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13章

作者 ︰ 希夷

九月一號,新學期開始。本著為偉大的禿鷹同志減少分外工作負重的責任感,校長來找羅美娟,讓她當198班的班主任。他許諾工資多加一百八十元,還打包票,就這個學期,幫她把關系遷過來。

這個美差,剛開始羅美娟敬謝不敏。當一個先進班級的班主任有壓力,當一個渣滓班的班主任同樣有壓力。不想想,全校各種評比一下來,總是最後一位,心再寬皮再厚那也是無光彩的事情。還有調檔案,勢必要回一趟花口。

小趙納悶她不肯接這活,校長是很寬厚的,班主任費一個月才一百呢,你總不能干臨時教師一輩子。羅美娟這才從備課本里抬起頭,是啊,如果要和蔡行生結婚,不生孩子,那她很需要這個編制,不是公辦教師的名分,而是將來的退休工資。

九月三日正式上課,第一、二節就是羅美娟的課。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班主任上任,務必要講一節課的苦口婆心。羅美娟站講台上,看台下一片的懶散死沉,決定不浪費口水了。

她沒有看到何玉峰,當然,在家里,她也很少能見到他。

何玉峰一天到晚的不著家,羅美娟也不知道他在忙啥,如何解決一日三餐。雖然他非常恨父親,恨不得咬破手指寫血書來斷絕關系,但在行蹤飄忽這件事上,他還是十分像何貴雷的。

上午第三節課是物理課,羅美娟站在窗口往里望,仍沒看見人。她去問教務處的老師︰「我們班何玉峰來報名了嗎?」

等到下午五點鐘,最後一節課結束,她站在門口,叫住了任飄飄︰「何玉峰去哪里了?」

任飄飄說,老師,你住何玉峰家里,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啦。

羅美娟不信,玉河縣里,誰最關心何玉峰行蹤?除了任飄飄和她,恐怕沒有第三人︰「他叫你瞞著的?瞞著老師有什麼好處?他不想念書了對他、對你有什麼好處?」

任飄飄歪了下頭︰「他去拉客了。」

玉河汽車站是很能反應這座改革浪潮中的小縣城風貌的。它仍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格,平樓鐵柵欄,售票處的窗口高高的,地面全是坑窪泥水。它很小,停車場還沒九中的操場大,但是出入的客車卻多了許多倍。來往鄉鎮和縣城的中巴,開去鄰近縣市和省城的大巴,車車滿座。

更有前途的業務,則屬于兩層高的長途巴士。去廣東的車子每天都有,隨時買票隨時走,一個人完全可以拎著他的滿身家當,甩進車里,在漫長的省道間昏睡一個白天和黑夜,然後,下車,就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了。

比起這個不夠大的停車場,車站的入口更逼仄,車子總是堵在那里。久而久之,人就養成了不進站就下車上車的習慣。汽車站成為了一個亂糟糟的世界,許多的人依靠著這亂生存著,開黑車的,亂擺賣的。人是沒有辦法在這里筆直的走上五步的。

站門外靠近水果店的一塊地,常年被開摩的的霸佔。羅美娟問其中一個,這幾天有沒有一個小伙子在這里載客的?

有人看了她一眼,回道︰「那個瘦不拉幾,眉毛很凶的?」

羅美娟點頭。幾個人相互望對方,再問︰「你是他家里什麼人?」

「我是他老師。」

「老師,哈哈」,不是家里人就放心了,「女先生,是你學生就要管好嘛!不好好念書,和我們搶什麼生意。載個客去麻山,我們都要十塊錢的,他八塊錢就肯載,想錢想瘋了吧。」

羅美娟四處張望。不用再問,就知道何玉峰被趕跑了,但應該還在附近,這里客源最多。在198班,他何玉峰是峰哥,天不怕地不怕,老師們都叫他渣滓,拿他頭痛。但是比起他所遇見的這些殘忍冷漠自私的成年人,他算什麼渣滓?他只是個孩子。

離開了汽車站,拐了彎,在另一條路上,羅美娟遠遠的就看見何玉峰了。他和一個胖女人談生意,腳下有好幾個蛇皮袋。以這個女人的自身重量和所帶行李來計算,估計出了汽車站,就沒人想載她。他倆很快就談好了價,何玉峰把蛇皮袋堆在後座,拿繩子捆了好幾道,然後招呼那個胖女人坐上去。摩托車立馬矮下去了一寸。

羅美娟怕他走掉,叫︰「何玉峰。」她往那邊跑,沒留意右邊一個大爺推著一輛小型三輪車從台階上滑下來。推車里堆滿了紅薯,太重,他控制不住重力加速度,車子一路下滑撞到了羅美娟。一把鐮刀從上頭「 當」下來,正好卡在羅美娟腿上,刀鋒鋒利,一點聲響都無,從後到前,像半月形一樣割開她的絲襪,割開了皮膚,割到了肉。血從這條窄長且深的縫隙里涌出,一條、兩條、三條,往下流淌,淌成了片。

羅美娟覺得頭暈。周圍圍攏了人,農村大爺大聲嚷︰「你怎麼那麼不小心撞上來了?」

人圍得太多了,羅美娟看不見何玉峰,她仰著脖子喊了聲︰「何玉峰!」那輛破摩托車載那樣一個女人,在坑坑窪窪的鄉間路上,也無異于是一場災難現場。

何玉峰听見了,可他只看了一眼,就把面罩蓋下,發動引擎,載著那個胖女人絕塵而去。

汽車站旁邊就有一家診所,有好事熱心的人扶著羅美娟去了那里包扎。邊包扎,邊听肇事者和看熱鬧的掰扯是誰的責任。

老漢嘴硬,非是說羅美娟撞上來的。可這附近人多眼雜不缺目證,好多人都出來指證,這麼大年紀了,說什麼瞎話,明明是你扶不住車子,撞上去的。老漢見誑不過,開始抹眼淚,黑乎乎像干柴一樣的手,從兜里掏出來手絹︰「我今天一早就挑紅薯來玉河,就賣了七十多塊錢。」

「七十多塊錢就想了事,老人家,現在光這包扎費都一百多了喲。還有其他的醫藥費呢,營養費、誤工費呢?上次有個清潔工把玻璃渣倒在路上,有人摔一跤,摔一背的渣子,賠了一千塊。」

老人哆嗦著嘴巴︰「我沒錢,沒錢。」

羅美娟懶得抬頭看他,只看著腿上血淋淋的絲襪,沒來由感到惡心︰「沒錢怎啦,沒錢就是這個世界上做事可以不負責任的通行證?你去借錢以後再還,都應該把我的醫藥費給付了。我是個教師,我不誑你錢。你問醫生,包扎換藥,要多少錢,你就出多少錢。」

一直到天黑,老漢家里才來人把錢補上,羅美娟這才跛著腳回了家。一樓一片漆黑。往常她要先去看看女乃女乃,今天累了,直接回房間,把身上沾了血的裙子換下洗掉。

衛生間里,她正放著水,一回頭覺得房間里有光。奇怪,她直接拿衣服進來的,並沒有開外頭的燈。她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書桌上擺了只花瓶,花瓶里插了許多的燈盞花,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有二三十多只。花瓶也不是街市上常見的燒制陶瓷,它的瓶身不太勻稱細膩,打了白色的漿,一模手指上殘留細細的灰,一株紅梅從瓶底繞過瓶身一直蔓延到瓶口。

羅美娟輕輕放下,台燈被調成了微弱的朦朧的光,白色的瓶身上蕩漾著暖暖的橘色。那些小花朵好似有生命,卻又靜悄悄的呆著。

她下樓去晾衣服,何玉峰出來坐在後門的門檻上,看見她的腿傷,低著頭不肯說話。

羅美娟先開的口︰「你怎麼不去念書?」

「不念了。」

「不念了?要掙錢?你今天送客到哪里?」

「清塘。」

「清塘?燈盞花是在那里摘的?」

何玉峰點頭,模了模自己手臂,燈盞花是在一片野外的凹地里發現的,凹得太深,所以沒有人下去摘。他把摩托車停在路邊,抱著頭滾下去,手臂被地上的有刺蕨刮出了一條條紅線。他開心的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一趟掙多少錢?」

「十五塊。」

「掙錢辛不辛苦?」

「辛苦,可我今天掙了七十塊錢。」

「我去找你,你不領情。看見我被人撞,都不過來問一聲。為了掙錢,什麼都可以不管,對不對?」

「我不曉得你傷得那麼厲害。」

羅美娟突然問了句︰「你要曉得呢?」

「揍死他!」

羅美娟笑道︰「那幾個趕你走,不許你載客的人,你揍過他們了沒?」

「總有一天會揍的。」

「你不念書,以後會過得越來越辛苦。」

「難道我還能考得起大學麼?浪費錢而已!早知道高一都不該念,省下一千六百塊錢,全還給女乃女乃!」何玉峰急了,他不需要羅美娟提醒他的未來。十六歲的少年,心境比眼界要寬,夢想比手要長。他比誰都清楚,那個沒有鮮花、沒有憧憬的世界正在降臨,他拒絕不了擺月兌不掉,他只能一步步的走向所謂命運的安排。

「你不是畫畫很好嗎?你不是天才嗎?」羅美娟抓起他的手,「這雙手,你願意去捯飭顏料和畫筆,還是願意去抓摩托車的手柄!你高中都不念完,你有什麼未來!」

她揪著何玉峰,上了樓,推開房,抓起那個花瓶︰「誰天生就會念書,誰天生就有才能!」她松開手,那只為花瓶增色不少的紅梅在地上斷成數節,那些燈盞花無辜的躺在裂開的陶土之間,「會做這個有什麼用?能賣錢嗎?能養活你嗎?」

何玉峰掙月兌開手,他的眼楮鼻子嘴巴都在冒火。沒有人教他做過陶泥,也沒有人教他在陶泥上該如何作畫,他花費了無數個夜晚的心血,就這樣毀了。

他盯著羅美娟,她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它沒用,它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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