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的管家見葉夢書不諳武功,急切間將他隨便安排在隔壁,全沒想到葉夢書喝過藥酒之後有了一點微薄內力,要比尋常人耳聰目明得多。M見管家一去不回,葉夢書一個人在屋里閑坐無聊,便站起來在屋中踱步。走到牆邊,隱隱听到隔壁眾人說話,不禁好奇心起,附耳趴到牆邊傾听,正听見李泌語氣淡然,說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你去吧。」管家應了聲是,出了門去。李泌又道︰「黑盔奴,你也……你為何站著不動,是不放心我,要留下來護衛對不對?那也很好,有你在這里,畢竟多放心幾分。」想來是黑盔奴放心不下,強要留在李泌身邊。
沉默了一會兒,就听李泌對那客人道︰「果然吉人自有天相,毒魔邪神自以為毒藥特異,孤身來此行刺,卻沒想到我這位來訪的朋友喝過藥酒,效力未過,尋常毒藥對他全然無用,喊出聲來,黑盔奴又出去尋他,這才出手逐走了毒魔邪神。」
那客人恨聲道︰「不必說了,這等江湖草莽的人物潛入落雨庭院,必是前來害我,哼哼,李林甫這老賊,消息果然靈通的很啊。」听來是個中年男子,聲音淳厚,頗具威嚴,但中氣又似略有不足,顯得虛弱衰頹一些。
李泌道︰「殿下孤身來此,本未知會旁人,但李林甫手下奇人異士很多,耳目也很不少,去年元宵殿下與韋大人、皇甫大人三人聚會,何等隱秘,卻也被他知覺了。」
听李泌稱這客人為「殿下」,葉夢書心中大奇,更是听得仔細。隔壁那人听到李泌說起去年元宵,大為憤恨,聲音便高了些︰「李林甫這老賊,仗著父皇賞識無法無天,處處逼迫于我,卻不知天教我不失儲位,日後身登大寶,早晚要他抄家滅族!」葉夢書大驚,立時便知道隔壁之人身份,正是當今太子李亨無疑。
葉夢書本就知道李泌交游廣闊,但全沒想到居然連當朝太子都對他信任有加,敢于孤身相會。更能談論心跡,說起些極為敏感的話題,顯然將他當做心月復好友。李泌這般身份地位,自己與他相比實在有若雲泥,今日前來拜會告別,只怕是太過于自以為是了。葉夢書既做如是想,則吃驚之外,又別有一番失落。
隔壁的太子猶自憤憤說著︰「去年元宵的事情,這老賊害得我夫婦分離,從此永做陌路,又連累了皇甫惟明和韋堅兩位貶官去職,可恨我一國太子,卻拘束如斯,比之尋常百姓還有不如……」轉而又消沉道︰「可惜父皇始終被李林甫和楊玉環迷惑,對他的親生兒子如此狠心。」
他這話涉及當今天子家事,李泌不好附和,只是安慰道︰「殿下不必過分擔憂,李林甫年紀大了,已是朝夕難保,無論如何弄權,也不會太久。何況疏不間親,去年元宵之後,雖然聖上奪了皇甫大人和韋大人的官位家產,但又把皇甫大人轄下的隴右、河西兩地軍權交給忠帥。朝中人人皆知忠帥和殿下親近,這也是告訴大家,殿下的地位還穩固的很。至于殿下被迫和韋、杜兩位妃子離異,聖上也新為殿下娶了張良娣,她出身亦頗顯赫,可見聖上還是顧念親情的。」
太子想著李林甫多次出口陷害,仍舊忿忿不平,恨道︰「雖然新娶的張良娣甚合我意,但韋氏畢竟與我夫妻多年,一朝分別,至今讓我難過……我倒希望李林甫這老賊晚點死,到時候我親手報仇。」過了片刻,太子念著李泌的話,心情略有好轉,又道︰「去年你教我在父皇面前既要表現得仁孝謹慎,又得做出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果然有效,父皇見我中年白發,大動惻隱之心,總算還想起我是他的太子,把隴右、河西的軍權給了嗣哥。哈,嗣哥近日好像也快入京了,我當年是忠王,嗣哥如今是忠帥,日後我身登大位,是一代明君,他縱橫沙場,是一代名將,那時再也沒人攪擾陷害,何等的快活自在!」
葉夢書在一邊听這些朝廷密事,想起天下人物,兩人口中的「嗣哥」、「忠帥」想來就是王忠嗣了。這人乃是天下良將,年紀不過四十幾歲,但掛帥領兵已有多年,縱橫外域,號稱戰無不勝,突厥、回紇等大小番邦聞風喪膽。此時加上皇甫惟明的兩鎮節度兵力,身兼朔方、河東、隴右、河西四鎮節度使,稱得上一人坐擁天下兵力三分之二,有唐一代,還從未有人被賦予如此兵權。傳聞說王忠嗣從小便被養在宮中,和太子李亨一起長大,所以朝廷才放心任用,現在听到李亨說話,果然十分親厚,想來傳言不虛。
此時屋中太子一把抓住李泌雙手,動情道︰「我雖有意挑動父皇惻隱之心,可鬢邊霜華哪里做得假來?我才三十六歲,卻老得像五十歲的人,少年時擔心父皇和武惠妃恩愛立不成太子,做了太子又擔心李林甫弄權父皇要來廢我,這些年楊貴妃專寵,我日夜都怕她生個男孩,搶了我的儲位……」太子越說越激動,幾乎吼了起來︰「從小到大,嗣哥是我的好兄長,你便是我的好弟弟,李老弟,這些年來你每每為我參謀事情,教我的諸般行事都極得體,日後我做皇帝,有嗣哥為將帥,還得有人做我的宰相,到那個時候,你便來輔佐我吧。咱們君臣相得,平亂治世,開疆拓土,把平生受的鳥氣都發了去,我要這高天之闊,無人再欺我侮我!後土之廣,盡知我是真命君王!」
一國宰相,帝王之師,算得上世間一切書人的最高理想,葉夢書听在耳中,心中自然不無羨慕。但他推己及人,想到自己若是李泌,那是決計不會答應的。心中激蕩,有所思量便不自覺輕聲講了出來,正好隔壁李泌也開口回答,兩個人相隔一牆,一個竊听時不敢大聲說話,一個坦坦蕩蕩,朗聲回答,但所說內容竟是分毫不差︰「殿下若有疑問、差遣,李泌自無不從,但拜相入朝的事情,還是就此作罷。」
李泌不知道隔壁葉夢書和他想的一模一樣,葉夢書卻听到李泌講話,心想︰「果然有識之士所見略同,李兄和我都是明白人。拜相固然是書人的榮寵之極,可一旦拜相,就再也不能如今日一樣,與太子皇帝平輩論交了。那所損失的,未必就比得到的少。」
太子顯然不是第一次說起這事,見李泌不答應,也不加在意,反而更加高興︰「父皇年紀雖大,身體卻還壯健,李林甫這權相又時時害我,連楊玉環近些年也看我不大順眼。她一個後宮妃子,再得寵也不能怎樣,可她哥哥楊國忠卻和李林甫一般討人厭……長安內外,除了李老弟你一直不離不棄,其他人里不把我當回事的混賬實在不少。哼哼,我好歹也是一朝太子,真要做些事情,除去父皇,誰也攔不得我。前些日子拓拔連城攔車鞭人,氣壞了李林甫,這老賊便要尋機報復,可拓拔連城大大替我出了口惡氣,我又怎會坐視不理?便想辦法替他在父皇面前周旋了一番,又叫萬安那小丫頭去說項。這丫頭長得和她母妃一模一樣,果然父皇一見了她,立刻什麼事情都依了,反而害得楊玉環生了好一陣子氣。」
李泌仍是徐徐說道︰「拓拔大俠仗義行俠,敢于當街冒犯一朝宰相,的確令人佩服。萬安公主有他做師傅,雖然金枝玉葉,嬌生慣養,未必能學到什麼高深武學,但在為人處事上長進也是不小。」
太子道︰「正是如此,近來那刁蠻丫頭脾氣好了許多,漸漸像是個皇家淑女的模樣了,這拓拔連城的手段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唉,說起武林中人,我身邊那些護衛實在不堪,雖然我用心結交,但飛龍禁軍的態度還很****。何況他們馬上打仗的騎射功夫厲害,平時護衛,防著那些個武林高手,也未必就好。那天李林甫身邊就有幾個飛龍禁軍的領隊好手,還不是眨眼就被拓拔連城打下馬車去了?我有時真羨慕你身邊有黑盔奴這樣忠心的高手護衛。」
李泌道︰「我是身子不好,祖父才派黑盔奴隨身照看,真說起來,黑盔奴的武功比起拓拔大俠也是遠遠不如的。殿下是當朝太子,皇家真要用心延攬,要尋高手保護倒也不難,江湖草莽的奇人異士或許性子疏離孤僻,但拓拔、宇文、慕容這三大世家里能人無數,又和朝廷關系密切,殿下要找護衛,可以從這三家著手。」
太子似乎意有所動,但隨即又有些失望︰「拓拔連城就是如今拓拔世家的家長,他的本事確實厲害,連我這外行人都時時听得別人稱頌。但他已經做了萬安的武功教師,父皇對萬安寵得厲害,這丫頭日夜纏在拓拔連城身邊,那是滿意地不能再滿意了,想把他要過來是不可能的。宇文家地處江南,听說如今的當家還是個女子,深居簡出,神神秘秘的。至于慕容世家麼,既然就在洛陽不遠,征召倒也不難,可惜听說他們的當家也已好多年不問俗事了……啊,上次听李老弟你說起,似乎認識慕容家的少當家,他能不能……」
李泌道︰「那位慕容小兄弟人才出眾,但性子靈動不羈,要他入朝受諸般規矩拘束,那是很難了。何況他才十六七歲,年紀還太小了些,說起武功,雖然天資極好,卻也未必就強過三大世家里的其他高手。」
「那確實是小了一些……想來我十六七歲的時候,還在十王宅里,每日無憂無慮,和嗣哥一起瘋來瘋去的,真是段美好日子。」太子頓了頓,說道︰「既然如此,那也不著急,我身邊還有幾個護衛,多少還能用用,至于高手,我再慢慢尋訪就是了。哼,李林甫這老賊看父皇的年紀越來越大,便越來越懼怕我,今日竟還派刺客前來害我,可我一朝太子,自有天佑,是他隨意就能加害的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