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11章

作者 ︰ 希夷

入了伏旱,這夜晚太悶太熱。♀

睡前,羅美娟拿濕毛巾把涼席擦一遍,躺上去涼颼颼的好舒服,可幾分鐘後,它就變得粘人,綿綢短袖汗漬漬的,恨不得光著身子趴下。她把風扇呼呼的開到最大檔,也無濟于事,起床咕嚕咕嚕的喝下半杯水,仍覺得心頭焦躁。這一晚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晨,這夜的溫度降下去一點,她想多睡一會,就在黃家三姊妹爭最後一點牙膏的吵鬧聲中醒來。

黃家這三個孩子,平時給父母做死工時,是異乎尋常的木訥勤勞。如今全都從「愛的謊言」里醒來,正視自己物質和生理方面的合理需求,吵鬧變本加厲的反彈。米粉店常年的機器轟鳴,造就了他們說話的方式,都是扯著嗓子喊的。從早到晚,羅美娟都能听到他們的哀嚎︰搶衣服穿、搶零食吃、搶上廁所,搶熱水洗澡。

再加上一個傻少女成天呵呵的站身旁,看她寫字,看她看書,看她做菜,一日要問三遍︰「羅老師,你手上為什麼要綁花啊,拆下來給我看看嘛!」羅美娟想,沒必要生一個傻女孩的氣,不理她就好。傻少女居然動手要來拆手絹。

羅美娟重重甩開她的手,傻少女一臉錯愕和受傷的表情。這樣,羅美娟覺得白天也沒法呆下去了。

門外,何玉峰把畫架背到身上,跨上自行車。羅美娟追出去問︰「你今天去哪里?」

這個暑假,何玉峰白天都出去擺攤,給人畫肖像。

「人民公園。」

「那你載我吧。」

何玉峰頭轉過來︰「你要一起去?」

羅美娟搖頭︰「順路,知行書店。」玉河縣里除了蔡行生的書店,她沒多少選擇。想起包沒拿,她說「你等我一下」,跑上了樓。一分鐘後再下來,只遠遠看見何玉峰的背影。♀

陽光毒辣,羅美娟撐了一把花傘出發。她懶得去想何玉峰為何不載,他的個性出了名的乖戾。

書店里,蔡行生在整理書架子。羅美娟繞過地上的書,問︰「又進書了?」

蔡行生從一挪一挪的書里找︰「羅老師,你看,這是拜倫的詩。」

「哦?」羅美娟接過來。蔡行生翻到那一頁︰「你看,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象夜晚/皎潔無雲而且繁星漫天/明與暗的最美妙的色澤/在她的儀容和秋波里呈現/耀目的白天只嫌光太強/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

他感情充沛的朗誦,末了停頓,「羅老師,這說的不就是你嗎?」

這樣的奉承,羅美娟也不好意思的笑了,低頭瞥眼看蔡行生。他戴金絲眼鏡,頭發往後梳得筆直,穿白色的襯衫和牛仔褲,領口袖口熨燙服帖。靠近時,還能聞到身上淡淡的香皂味。按理說,一個獨居的男人很難有一副整潔的打扮。可蔡行生比九中的男老師打扮得更像個文化人,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男人都斯文干淨。

「真是好詩。我以前都沒讀過他的。」

「他的書可不太好賣。」蔡行生彎下腰在書堆里找,「還有雪萊的,普希金的——啊,我曾默默無聞,毫無指望的愛過你。」他拿出一沓的書遞過來,「羅老師,你慢慢看,我先收拾,收拾完過來陪你聊。」

他將桌子抹干淨,一路小跑端來咖啡,自從他知道羅老師改喝咖啡後,也火速購入了這個牌子的咖啡。甚至,他還曉得問︰「吃早飯了沒?」得到答復後,一溜煙跑去了斜對面的店買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回來。

羅美娟的心里是高興的,她一小勺一小勺的挖著蛋糕吃,抬頭和蔡行生雙目對視時,露出她最好看最羞赧的笑容。她是個女人,女人天生追逐的是愛,是被愛,是殷勤的被愛著。

外頭太曬了,門外的路被烤軟了,空氣里飄著這難聞的瀝青味,隱隱還混雜著玉沙河的臭味。蔡行生關上了玻璃大門,開了空調,兩人在一起,讀詩和散文。一上午就這麼過了。也沒人來打擾他們,就只有兩個學生買了參考書和字帖,買完就走。

暑假期間,王齙牙家不賣快餐了,但還可以點小炒。蔡行生看店,羅美娟過去點菜。人不多,她就站在那里等菜好。王齙牙從門後揭了簾子進來︰「羅老師,今天又來幫蔡老板看店啊。」

「哎,過來吹空調的。」

王齙牙望了眼他正在炒菜的娘,往羅美娟身旁湊了點。幾天未洗頭的濃烈頭油味,混著炒菜的辣椒嗆味飄過來。羅美娟故意咳嗽兩聲,挪開了點。王齙牙說︰「羅老師,關于蔡老板這個人啊,你可能不太了解。」

羅美娟嘴角咧著說︰「對的,肯定沒你們這些好多年的街坊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別看他很殷勤,我娘說的,對女人殷勤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羅美娟想,那些從來都不知道紳士為何物,覺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要順著他的男人,就是好人了?她現在只要一想起這種腔調的男人,就覺得厭煩。

「他討過兩個老婆,都被他趕跑了。」

羅美娟想,得如他所願的趕緊了結這個話題才行。她順著說了句︰「怎麼回事?」

王齙牙思索了一下,想怎樣才能說得讓人信服和震驚。他娘轉頭過來,撂了一句話︰「他不行的,不是個男人。」

羅美娟錯愕的盯著她看,一臉受驚。王齙牙想都還是鄰居,開門做生意就看得見,話不能說太狠︰「也不是說他是太監哦,就是生不出小孩。我們也就是看羅老師你是個好人,告訴你。你千萬別說是我們告訴你的。」

生不出孩子絕對是個大問題。人類有許多許多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但為自己留個種絕對是最最基本最最天大的問題,不然沒得養老,孤苦伶仃。甚至于,人類天生的喜歡第二性明顯的人,男人要陽剛矯健,女人要陰柔婀娜。這種出乎天性的追逐都是為了找到更優秀的人,誕下更強壯的後代。

可羅美娟卻只是笑了︰「謝謝你們哦,我知道了。」說完付錢,把菜端走了,留下不知那句「謝謝」何解,因而面面相覷的母子倆。

其實,羅美娟已經和蔡行生討論過兩位前妻的事情。蔡行生不傻,知道羅美娟肯定听說了,所以說實話了,他精子成活率太低,所以一直生不出來。他哭著說,老婆不是他趕走的,是她們太狠,定要在外面偷人生孩子,我都不計較了,就想好好過日子,她們不肯。我個男人,給她們留了臉面,她們不給我留。

羅美娟說,我也離過婚的,我也不太介意有沒有小孩這件事情。我一直做老師,將來的退休工資養得活自己。

蔡行生哭得更厲害了,說羅老師你真是個好人,我沒看錯人。

羅美娟覺得自己也沒看錯人。她的前夫是個渾身閃耀著健美之光的強碩男子,人都說他是個男子漢,當年她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那麼殷切的希望,他能夠給予她和她娘最穩固的家,然後最後,她用了兩根手指離開了他。

她的審美已經變了。她體內的荷爾蒙不再叫囂著要要繁衍。她要過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雲朵上的生活,讓心靈變得舒展和無所顧忌的生活。她不需要有人來折磨她,她只需要陪伴和共鳴。所以說,蔡行生是理想契合的伴侶。

到了下午,羅美娟想起一事,離開了書店。何玉峰早上說過,他在人民公園擺攤。2路公交車下來,邊走邊望,終于在一顆大榕樹下發現了何玉峰。不只他一個人,任飄飄也在,兩人挨在一起吃雪糕。

大半個暑假,羅美娟沒見著任飄飄,覺得她黑了不少。等走近了,他們才發現她。任飄飄跳起來︰「羅老師,你怎麼來這里了?」怕老師說教,她等不及羅美娟回答又開口,「我幫何玉峰勤工儉學,同學間要互助友愛嘛。對了,羅老師,你也畫一張嘛。阿峰收便宜點,四塊一張好不好,你坐下來呀。」

羅美娟見蹲在地上的少年又黑又瘦,因為長期的睡眠和營養不足,兩個眼眶陷得很深很深,他開始長胡子了,沒剃,邋里邋遢的,像個少年犯。這一分神去想,她語塞了,任飄飄已經拉她坐下了︰「老師照顧下生意嘛。」

羅美娟說「好吧」。何玉峰低著頭,手里轉著炭筆,不肯畫,任飄飄踢他腿,他不理,再踢,他「唉」了一聲,煩躁的扯了張紙出來。

任飄飄比劃ok的手勢,說︰「羅老師,你笑一個,很快的,十分鐘就好。」

羅美娟僵著笑坐在那里,任飄飄站在何玉峰後頭,不時點頭︰「嗯,就是有天賦,畫得真不錯。」

畫著畫著,任飄飄就湊何玉峰耳朵邊,小聲的說︰「奇怪,羅老師明明是左手在上面。你干嗎畫成右手在上面。」

何玉峰白了她一眼,低低狠狠的說︰「你傻啊,那樣畫才有問題,這樣畫才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兩人交流完,回頭看羅美娟。羅美娟裝著找包里的零錢,沒听見。她問︰「你這樣一天掙多少錢?」

「也就二三十塊錢一天。」

羅美娟摩挲著手絹上的花紋︰「找你有事。本來應該和你爸爸講的,但我找不到他,得送女乃女乃去醫院,她不舒服好幾天了。」

風一下子就靜止了。何玉峰的手也停頓在畫板上。幾秒鐘,十幾秒鐘,他平靜的把炭筆收進木盒子里︰「這張不畫了。」收好後,他在原地坐了一會,然後背上東西,騎自行車走了。任飄飄也跨上了自己的自行車,回頭說了一句︰「羅老師,那我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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