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未敗 喂食

作者 ︰ 雲折煙

墨丞。上官絳賭咒一般低低念著他的名字。

他全然沒有在意,只是揚手示意月弄影借一步說話。醫仙神色恭敬,快步走了過去,面上是一種從心底溢出的順從謙卑,絕非佯裝。她有些發怔,在天界所見所聞亦是從未想象︰似乎每一位神仙對凌玄帝君都是又畏又懼,卻從不掩飾眉眼間流露出的欽佩與尊敬。

兩人說了什麼她听不清楚,少頃之後,月弄影行禮退下。臨行前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好似對待一樣全無感情的物件。

上官絳不禁心冷,回憶在蘇芳城中他對她所言盟誓,著實叫人唏噓——這枚棋子,如今已不能再用。人走茶涼,可惜那一曲《雲蒸龍變》,怕是日後再不得听聞。

彼時雖是惺惺作態,然听得琴曲時的一點心悸,卻是真真切切烙印在她心頭,徹夜難忘。

墨丞撩開珠簾紗幔,面上依舊是和和氣氣的笑容。被明燈火光拉長的影子投在她所蓋錦被之上,淺淺一抹,像是暈染開的墨漬。他手里提著個描金梨木食盒,看上去沉甸甸的,走起路來不太利索。

這等雜事,貪圖享受如他,怎會身後沒跟幾個侍從?上官絳心生疑慮,維持著原先姿勢坐在床榻上警覺地注視著男子的一舉一動,「帝君怎會來?」

他一怔,怯怯回了句,「這好像是我房間罷?」

她美眸一瞥,「怎會此時來?」

墨丞將食盒擱在床榻邊的案幾上,「已經入夜,我來向蘇芳王討白日問題的答案。」

她小小驚愕。本以為梳洗換衣與月弄影一番爭執不過是片刻的事情,不想已是半日過盡。自打被捉來著凌玄天界,唯有與墨丞對峙時才最為煎熬,每一刻都如坐針氈。

上官絳一身素衣,盡管面容疲憊,在他面前卻故作冷傲,一聲嗤笑似寒風拂面,她緩緩垂了眼睫,「凌玄帝君想听我答案,不如先回答方才我那兩個問題。♀」

墨丞揭開食盒,一陣飯菜香味飄出。

他看她一眼,忽然開口,「你餓麼?」

不同于凡人,得道仙魔早已不需食水來維持性命,即使三五日不進一粒米,亦不會覺得饑餓。至于野味珍饈玉液瓊漿,大多時候成了宴席上彰顯身份的象征;她率軍征伐,之所以隨軍帶著干糧,也多半是為了及時補充體力。

斷糧對魔族而言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所以她才敢斷言,蘇芳城絕非天兵半日能攻下。

美食對她亦構不成吸引。

上官絳依舊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不勞帝君……費……」

一個「心」字還未從口中溢出,她就怔怔看著那男人從食盒里抓了個油膩膩的雞腿,在她面前地不以為意地啃起來,一邊吃還一邊舌忝著唇,「你要吃麼?雞腿的話,還有一個……」

她有點茫然有點亂,躊躇著不知該不該接話。

「不吃雞腿?」他皺皺眉,又在食盒里翻找了一會兒,取出塊白色的糕點抵到她唇邊,「那這個你總要吃的罷?」

女子緊閉雙唇,臉色更加難看了一些︰從未遇到這樣的敵手,從未想過一直比她棋高一著的男人素日里竟是這副德行!猜不透出牌套路,也根本沒有辦法防備與化解,誰知道他會什麼時候斂起笑容,又會什麼時候向她伸出利爪?可她見識過墨丞陰鷙的模樣,駭人的語氣,也知道他缺確有令天下神魔拱服過人手段以及一顆蠢蠢欲動的野心。

她不張口。他卻硬要將糕點往她嘴里送。

相持片刻,上官絳終于不勝其煩遏打開他的手,糕點掉落在地,她嘴邊沾上些許椰蓉。♀

他望一眼浪費在地的精致食物,露出心疼表情,目光忽而又落在她臉上,只那麼一頓,便俯將椰蓉從她嘴邊舌忝掉。潤濕的舌擦著她唇角而過,上官絳如遭電擊,一時竟忘了揚手給他一巴掌,只待他心滿意足如偷嘗到葷腥的貓兒般拉開兩人距離,這才回神一呼,「墨丞……」

「這才對嘛,你我之間這麼熟絡,早該以名字相稱。總是帝君來帝君去的,多生疏啊。」他將吃盡的雞骨頭擱在食盒蓋中,將手指添干淨,笑得如沐春風,「往後你大可不必在意君臣禮節,便直呼我名字罷,我允許了。」

她用手背狠狠擦拭著被他舌忝過的地方,「……誰要做你的臣子!」

「蘇芳王還是不願意投降麼?唔,那看起來,我們只能進入下一個話題了。」他往榻上重重一坐,柔軟的墊褥立即陷下去一塊,男子順手取了白玉煙槍在燈火上點燃,極為舒坦地吸了一口,踫踫上官絳的手,「方才的椰蓉凍糕好吃麼?」

哈?上官絳只覺得自己根本跟不上那家伙跳躍的想法,所以,這就是所謂的「下一個話題」?

他將煙槍擱下,笑眯眯望向她,「我做的哦。」

帶著一副邀功般的表情,他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我可是听說,蘇芳王最愛的便是這種點心……如何,我手藝還不錯罷?做了一下午呢,腿都站酸了,誰料你卻這麼不解風情,浪費我一片心意。」

她想起什麼,呼吸急促起來,「你听誰說的?」

你猜。依舊是人畜無害的笑容。

戎苑還活著?戎苑在你手里?上官絳更加急迫,她自幼與聞人紫跟隨戎苑學藝,而後征伐魔域四方,鮮有過安逸生活。依稀只記得有一次去凡塵打探消息,正巧遇上廟會,一路花燈煙火作陪好不熱鬧,戎苑給她二人買了點心,她第一次嘗到椰蓉凍糕,心心念念了兩三月都沒有忘記——這件事只有霽威將軍和聞人紫才知曉。

墨丞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抬手又取了一塊椰蓉凍糕,「那,我們再吃一塊?」

「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把他關到哪里去了?」

「張嘴,啊——」

凝視著那張殷勤的俊朗面孔,上官絳恍然間明白過來︰他知她性烈如火,雷厲風行,將她的性格缺陷一一咂模得透徹——對付這個男人急不來,他像是死死吃定她一般,對于越是擾她心緒的事越是擺出氣定神閑的觀戲姿態,輕而易舉就令她自亂陣腳。

逆風艱難,倒不若順流而下。

于是她安靜下來,咬了一小口他手中的椰蓉凍糕。唇瓣無意觸到他指尖,上官絳甚至能感覺的到墨丞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隨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來。

稍有不自在地咀嚼兩口,冰涼潤滑凍糕椰香濃郁,在嘴里化開,味道……確實不錯。

上官絳抬眼看他,「凌玄帝君真是好手藝。」

得了夸獎,墨丞很是高興,又從食盒里端出幾盤熱氣騰騰的炒菜,一溜兒在案幾上擺開,她點哪樣就夾哪樣,一筷子一筷子遞到她唇邊,看著她吃下去。上官絳越吃越不是滋味,自己除了會獵個兔子放火上烤烤,旁的似乎什麼也不會做。

可惡。好像莫名就被比下去了呢。

他喂著她,自己也間或吃兩口,絲毫不在意兩人用的同一雙筷子,「都是些家常菜,能合你口味就再好不過了。」

家常菜?家常菜你用胡蘿卜雕個鳳凰做什麼?根本就是來故意找茬諷刺她笨手笨腳不像個女人的吧?上官絳暗暗咒罵,在墨丞驚愕目光中抓過那根雕琢精致的胡蘿卜,悶聲不響將紅艷艷的鳳凰腦袋給咬了下來,咕吱咕吱一通咀嚼。

身為上古鳳族後裔,凌玄帝君忽然有些後悔一時興起用胡蘿卜雕了個自己放盤子里。

她丟了半截蘿卜,「帝君莫不是真想將我一直囚在天界?」

「我之前有囑咐月弄影,不許對你用治愈傷口的術法。所以你腳上的傷都得依賴藥物一點點調理,止血生肌,估模著至少也要一月有余才能徹底好起來。」他擱下筷子,終于露出正經神色,「所以我們有很多的時間來好好相處,說不定,蘇芳王很快就會改變主意。」

上官絳默了片刻,「那麼,我要的答案呢?」

「至于霽威將軍和副將燕宣,他們確實已被我擒獲,就在這偌大九霄之上。」墨丞終于松口,「不過你大可放心,我是不會對他們用刑的,這些天都是好吃好喝伺候著。」

「我想見見他們。」

「既然是蘇芳王所想,那我自當滿足,但不是現在。」男子搖搖頭,高挺鼻尖被燈火照映有一點潤,不帶偏見的說,他的聲音很是好听,「你待在這里養好傷,興許我一個高興,就放他們回蘇芳城也說不定——反正群魔已無首,量他們也鬧騰不出什麼事端。」

不對。不是這樣的。迫使她留在天界,應該還有其他目的。

她眯起眼楮,無聲的逼問。

「而且你在我身邊,霽威將軍也定然不敢造次。只要他肯臣服于我,為天界效力,蘇芳城依然是我囊中之物。」墨丞一番話說得毫無保留,「說服一個痴情將軍可比說服一個魔域之王容易多了,你說是不是?只要蘇芳王一日在我天界做客,我便一日不攻蘇芳城;若是你肯再乖巧一些,不讓我那麼費心,我便答應你早些放了戎苑燕宣二人。」

「你所言當真?」

比起自己的自由,蘇芳城眾子民的安危固然更重要。

千錯萬錯,都已在一念之差後無力回天。

上官絳明白,當務之急是讓戎苑與燕宣活著回到蘇芳城,只要赤旗飄揚在蘇芳城頭,一切就還有希望。縱然自己淪為階下囚,卻仍未辱沒「蘇芳王」這三字。

墨丞模模她的頭,像是在馴養一頭小獸,「我是凌玄帝君嘛,自然不說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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