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12章

作者 ︰ 希夷

羅美娟在門口看見了何玉峰的自行車,她穿過堂屋,推開樓梯下的門,何女乃女乃的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酸臭味。♀其實昨天晚上,她和秋桂秋瓊才剛把女乃女乃的床單被褥和衣服給換下,拿去洗了。但這臭似乎是從女乃女乃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比玉沙河的臭更甚。

何玉峰在喂女乃女乃喝蜂蜜水,她撐著坐起來,看見羅美娟,指了指床頭跟前的塑料袋,那里有七八塊的散裝蛋糕,她含糊著說︰「羅老師買的。」她要何玉峰謝謝羅老師。

何玉峰問︰「她病了幾天了?」

「前幾天,她還能坐起來吃點飯,昨天一整天都沒下床。」

何玉峰醒鼻子︰「你怎麼不早說?」他經常白天黑夜的不在家,即便在家睡那麼幾個小時,也不會想到要來女乃女乃房間看一下,特別是夏天。幾年前偷窺過的那一幕仍然印象深刻。

羅美娟找了條凳子坐下,看著他蹲在床前埋著頭,肩上的骨頭豎了起來,顯得背更瘦更窄。她總是想,他才十六歲。

任飄飄帶了大哥過來,她大哥任威在和成村開了家診所。這里的居民有小病小災的,很少去醫院,都是在他那里開點便宜藥。任威掀開了女乃女乃的上衣,雙手重疊,一點點的摁壓下去︰「這里疼不疼?這里呢,這里呢?」

他的手掌移到了右上月復,剛摁下去,女乃女乃立馬嗷嗷的叫。

任威住了手,將何玉峰拉倒了門外︰「送醫院去吧。」

何玉峰問︰「威哥,什麼病?」

「我怎麼敢說,去醫院照個片吧。」

任飄飄想留下,任威將她拉走。

何玉峰站了片刻,從竹床底下抽出一跟鐵棍出門,羅美娟追上去問︰「你要去哪里,做什麼?」

何玉峰跨上自行車︰「把王八蛋找回來,那是他娘。」

羅美娟一直等到天黑。任威那一摁,似乎摁醒了地獄里來的惡魔,它開始折磨女乃女乃,她不停的痛叫——「啊,啊」。♀堂屋里的燈還壞了,樓梯下一片漆黑,每一次叫,都像是從最深處的黑暗中傳來,讓羅美娟感到恐怖,她走到了門外,等何玉峰回來。

終于,何貴雷被揪回來了。

何玉峰騎的自行車去,騎的摩托車回。他把何貴雷推了下來,摔倒在門口。何貴雷爬起來,看羅美娟在跟前,裝模作樣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哎,羅老師,我回來看看我娘。」

父子二人進去了女乃女乃房間,羅美娟舒口氣,覺得自己今日好管閑事的量全用完了,正要上樓,何玉峰出來了。他蹲在門檻邊,點了根煙。羅美娟看他額頭上有黑影,伸手去抹,濕漉漉的。「你流血了?」

何玉峰仰著頭看著天,羅美娟也跨出門檻望著天。白天水汽被烤干了,這天就是萬里無雲的晴朗湛藍,到了夜晚,便是這璀璨耀眼的星空。可人世間的少年,一身的血淚和灰塵。

羅美娟想安慰他︰「人老了總有這一天,你爸肯回來處理就好。」

可這話才落地沒幾分鐘,何貴雷就從女乃女乃房間里出來了,他要出門。何玉峰問他︰「你干什麼去?」

何貴雷唧唧歪歪的往外走︰「給女乃女乃買點藥,買點藥。」

畢竟是親兒子,沒那麼好糊弄。「她要送醫院去,你知道她什麼病?買什麼藥?」他去扯住何貴雷胳膊,何貴雷掙月兌開了。他的手往天空揚起,何玉峰看見了,看見他手心里緊握著的鈔票。媽的,他在賭桌上輸得連點渣都沒有了,那顆心已經被狗給吃了。

何玉峰撲過去,兩父子跌倒在地上,打著滾的來搶那幾張票子。羅美娟滿屋子的繞著走,幫忙挪桌子凳子,給兩人讓地方。最後,何玉峰贏了,幾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塞進了自己褲兜,何貴雷罵咧咧的出了門︰「老子不管了,老子也是想去博一把,醫院里不花錢啊。就這點錢,醫院的門朝哪里開的,你都不知道。」

何玉峰追了出去,大吼,變聲期的沙啞嗓音听起來也很恐怖︰「你不管是不是?」

何貴雷跨上摩托車要發動,何玉峰一個箭步把他扯下來。也不知他哪里來的力氣,揪著老子頭上那撮毛,就拽著走。何貴雷弓著腰,不停的罵︰「兔崽子,你松開。」

何玉峰沒有松,他拽著他磕磕踫踫的上了二樓,順手抄了那根鐵棍。何貴雷安靜了,羅美娟只听見鐵棍敲得欄桿「咚咚咚」響。樓上的住戶全都開了門。很巧,很巧,這段時間,兩位老板都在。黃老板要回來罵三個不孝的兔崽子兒女,王老板要回來陪寂寞的懷孕傻少女。

他們都出來了,看見何玉峰提兔子一樣的提著父親上來,黃老板喊︰「阿峰,干什麼,這是你老子。」

「是我老子?」何玉峰把他扔在地上,「他都不管快死了的娘,我為什麼要管他這個老子。听好了,這房子愛租不租都隨你們。不過,要是還租,從今天起,我收房租,和這個王八蛋沒任何關系了!」

何貴雷兩只手去順頭頂的頭發,愣是閉不住嘴︰「你這個婊*子養的。」

何玉峰一膝蓋頂在他肚子上,他嗷嗚叫著。「你還記得我媽,記得我是婊*子養的?這樓誰蓋的?你蓋的?是我婊*子娘用賣肉錢蓋的!他媽的這樓,你有什麼資格住!從今天起,我和你斷絕父子關系,斷絕,听到了沒有!」

不知那句話踩到了何貴雷的痛,他仰著頭,五官擠在一起,臉上堆滿褶子,他痛哭,哭聲驚天動地。

吵鬧引來了不少鄰居,和羅美娟一樣站在樓梯口看,當然他們大都只看到後半段,何玉峰如何毆打辱罵父親的。有人罵何玉峰,說天底下只听說過父母能斷絕關系的,沒听說過兒子可以斷絕的,也不想想自己吃了這麼的米鹽,哪里來的。

何玉峰掄起鐵棍,重重敲在鐵欄桿上,屋子里「嗡嗡」聲不絕。大家都靜了,他居高臨下的喊︰「誰說的?站出來,讓我瞧瞧你怎麼孝順的。」

有嫂子上來扶何貴雷︰「阿貴,不吃這個虧,我們先走。」

何貴雷被人攙著走了。何玉峰仍站在二樓,走廊燈被他擋在身後,輪廓被放大成一團沒有界限的黑影。接著他看到了羅美娟,下了樓。

羅美娟以為他會和她說什麼,他沒有,他扔下了鐵棍,回了房間。羅美娟來了兩個半月,發現他一直都是在堂屋的竹床上睡覺,從未回過房。有一次她從後院窗戶往里瞟,房間里竟然連張床都沒有,地上堆滿了木屑石頭粉筆油漆,牆上是各種慘不忍睹的涂鴉,一面牆新刷了女乃白色的漆。

她走過去,何玉峰已經鎖了門。羅美娟無意識的走到了後院,走到了他窗戶跟前。她躲在那里,能听到何玉峰拼命壓制下來的、在嗓子眼里的哭聲。他的父親四十多歲了,恨不得哭得和成村無人不知曉。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關上一扇門,只哭給自己听。

羅美娟覺得右手上的傷口在叫囂、心在顫抖。她曾覺得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她再不幸的人了,現在她找到了。她沒有高興,只有痛。他哭聲里的痛,她全都能體會。

第二天,何玉峰打算送女乃女乃去縣醫院。他昨天從何貴雷手上搶回五百塊,早上羅美娟給了八百塊,說是到明年四月的房租。至于另外兩家的房租,何貴雷早就把一年的都收掉了。但看這祖孫倆日子實在不好過,商量好,送下來五百塊錢。住吧,怎麼不住呢,房東老欠租客錢,租客不住還能咋的。

羅美娟幫忙把女乃女乃拉起來,要弄到何玉峰背上去。女乃女乃突然醒了,問他們干嘛。

「送你去醫院。」

「去醫院?阿貴呢?」她四處張望,何貴雷不在。她從何玉峰背上摔回床上,「我不去醫院。」

「不去醫院你病好不了。」何玉峰繼續想把她抬起來。

「阿貴呢,他昨晚在不在家?」女乃女乃躺在床上,想起來模自己的褲袋,「他拿我五百塊走了,說給我買藥去。」

何玉峰說︰「我搶回來了。」

女乃女乃雖然重病,但精神很好,眼珠子清亮,眼白白得透徹,立馬伸出手朝他要。何玉峰從兜里掏出來塞回她手上。羅美娟見她到死了,還把錢看得比命重,心里嘆氣,嘴上也只能說︰「女乃女乃,還是去看一下得好,任醫生說他沒法子治。」

何女乃女乃望著水泥天花板︰「死就死了,這麼大年紀了,該死了,怕什麼?我沒得那個死在醫院里的命。」

突然听到哽咽聲。何女乃女乃癟了嘴巴︰「你哭什麼?要說守病床的該是兒子,該是你那個不得好死的畜生爸爸。你個孫子,守什麼,出去,出去,該干嘛干嘛去。」

何玉峰埋著頭哭,話說出來的熱氣就冒在手臂上︰「女乃女乃,你再撐撐,不要死,不要死。」

女乃女乃抬手擦了淚花︰「再不死,你們這些活人都要嫌死我了。羅老師,虧的有羅老師。你把他帶出去,我見不得人哭,一點都見不得,這孩子不像我們何家人,何家的男人心都跟石頭一樣。他還是隨他媽媽,心軟,心太軟,這可不好,以後這日子怎麼過。」

女乃女乃死活不去醫院,何玉峰要把錢還給大家。羅美娟讓他拿著︰「女乃女乃不去醫院也好,你負擔不起那醫藥費的,叫任醫生來,每天給她打點點滴,然後買點好吃的給她吃。」

女乃女乃每天都躺床上翻來覆去的叫,與苦難厄運打一輩子交道的人是學不會優雅的忍受的,她整天罵咧咧的,一會是死鬼,你怎麼不帶我走啊,一會是阿貴,阿貴,你不要娘了啊。羅美娟的房間窗戶斜下去就是女乃女乃屋子的窗戶。夏天里,窗戶都是開的。羅美娟半夜睡醒過來,听到她在叫魂,頭皮驚悚得發麻,趕緊起來關窗戶。

可就這樣,女乃女乃也還沒死掉,她一直撐到了九月。鄰居都說,這老太太命太硬,克老公,克兒子、克兒媳、克孫子,搞得閻王都不收她了。

何玉峰巴不得她的命再硬一點。雖然,他覺得女乃女乃待他也就一般,他待女乃女乃也就那樣。但是她也怕是世上唯一在乎他的生死、過怎樣日子的親人了。她要死了,何玉峰覺得這世間再也沒有收留自己的去處了。

他去三和巷尾的朱師傅家問了,一場喪事有太多的繁文縟節要操辦,壽衣壽木、報喪入殮、靈堂殃狀、挽歌擺席,一般人家里都是要花好幾千塊的。

何玉峰磕磕巴巴的問︰「只要棺材呢?」

朱師傅問︰「你要哪個?」

何玉峰指了擺在門口的那個。

朱師傅嘆口氣︰「這是用杉木做的,你給你女乃女乃買?算了,你要的話,收你一千塊錢。一點都沒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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