許多。」

太子呵呵笑道︰「我听說令堂懷孕時曾夢到仙人下凡,說她懷的孩子十五歲時要升天成仙,所以你生下來就體弱多病,但也是個天才神童。」

李泌道︰「神仙之事,虛妄難以印證,是是非非,等閑不敢定論。不過家母當年確實有此一夢,所以自我幼時,家人見到些許異動就敲鑼打鼓,又在院中放些污穢之物,說是驅趕仙人。十五歲那年的大病,除了藥石之外,還另外找了許多巫婆神漢,攪擾胡鬧一番,總是長輩們一片關愛之情,又邀天之幸,李泌才能活到如今。」

太子道︰「你性子淡泊,不願做官,多半也與此有關。唉,其實若你想要做官,早些年父皇就召你入朝了,哪還會留給我來邀請?以你的才華,居然不想做官,日後我身登大寶,誰還能做我的帝王師呢……」語氣蕭索,大有惋惜之感。

李泌道︰「天下之大,賢士奇才極多,就李泌近日所見,有一位範陽來的葉兄,就是方才來拜訪我,叫破李林甫刺客的那位,才華橫溢,實不在李泌之下。」

葉夢書隔牆听到,心底大為感動,想到自己對李泌的交游出身頗覺嫉妒,不禁自省︰「李兄德才兼備,單以心胸一項,我就及不上他。葉夢書啊葉夢書,出身乃是天生,就算始終羨慕嫉妒,也是羨慕嫉妒不來的,你把諸子百家的聖賢書都到哪里去了?」又想到太子出面賜官,十分與眾不同,可謂平步青雲,光宗耀祖,不禁心頭火熱起來。但他轉念一想,又起了書人的傲意︰「古時的賢明君王請呂望、訪孔明,哪個不是多次親身拜訪,盛意拳拳,重視無比,後來才能君臣相得,成就佳話的?我若受了李兄推薦,則一生都活在他的陰影下,不單在太子心中遠不如他,在別人眼中遠不如他,就是在自己心中,便先矮了一頭,好不喪氣。我要取功名,建功業,自然有別的辦法,何必受人恩惠,落了下風?」

既做如是想,再听時,隔壁的太子道︰「哦?照你說這位葉先生倒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只是我一向不喜歡範陽的節度使安祿山,這人對李林甫和楊貴妃都十分諂媚,前些年又起過心思搶奪嗣哥的軍權,可惡的很。」

李泌道︰「安祿山不過是範陽的節度使,範陽郡別有自家太守管理,國家取士,原不必管是從哪里出身。何況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現在葉夢書就在隔壁,殿下隨時可見。」

太子卻道︰「老弟你畢竟不在朝里做官,這就有所不知了。現下各地由節度使一手掌控兵權,威風的緊,地方太守哪個不得巴結討好他們?暫時等上一等吧,先用過晚飯再說。」太子發話要吃晚飯,李泌便不能強迫,只得也吩咐管家擺宴伺候。

葉夢書在隔壁听過太子說話,愈發堅定了心中所想,暗道︰「古人聘大才,都如文王拜子牙、劉備訪諸葛那般,再三屈身拜訪,堅持不懈。再不濟的,劉邦見了酈其食也要前倨後恭,再拜道歉。可看現在的模樣,還得他吃過飯了才能相見,顯然這太子並沒把我放在心上,就算見面得了賞識,弄個一官半職,也不過僅此而已,不是真心求賢。人道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算如此,葉夢書自負己才,不肯輕付,何必討個沒趣,賤賣了自己?」

李泌平生紫陌清塵,飛花舞文,雖是偏房、客廳,亦有紙筆硯墨。葉夢書在屋里找到,趁著李泌和太子出去用飯,在紙上寫下幾行文字,大抵是來此純為告別,既然李泌府上有貴客在座,便不多叨擾,明年二月春闈之前自己都在長安城中,今晚不再多留,過陣子再來拜會。寫罷,把紙條留在桌上,輕輕推門出去,離了落雨庭院。

葉夢書心情激蕩,一會想到自己放棄了這次出仕的機會,科舉無常,不知前途如何,心中難免惴惴;一會又想到不用欠李泌人情,李泌心胸寬廣坦蕩故非自己所及,但今夜所做所為,同樣淡泊名利,驕傲高潔卻也不輸于他,心中又頗覺得意。不知不覺行過街路,回到別院之中,卻見自己屋前小院里一個人影,正坐在梧桐樹下望月。

那人看到葉夢書回來,微微一笑︰「葉賢弟的住所清幽非常,遠勝我輩。」正是杜甫。

葉夢書考試之後一心研究音律,期間拜訪了杜甫幾次,知他對這次制舉結果十分不滿,幾日來考生們紛紛離去,還以為他早就走了,沒想到卻仍然留在吹花別院。

二人就在院中敘禮,葉夢書道︰「近日忙于整理行囊,未來得及告別,沒想到杜先生始終未走。」

杜甫道︰「我是打算留在長安城里啦!這次考試雖被李林甫弄權,但想來他年歲已大,做事又惹得天怒人怨,還能再活幾年?何況我輩既然身負才華,總能找到機會向皇帝進獻文章詩賦,到時候自然能有所任用。」

葉夢書點頭應是,心中卻想︰「杜先生曾經和李白同游,李太白詩名天下第一,前幾年便是被皇帝特召進入翰林院供奉的,想來杜先生如今也要學他這法子。不過李白作詩浪漫奔放,不拘一格,才能惹得皇帝青眼有加,‘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三首《清平調》把楊貴妃的美貌唱得天下聞名,而這段時間交往談論,杜甫的詩風卻是太過于沉郁剛強了些,必非皇家所喜。」

杜甫又對葉夢書道︰「季鷹已經回了自家宅院,本來邀我同去,但我想到葉賢弟你也未走,在長安總得找個居所,而你性子好靜,今夜前來,乃是有個合適的住處,想問問葉賢弟去是不去?」

葉夢書正不知接下去去哪里安頓,驚喜道︰「敢問是什麼地方?」

杜甫道︰「賢弟可知道開元年間,百業興旺,聖上見盛世承平,無以為樂,便在梨園選取樂部伎子弟三百,在宜春北苑的梨園里教授樂理,從那時開始,皇家歌舞伎人便都說是梨園子弟。」

唐時戲子是三教九流之屬,乃是賤業,比起書人來多有不如。葉夢書听他說起梨園,心中奇怪,杜甫見他神色,笑道︰「我說梨園,當然不是推薦賢弟你去做樂師。梨園里每日人員往來不少,故而在曲江池邊修建有一處別院,地廣人稀,專一做梨園的倉庫賬房使用。正巧季鷹認識一位梨園里的主事,我便想到了你,過去做些文書工作,每日空閑時間總也不少,常舉登記的時候,還不用和別人連坐擔保。」

葉夢書自幼便習慣獨處,听到不用和人同住,果然心中大為意動,暗暗感激︰「想不到杜先生對我如此關心,為我找的地方十分合意。葉夢書在長安成里只交了李泌和杜甫兩個真正朋友,但就是這兩人,都能為我勞心出力。」其實他與李泌、杜甫都不是整日膩在一處,但李泌自幼所見之人,那些王公貴族、朝廷官員不是年紀太大把他當作小輩,便是同齡的官家子弟,浪蕩浮夸,互相攀比,不合他的性子;至于江湖上交往的朋友,不少是沖著他祖父的威名才對他恭敬,剩下的則多是胸無點墨、呼喝叱 的莽漢,如葉夢書這般才情、性格都很類似的朋友卻是極少。而杜甫則與葉夢書一般,友人不多,又是書人一派天真,雖然年長,卻沒什麼機心。是以這兩人才對葉夢書這個朋友十分看重,君子朋而不黨,雖然見面不多,卻每每為他著想。

葉夢書答應下來,和杜甫又談了些各人日後的打算和國家形勢,便都回屋睡了。

這是葉夢書在吹花別院的最後一夜,既然有了今後的去處,便比前些日子安心了許多,也沖淡了那一縷拒絕李泌向太子推薦的惆悵,在秋風吹得梧桐樹落葉繽紛,明月依舊照進屋中的夜里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便按照杜甫指點的方位尋到了梨園別院。這所院落在長安東南曲江池附近,雖見不到名動天下的梨園歌舞,但安閑靜謐卻遠勝過真正的梨園里面,大合葉夢書心意。只是他信步游覽,心中不免暗暗自嘲一句︰「真是自來長安就離不開別院二字。」進去通報了姓名,自有嚴武認識的管事照顧。見他學問甚好,算數、見聞比起一般只四書五經的士子要超出不少,便安排他每日里負責些帳房、書記的工作。雖然是朝廷設置的處所,規矩不少,但此處偏僻少有貴人前來,閑暇時書吹笛,倒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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