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未敗 厄起碧落

作者 ︰ 雲折煙

墨丞沒有食言。

他走後,來了幾名衣飾華美的仙娥,小心翼翼服侍著她換洗。平生未有這般叫人伺候,上官絳極為不自在,若不是站不起身,她當真想擒了那些仙娥逼她們帶自己去地牢,看一看是否真的如墨丞所言,擒住了燕宣與戎苑。

只是狡猾如他,想來也不會將那二人與她關在一處,更不會將如此隱秘之事告訴幾個仙女。

再者,她已經屢屢沖撞了那個陰晴不定的男人,這一次決不能再冒然行事——墨丞所言縱然沒錯,法力被封住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自己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或許都有可能影響整個蘇芳城的命運。

只要赤旗還飄搖在蘇芳城頭,她就絕不能做亡城的千古罪人。

自雙腳腳底貫穿腳背的傷口疼痛依舊,她一身素衣躺在寬大的臥榻上,闔眼梳理一日內所搜集到的情報。喚人點了盞燈,想要驅散心頭陰霾,搖曳火光中映出的全然是墨丞身影,滿屋子都是那個男人的味道,她恨不能將這間屋子、這座宮殿徹底夷為平地。

「叨擾。」極富節奏的叩門聲三下,隨即熟悉的聲音響起。

她猛然睜開眼,撩開珠簾紗幔,怔怔看著仙娥引著一人向她走來。

是月弄影。

換上一身青色竹紋紗衣,愈發顯得男子俊美清逸,他示意旁人在屋外等候,只身走到床榻前,看著她欲言又止。上官絳雙眸一亮,幾乎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並非是因為重逢的喜悅,而是在這異地他鄉,終得一人可以與之說上幾句話。

「你……你還好吧?」

她用手肘撐著床榻想要起身,卻被月弄影扶著倚靠在枕頭上。男子雖梳整妥帖,眼底卻有淡淡烏青色,想來這幾日也沒有睡得安穩,他聲音有些沉,「回來了,自然是好的。」

上官絳微微點頭,故意做出一副欲說還休模樣,心中卻在暗暗醞釀著該如何利用這男人達成自己的目的。

「倒是你……」他望一眼她腳上的傷,低頭在藥箱中翻找生肌藥膏與包扎紗布。♀

「那日我按你所言,在黑水河邊用美酒設下埋伏,不想還是被墨丞識破,我不敵他,才落得如今田地……當真該死!」她眸子一撇,徑直握住他的手,「月弄影,你告訴我,戎苑與燕宣是不是都被墨丞抓來了天界?蘇芳城……蘇芳城被天兵圍困了嗎?」

「我只是來替蘇芳王治傷的。」他捉住她的足,仔仔細細為其清理傷口,始終不肯抬眼看她,「旁的話,沒有帝君命令,小仙不能多言。」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你忘了我臨行前與你說過話嗎?」她佯裝生氣,壓低了聲音逼問道,「月弄影,你看著的眼楮告訴我,你是我蘇芳城的人!還是說,如今我淪為階下囚,你當初所言也都付之東去,不復存在……」

他曾吻著她的足,口口聲聲道著甘願拜到在她裙下,以她為王。

她亦曾許諾,若是能擒得凌玄帝君凱旋,便立他為王夫,受萬魔朝拜。

可笑的是,信誓旦旦的二人彼此演了一場好戲,卻始終誰也沒有愛上誰。

青衣男子緩緩用紗布包裹她的足,萬般妥帖之後終于舍得放下,恭恭敬敬立在床邊與她行禮,「蘇芳王冰雪聰明,小仙到底是以何種身份留在蘇芳城中為你‘出謀劃策’,此刻難道還看不出端倪麼?」

細作。女子抿唇不言,紅岩溶洞被墨丞擒獲時她便已想明白一切。

墨丞並不畏懼烈酒,身手亦不輸于上官絳,事先埋伏好的機關符陣全部遭到破壞,布下結界令她無法向外界求援……種種跡象無一不將矛頭指向月弄影︰正是他出賣了蘇芳城。

聰慧如她,怎會不知?

男子頓了一下又出狠言,「再者,蘇芳王予我的承諾,又有幾分是真呢?假意換虛情,本就是一場不該計較得失的鬧劇,眼下早已謝幕,你又何必再引我入戲?」

他說的沒錯,假意換虛情,她還指望什麼!

唯一的一根紐帶被徹底剪斷,上官絳只覺得自己重新被推入那個毫無希望可言的深淵,再尋不到一線生機。♀有些無力地伏在臥榻之上,她不知該如何面對月弄影。

「你可知道,為什麼會反被凌玄帝君擒住麼?」

「不是拜月醫仙所賜?」深深凝望他一眼,上官絳鼻中輕哼,「若非是月醫仙通風報信,里應外合,他怎會知道我在黑水河布下埋伏?」

「不僅僅如此。」月弄影搖頭,「更重要的是,蘇芳王總是棋差一招——你與凌玄帝君的差距,便也是在這一招之間︰不過,僅僅是一招,就足夠定勝負。」

她不動聲色的听著、念著,雙足所涂抹的藥膏冰冰涼涼,似在提醒著她又添新傷。

「你為我解毒,趁機入我蘇芳城,為我背叛天界說出墨丞的弱點……這些統統都是假的,我當真是對自己過分自信,與戎苑合演一場戲,滿心歡喜以為釣到了一條大魚。」她幾近是在自嘲,精致的珠簾在火光的照耀下不斷變幻著光怪陸離的色彩,「不想到最後,卻偏偏被這條大魚給擺了一道。」

「你錯了。」月弄影重重一嘆,「從那枚毒箭開始,一切就已經在帝君的計算之中了。」

她瞪大眼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是說,他……將我中毒之後的所有決定都、都算計到了?」

「帝君心思之深之遠、之細之密,堪稱可怕。」提及墨丞,月弄影眸中盡是信服,「唯一沒有料想到的,便是蘇芳王能為我摑霽威將軍一巴掌,小仙……實在受寵若驚。」

她緊攥雙拳,懊惱著自己的失誤,如果那時多听戎苑一言,多想想那不可相信的一分,眼下也不至于落到墨丞手中,連累整個蘇芳城。

「我不明白,你為何不肯投降?仙魔雖有別,但眾生平等,皆由墨丞這般治世有方的強大神明來統領,又有何不妥?做君做臣就當真那麼重要嗎?比起一個‘蘇芳王’的虛無稱謂,蘇芳城中百姓安寧不是才更值得去在意嗎?」

吾王在上,蘇芳長寧。

她耳邊不斷回響著軍營中的高歌,胸中恫然,雙眸濕潤︰流盡多少滾燙鮮血,踩踏過多少同胞的尸體,他們才走到如今這一步,魔族好不容易昂起的頭顱,怎麼能說低就低下去?

「發起戰爭的是你們,是你們這些自詡高高在上的神仙將災厄帶給了蘇芳城……」

「你們才是始作俑者!」他忽然高聲斥責她一句。

月弄影的神情素來柔和深沉,然在方才,他所流露出憤怒與不甘是上官絳絕沒有想到的。她愣住,始料未及他的言語神態,可惜那樣的表情只出現一瞬,很快又像幻影一般從他臉上散去。

你何以為墨丞辯解至此?她亦冷言回過去。

「你不用奇怪,我並不是在為凌玄帝君開月兌,至始至終我所為他做的一切,都是內心自願。即便計策有差池,我因此而喪命,也絕不會有任何埋怨。」男子低下頭,側臉美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領口若隱若現的竹葉紋雅致高潔,「凌玄之上,成仙方法有二,若非是生來有仙骨,便只有遇得仙緣,封入仙籍。而我是後者。在成仙之前,我本是碧落族花妖。」

碧落族。她眼角微張,心中泛起一絲波瀾。

「碧落族,很熟悉的名字罷?」月弄影譏諷一聲,闔眼又道,「當年蘇芳城還未建起,是你們蘇芳一支在魔域發動戰爭,大肆吞並四周弱小部落族群。我知你們魔物驍勇善戰,卻不知你們喪盡天良,除卻同族,連素來與魔域井水不犯河水的妖族也不放過……我們碧落族就是你們的犧牲品之一。」

「我記得……有一個妖族聚集的村落……」

「我們碧落族皆是天地草木幻化作的靈妖,世世代代以行醫濟世為任,從不介入任何一族的紛爭。可是你們,你們魔物為了求得更多的靈藥用于征戰,竟然連夜闖入碧落族村落,一夜間將整個村子洗劫一空!族長為不甘被你們利用,成為戰亂的幫凶,下令一把火燒了整座村子……從此碧落族人流離失所,散落塵世之間,再無棲身之地,再無碧落之名。」

他有些漠然地看著她,將那些塵封的記憶全數拉扯出來,像是月光下被溪水沖喜潔白的骸骨,森森露著寒氣。

是呢。說起來,他們也曾是儈子手,也曾摧毀了無數人的美夢。

只是這世間善惡,又有何種定論?不過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不過是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站在整座蘇芳城的最高處,看飄搖的赤色大旗與天空一般艷紅,听白骨號角聲陣陣,馬蹄後騰起的塵埃堪比繚繞仙氣,她上官絳,從不曾後悔披荊斬棘一路至此,即便雙手沾滿鮮血。

「所以,月醫仙這才願意做那枚最危險的棋子,留在蘇芳城中做內應?原來如此……」女子鼻中冷冷一哼,「我倒是有幾分敬你了。」

敬他明知自己虛情在先,卻用假意逢迎;敬他明知城中暗流涌動,卻要玉石俱焚。

好一個月弄影,好一個碧落之妖!

「滅族之仇小仙絕不會敢忘,但對于蘇芳王,卻有十分敬畏。承蒙蘇芳王錯愛,之前逾越,當真逾越。」月弄影立在床榻邊,珠簾遮了半邊眉眼,他默了片刻,恭恭敬敬沖她一欠身,「有朝一日蘇芳城破,眾神屠魔,我也全當是一場天道輪回,不敢妄自竊喜。」

天道輪回。

心中暗自揣度這四字,上官絳無奈垂眼,「月弄影,你我恩怨暫且擱淺,虛情假意且為初心,無可厚非;眼下我既被墨丞擒獲,便也有身死的覺悟。我只問你兩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即便是死,也終得瞑目︰蘇芳城到底怎樣了?戎苑和燕宣,是不是也被墨丞囚禁在天界之中?」

當初她執意布局想要生擒墨丞,為求穩妥實有後續部署︰霽威將軍戎苑與「雪豹子」燕宣為蘇芳城主心骨,如若失此二人,便有女將飛沙擔當重任。她雖不善沖鋒陷陣,卻熟諳兵法,善于在戰亂中月兌困,只要她率魔軍退回蘇芳城中閉門不出,軍馬與守城軍械皆由聞人紫調撥安排,憑借地勢天險與城中機關,抵擋天界兵將三五月不成問題。

那麼她接下來所要做的,就是如何取得墨丞信任,令他早早退兵。

城在,便有希望。

來日方長。吾王在上,蘇芳長寧。

月弄影眸光似有被什麼觸動,薄唇一張,正欲說話,不想生生被身後傳來的男子聲音蓋沒,「蘇芳王若是這麼想知道答案,不若直接來問我好了,總粘著月醫師作什麼?莫不是,舊情難忘?」

略帶戲謔的聲音幽幽響起,裹著一身華貴黑氅的男子推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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