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 第六章孫劉結盟

作者 ︰ 史杰鵬

1大喬的心緒

江東孫吳的都城京口,孫權坐在大殿上,兩旁列坐著東吳群臣。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殿上氣氛非常沉悶。孫權道︰「孤欲取荊州久矣,不想卻被曹操佔了先機,如今曹操已經據有荊州,屯兵江陵,諸君有什麼看法?」

殿上大將黃蓋道︰「能有什麼想法,自然是發兵候望,防備他順流進攻我們。」

長史張昭道︰「臣以為不如遣使祝賀。」

「遣使祝賀他難道就不來打我們了?」黃蓋想不通。

張昭道︰「那時再作計較。」

黃蓋不滿道︰「那時就後悔莫及了。」

一時座上議論紛紛,文臣基本上贊同張昭,武將基本上贊同黃蓋。孫權煩悶地說︰「諸君不要吵了,失去荊州,我江東在曹操面前就是一絲不掛。」

座上群臣愕然,有的不由得嘴角露出笑意。孫權繼續道︰「孤已經派子敬前去荊州見劉備,等他回來再作計議。孤累了,諸君也各自回家安歇。」

孫權怒氣滿面地退入內室,侍女上來,緊張地給他更衣。另一個侍女道︰「主公,大喬夫人剛才派人送來了一封書啟。」

孫權頓時舒展了眉頭,急道︰「在哪里?快給我拿來。」

這位讓孫權如此上心的大喬夫人,就是孫權死去的哥哥孫策的妻子。她現在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自從丈夫死後,就很少出門,總是躲在孫策當年居住的別墅當中,以讀書彈琴自娛。孫權經常會派人或者親自給她送一些山珍海味和生活用品,但幾乎從未得到她的回謝。甚至她連面都不肯露。當然,她有資格不回謝,因為東吳的江山都是她丈夫孫策讓給孫權的,她還用得著對孫權的一點小饋贈表示感激嗎?雖然孫權不會想得這麼深,只是听說向來冷傲的嫂嫂送來書啟,仍難免喜出望外。

書啟上對孫權屢次的饋贈表示感謝,並暗示如果他願意光臨她的別墅,她也無任歡迎。

孫權當即下令駕車,急趨到大喬的府邸。距離並不遠,很快就到了。見孫權突然駕臨,大喬府邸的僕人都很驚慌,孫權示意他們不要驚動大喬夫人,他讓一個親信僕人帶路,徑直來到大喬所住的院落。

一個從背影看神態輕盈的女子,一身素練,坐在庭院中彈琴。琴邊幾張白箋散落在地,上面隱隱書有墨跡。庭中黃葉飄零,金燦燦落了一地。孫權囑咐侍女不要發出聲響,自己輕腳步入。

那女子頭也不回,道︰「將軍不該徑直進入內院,免得外人說閑話。」

孫權道︰「剛才接到夫人的致謝書信,一點小小的禮物,夫人何必客氣。」

那女子仍不回頭︰「妾身與將軍名為叔嫂,實為君臣,君送禮物,臣妾不能總是無動于衷的。」

「嫂嫂太見外了,在嫂嫂面前,我怎麼敢自稱為君?」孫權小心謹慎地回答。

大喬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來,露出一張芙蓉般的臉蛋,有紅有白,她輕啟朱唇,吩咐婢女奉茶。孫權捧著茶杯,眼楮發直地望著大喬的臉蛋,耳朵里听著大喬說話,但是腦子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大喬站起來,道︰「天色不早,將軍還是回去罷,妾身也到了去見太夫人的時間了。」說著徑直轉身向堂上走去。

這幾句話孫權听懂了,他有些尷尬,只好站了起來,遠遠望見大喬剛才坐過的案前放著一張素箋,上面好像寫有字,于是快速地走過去,見上面寫著︰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孫權大為驚訝,這驚訝又迅即轉為嫉妒和憤怒,他正想說什麼,突然一個侍者匆匆跑了進來。孫權大喝道︰「誰叫你進來了?」

侍者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啟稟將軍,北邊使者剛剛到達,說送來大漢曹丞相的親筆書信,要求將軍立刻前去迎接。」

孫權一肚子怒火熊熊燃燒,大聲吼道︰「知道了,準備車馬。」說著一拂袖,走出了庭院。

2東吳文武之間的沖突

曹操的使者在大殿的西廂等著,孫權強忍心中怒氣,溫言對使者道︰「使君一路勞苦,請坐。」

使者道︰「敬順王命,豈敢說勞苦?將軍為漢室經營東南,使黎庶蒸蒸,莫不安居樂業,那才真叫勞苦啊!」

孫權見這使者不亢不卑,言辭典雅,心中頗有好感,怒氣頓時消了許多,笑道︰「使君言辭如此敏捷,中原人才,果然濟濟啊。」又道︰「听說貴使帶來了曹丞相的書信?」

使者點頭,把書信呈給孫權。

孫權接過,看了幾行,心中一涼,該來的終于要來,雖是意料之中的事,現在親眼看到,仍有一陣無法言說的痛楚。他心不在焉地和使者寒暄了一會,命令左右把使者安排道驛館歇息,自己則悄悄吩咐隨從,召群臣到大殿會合,商量政事。

很快,群臣陸續到達,君主行禮完畢,孫權開門見山︰「又召諸君來,是因為剛剛接到曹操送來的書信,信上說,希望能和孤聯合,一起擊滅劉備,共輔漢室。諸君以為如何?」

這是個難題。江東雖然自立一方,名義上還是漢朝的臣子,奉行的還是漢朝的正朔建安。曹操以漢室的名義要孫權配合捕殺叛臣劉備,孫權是沒有理由拒絕的。江東大族,尤其是那些南遷避難的士大夫,仍舊把自己當成漢室的臣子。他們雖然在孫權麾下做事,但本身仍自以為官職屬漢室任命。比如張昭,實際上就是孫權的丞相,是顧命之臣,官名卻僅僅是將軍長史,在漢官的秩級中不過千石。然而,他們實際上也清楚,孫權決不願意交出辛苦打下的江東六郡,決不會真的把自己仍舊看成漢室的藩臣。在這種情況下,貿然發表意見說不定是惹禍上身。于是,他們多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才響起一個聲音︰「主公,臣以為這個建議可行,如果捕獲劉備,獻給朝廷,也算是大功一件。」

大家一看,原來是張昭。也只有他這種特殊地位的人,才敢直言不諱試探孫權的反應。有了他當墊背,其他大臣也七嘴八舌地開始附和了。

孫權眉頭越鎖越緊,黃蓋不高興了,粗聲大嗓地說︰「獻給朝廷,什麼朝廷?誰的朝廷?」

騎都尉虞翻道︰「當今天子駐蹕許昌,朝廷自然是漢家的朝廷,黃將軍發出這等疑問,未免太不識大體了。」

黃蓋不理會他,只向孫權道︰「臣不懂得什麼叫大體,臣自幼從軍,不知道什麼漢帝,只是跟隨孫討逆將軍四處征戰,知道每寸土地都是將士們鮮血所換,絕不能輕易送人。曹操此前統一河北,也歷盡艱辛,他同樣不可能把江山交還漢室。」

張昭怒道︰「黃公覆,你,你自幼食漢土之毛,怎麼說出如此不忠不孝的話來?」

另一位文臣薛綜陰陽怪氣地說︰「武夫世襲有家兵封邑,生怕回歸漢室之後,特權喪失殆盡,難免心里不大痛快。張長史也就擔待他些罷。」

東吳的武將的確和文臣不同,他們每有攻城野戰之功,都會被賜給奉邑,奉邑中所收租稅全部歸自己所得,死後才歸還國家。他們統領的軍隊,死後可以世襲給兒子統領,在東吳,他們的地位高于文臣。一旦歸順曹操,曹操絕不會讓他們保留這些利益,所以薛綜的話雖然難听,但也不是毫無道理。

黃蓋大怒,瞪著薛綜道︰「薛敬文,我黃蓋豈是貪圖榮華富貴之輩,我是全心為了主公。」又面向孫權,「主公,劉備一滅,我江東也不可能獨存,望主公明察。」

右邊的武將們相互望望,大部分表態道︰「臣等覺得黃將軍所言甚是,望主公明察。」

薛綜有點惶恐,黃蓋一表明不歸順曹操為了孫權,就佔了制高點,自己再不辯解,必遭孫權疑忌,他趕忙叩頭道︰「臣也忠心為了主公。臣擔心曹操勢大,又名正言順,如果現在歸順,主公或許能保有江東。倘若兵敗再降,只怕就悔之晚矣了。」

孫權知道,薛綜的話也不是沒道理。他左右看看,頹然倒在榻上︰「你們退下罷,待孤好好想想。」

孫權退入內室,心中好不焦躁,越發思念魯肅,怪他怎麼還不回來。這時紗冠郎衛輕手輕腳地跪在門前,稟道︰「主公,黃蓋將軍在外面求見。」

孫權吩咐召進,又趕忙扶正了一下自己的冠冕,又撢了撢衣襟,顯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黃蓋匆匆進來,跪地施禮。孫權也從坐席上站起,道︰「將軍免禮。」黃蓋抬起頭,須發戟張地說︰「主公,我黃蓋並不在意自己的封邑和家兵,只是不忍看見主公把父兄基業,拱手送人啊。」

孫權道︰「孤知道將軍的心思,不過子布先生又何嘗不是為了孤和江東百姓,究竟以區區六郡之地抵抗曹兵,是以卵擊石啊。」

黃蓋道︰「就算以卵擊石,也勝過束手就擒,一旦投降,就命懸人手,如果曹賊欲對太夫人和大喬夫人不利,主公豈非後悔莫及?」

孫權警覺地看了黃蓋一眼︰「此話怎講?」

黃蓋道︰「臣曾經听說,曹操擊破袁氏,佔領冀州,袁氏宗族皆死,獨有袁紹的兒媳甄氏因為有國色得以保全,被曹丕納為妃嬪……」

這句話似乎說到痛處,孫權「霍」的起身,在屋內來回走動。黃蓋有點驚訝,他不知孫權的心意,話聲戛然而止。

孫權轉了幾圈,突然站住,定定地看著黃蓋,道︰「將軍曾經護衛過孤的那位國色嫂嫂罷?」

黃蓋低頭道︰「是的。那是建安五年的春天,臣隨孫討逆將軍巡視吳郡,途中突然被大隊叛軍攔截,將軍怕家眷有失,命我率小隊親兵護送大喬夫人返回京口,自己親自率軍反擊。」

孫權點頭︰「听說那次將軍晝夜兼程,身被數創,毫不氣餒,方才保得我嫂嫂的性命。」

黃蓋驕傲地說︰「孫將軍的妻子,便等同孫將軍本人,黃蓋就算戰死,也不能讓她受到絲毫傷害。」

孫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嗯,嫂嫂也屢次提起將軍的神勇,十分感激。」他說到這里,又似乎感覺不妥,補充道,「是在太夫人面前說的。」

黃蓋道︰「那是臣的榮幸。」

孫權沉默了一會,道︰「將軍說得對,若劉備一滅,一切都將無可挽回。孤已經派遣子敬前去荊州探听虛實,現在情勢危急,孤等不及了,欲親自去柴桑一趟,將軍以為如何。」

黃蓋喜道︰「主公若肯去,黃蓋願作護駕。」

劉備率領的船隊已經到達夏口,和劉琦會合,忙于修築防御工事,架設強弩、滾石、拋石機等守衛器具。江夏的大部分郡縣令長也處在觀望之中,他們知道曹操已經進駐江陵,也許很快會順江東下。如果曹操獲勝,他們就全部投降曹操。以區區一江夏之地抵御曹兵,無疑是以羊飼狼。但他們究竟都受劉表厚恩,不到十分無奈,也不忍即刻背棄劉琦。劉備也深知自己的處境危如累卵,自從讓諸葛亮和魯肅去江東游說孫權之後,就天天登樓東望,期望盡快有好消息回來。

劉琦知道他的想法,安慰道︰「叔叔放心,子敬帶了不少士卒,船到柴桑就是東吳的勢力範圍,不會有事的。」

「到了柴桑,離京口還遠。」劉備固執地說。

關羽也給他鼓氣︰「大哥不必憂愁,襄陽水軍基本被我們帶走,曹操雖然佔有江陵,沒有船只,無法立刻東下。」

張飛反駁道︰「倘若他率騎兵沿江岸進擊夏口呢?」

「那,就只有硬拼了。」關羽有些底氣不足。

劉琦道︰「夏口四面瀕水,以騎兵進擊夏口,亦何能為?只要他水兵不強,我們就可堅守。萬一不行,還可從江上撤退。」

劉備的眉頭舒展了一點︰「也是。」

劉琦想了想,又嘆氣道︰「都是我後母和蔡瑁、蒯越等狗賊做的好事,辜負了我父親的囑托。」

劉備搖頭道︰「君夫人未必知情。主要還是蒯越等人的陰謀。」

3江陵倉實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江陵的武庫之高大,糧儲之豐厚,仍讓曹操喜出望外,嘆為觀止。他仰望著高坡上修築的巨大武庫,問荊州牧安置在江陵的武庫令︰「此武庫儲藏刀劍弓弩各有幾何?」

「啟稟丞相,鐵矛有三十萬支,卜字形鐵戟十五萬支,擘張弓七萬張,強弩四十萬張,連弩車五百乘,武鋼強弩車十乘……」

曹操感嘆道︰「劉表治理荊州二十來年,果真有些積蓄,若一意抵抗王師,我等若想佔領荊州,只怕也要多歷年所啊。」心里對劉表更加鄙視起來,佔有如此富庶的荊州,當中原征戰不休時,百姓生產幾乎從未受到影響,他竟然如此不思進取,今天終于為我所擒。但轉而一想,也許劉表不願窮兵黷武,使百姓遭受兵戈之苦也未可知。如果是這樣,自己的這種志向,又有什麼值得稱道呢?曹操發覺自己的思想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不相信仁義道德,他看穿了人的卑劣性;一方面他又希望人能夠拋棄卑劣,走向仁義之途。他不相信天理,又厭惡一味的霸道。他想以三代的明君為楷模,又痛恨仁義的可愛而不可信。因為矛盾,所以痛苦。然而,撇去這些不談,掌握權力終究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罷。就像古代那位魯國國君說的︰「我沒有覺得當君王有什麼快樂,唯一的快樂就是當我說出話後,沒有人敢違抗我。」雖然這很虛偽,因為由權力產生的所有其他的快樂,實際上都是從無人敢違抗衍生出來的。

听到曹操的話,他周圍的群臣紛紛吹捧道︰「得人心者得天下,丞相順天應人,以仁義為矛戟,攻無不克。劉表雖有利劍剡矢,又能怎樣,還不是驚懼而亡。」

曹操大笑。又是以仁義為矛戟,這些吹捧確實好笑。

碩大的糧倉修築深挖在江陵城南側的城牆下,地勢高聳,不遠處就是長江渡口,糧倉上方是七個連續排列的倉城,倉城上是重檐的屋頂,倉城正面有兩扇巨大的黑色倉門,門上方兩側牆上各有一個方形格窗,屋檐的每個筒瓦上都回環鐫刻著「江陵倉當」四個碩大的篆字。

曹操的車隊一到,倉門馬上隆隆打開,幾個守倉吏恭謹地跪在車下,道︰「下吏參見丞相。」

曹操點了點頭︰「起來罷。」他執綏下車,沿著糧倉的台階一級級走上去,巨大的糧倉和他渺小的身軀相比,十分醒目。走了幾十級,方才站到倉口,他探頭朝里一望,初冬的陽光透過倉頂的氣窗射入倉內,愈發顯出一種深不可測的陰森。他踱進倉里,和武庫不同的是,糧倉地面鋪設的是木板,走上去吱呀有聲。他知道當年洛陽的太倉也是這樣,地板比倉內的夯土地面一般要高出三四尺,以防止地底的濕氣沖上地面,使儲藏的糧食受潮,但不是所有的糧倉如此,只有儲量巨大的糧倉,才需要裝飾得如此講究。他回頭對守倉吏道︰「此倉共儲存了多少糧食?」

守倉吏道︰「啟稟丞相,每個倉都存儲了粟米五十萬石,七個倉總共三百五十萬石。」

曹操自言自語道︰「三百五十萬石,足以讓三十萬大軍整整食用一年。」他又環視群臣,慨然道︰「若讓劉備佔去,恐怕我等真要頓兵堅城之下,徒勞無功了。」

群臣紛紛贊道︰「多虧丞相英明,放棄輜重,自率輕騎追擊劉備,才讓劉備的奸計無法得逞。」

「賴天之力,孤有何功。」曹操笑道,「立即傳令下去,讓原來襄陽的荊州舊部馬上來江陵見孤,共商破吳大計。」

賈詡小心翼翼道︰「丞相不是說送書信給孫權,要他一起出兵邀擊劉備麼?難道真的改變主意,準備進攻孫權?」

曹操指著天道︰「孤未料到碩大的荊州,竟然不發一矢就束手投降,更沒料到江陵還有如此巨大的武庫和糧倉,這些皆是上天饋贈給孤的,孤自當好好利用它來掃平江東。古語雲︰天與不取,反受其禍。孤有深懼焉!」

賈詡道︰「那丞相準備何時出兵?」

「等後方大軍全部集結,就可泛舟東下。來人,拿筆墨來。」

身邊的侍從趕忙打開隨身攜帶的漆盒,取出筆墨獻上。曹操揮筆在紙上疾書,然後吩咐︰「立刻將此書信送往江東,敦促孫權投降,前此送去的書信作廢。」

隨從卷起書信,放進錦囊,道︰「臣遵命。」說罷蜷腰匆匆跑下樓梯。

4柴桑激孫權

秋江上,天邊晚霞如火。

孫權的坐船正緩緩駛入柴桑的東吳水軍營寨,遙遙望見寨前停泊著一艘大船,兩個身材高大的人,正站在船頭,朝著孫權的坐船方向遙望。

兩船駛近,對面船上的男子叫道︰「主公。」孫權認出那就是自己心中百般牽掛的股肱之臣魯肅,大為欣喜,叫道︰「子敬。」繼而又奇怪地看著魯肅身後一個身高八尺的年輕人,「這位先生是……」

魯肅介紹︰「主公,這位就是左將軍劉備的心月復軍師,姓諸葛,名亮,字孔明。」

諸葛亮也忙拱手行禮︰「外臣諸葛亮,得見孫將軍,幸甚幸甚。」

柴桑是東吳最靠近荊州的水上重鎮,駐扎有五六十艘船,士卒數千人,是個安全地域。他們進了水寨,坐在江岸邊巨大的樓船之上,每個人面前的案幾上都準備好了豐盛的食物,他們可以一邊飲酒,一邊同時俯瞰江水在銀色月光下的景色,傾听江濤的陣陣聲響。

孫權首先舉爵對著諸葛亮,面露笑容︰「孤早從令兄諸葛瑾先生那里听說過先生的大名,沒想到今日有緣見到,請盡此爵。」

諸葛亮雙手舉爵,微微笑了笑,道︰「久聞孫將軍禮賢下士,家兄偶有來書,也一直稱譽將軍仁德,天下無雙。」

大家都知道是客套話。兩人一飲而盡,孫權將酒爵放在案幾上,緩緩地說︰「孤若能求得先生以為輔佐,那禮賢下士之名,就名副其實了。」

听到這話,魯肅露出驚訝的神色,注目孫權。諸葛亮搖搖頭,笑道︰「亮才智猥劣,得與不得,于將軍聲名何所增損!」

孫權並不死心︰「據說左將軍曾三顧茅廬,方才請得先生出山,若非大材,何至于此?」他的話似問非問。

「豈敢,」諸葛亮道,「昔燕昭王以千金市駿馬之骨,並非因為駿馬之骨可供驅策疆場啊。」

孫權語塞,頓了一下,又笑道︰「先生詞鋒機敏,孤敢問先生,為何有興致來我東吳?」

諸葛亮道︰「就如子敬有興致去當陽,將軍有興致來柴桑。」

孫權拊掌大笑︰「既然如此,孤也不繞圈子了。孤想問先生,左將軍新敗之後,現在還有多少兵馬?」

「還有兩萬。」

孫權嘆了口氣︰「哦,太少。」他低頭尋思了一刻,又問︰「那麼先生估計曹操有多少人馬呢?」

諸葛亮輕描淡寫地說︰「不過三十多萬。」

孫權吸了口冷氣,道︰「以二萬敵三十萬,先生覺得很有趣嗎?」

諸葛亮道︰「不太有趣,所以我家主公才派亮來和將軍締結盟約。」

孫權道︰「先生怎知孤一定會像左將軍那樣不識時務?」

諸葛亮笑道︰「若將軍害怕,不如斬亮之首,再發兵西向,和曹操圍攻左將軍,定可取悅曹操,保住性命。」

孫權愕然,當即將手中酒爵扔下,走到樓船的欄桿邊,憑欄眺望。魯肅大驚︰「孔明先生何出此言。我家主公擁有江東,爵為人君,何至于任人宰割?還不趕快向我家主公賠罪。」

諸葛亮轉過身子,對著孫權俯首道︰「外臣知道忠言逆耳,望將軍寬恕。」

孫權道︰「罷了,今天就到這里,孤也累了。有事改日再商。」說著走入船艙。

魯肅責備諸葛亮道︰「我事先告訴你只說曹兵不過十萬,你怎麼不听。」諸葛亮看著魯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第一次見面交談不歡而散,但孫權不會忘了自己來柴桑的目的。他是為了聯合劉備抗擊曹操而來的,不是為生悶氣而來的,所以雖然憤怒,也終究要和諸葛亮重新商談。第二天,他命令要視察水軍操練的情況,魯肅也不失時機地勸諫道︰「主公,請看我江東健兒,士氣如此高漲,定可抵抗曹兵。」

孫權的腦子里卻想著別的︰「子敬,曹兵果真有三十萬那麼多嗎?」

魯肅搖頭道︰「頂多十萬,昨日孔明先生見主公年輕氣盛,故意采用激將法而已。」

孫權多麼希望這是真的︰「果真?」他驚喜道,隨即又有些蔫,「就算這次只有十萬,但他轄地廣闊,後續兵馬將源源不絕。」

魯肅道︰「安有後續?只要這次將他擊破,他就必須退回北方,我東吳就可進佔據荊州。」

孫權點點頭,佔有了荊州,自己的地盤增大,兵力也就增多,又何怕曹操?于是道︰「也有道理,那麼可招諸葛先生再來商議。」

諸葛亮也怕孫權一怒之下不再見他,所以一見面就表達歉意︰「外臣諸葛亮,昨日言辭不遜,望將軍恕罪。」

孫權苦笑道︰「算了,昨日孤一時氣急,還沒問先生,先生就勸孤投降。為何你家主公顛沛流離,卻還苦苦支撐呢?」

諸葛亮正色道︰「昔日田橫不過是齊國的一介匹夫,也知道堅守節操,寧死不投降高祖皇帝。何況我家主公乃帝室之冑,英才蓋世,倘若大事不成,只能怨天命,豈能因此向賊臣屈膝,羞辱祖宗。至于將軍年少,慣于養尊處優,投降之後,一定可以得到相應封賞,于將軍之志,想必也足夠了。」

孫權氣得滿臉通紅,手腳發抖,大聲道︰「孤也是將門虎子,如今又總領六郡,難道還比不上你那無尺寸之地,到處逃亡的劉備?你听著,孤絕不會將祖宗基業,輕易送人。」

見孫權如此生氣,諸葛亮頗為快意,激將法獲得了初步成功,他淡淡笑道︰「那樣最好。」

孫權哼了一聲,道︰「孤反倒擔心你家主公新敗,兵馬所剩無幾,沒有資格和我東吳結盟。」

「不然。」諸葛亮道,「我家主公雖然新敗,所喪失的都是徒卒,還剩兩萬多水兵。而曹操所領北方士卒,不善水戰,荊州士民雖然投降,也是形勢無奈,心中並不服從。我家主公久居荊州,深得百姓愛戴,只要將軍和我家主公合兵,必定可以擊破曹軍。曹操一敗,必然北還,則天下三分鼎足之勢成矣。望將軍明察。」

孫權覺得諸葛亮所說的確有理,突然听見江上有人大叫︰「什麼船只,快停下。」

他們將目光投射過去,只見一只小船順流而下,被幾只東吳兵船圍在中間。小船中走出一個戴紗冠,穿紗衣的男子,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他的聲音不大,听不真切。圍著他的東吳士卒好像有些忌憚,架起木板跳到他船上,將他扶上碼頭。孫權吩咐隨從︰「去,問問那是什麼人?」那男子穿著華麗,顯然是北方來的使者,孫權想。

很快,幾個兵士就擁著那個男子上來了。那男子見了孫權,並不認識,氣焰囂張地說︰「我是曹丞相派遣的使者,特去東吳面見孫將軍,親自遞送丞相的親筆書信。」

魯肅道︰「什麼曹丞相,我們將軍只接待天子的使者。」

孫權趕忙打斷他道︰「曹丞相書信在哪里?」

那使者道︰「在下奉命,只有到京口見到孫將軍,才能面呈書信。」

旁邊一個士卒喝道︰「這就是我們孫將軍,還不快快拜見。」

那使者道︰「這是柴桑,不是京口。」

士卒道︰「孫將軍昨日方到柴桑巡視,有什麼奇怪。」

那使者定定看了孫權一眼,躬身道︰「若是孫將軍,在下失禮了。不過我奉丞相親命而來,只能長揖,怎可拜見。」

魯肅大怒,正要呵斥。孫權一抬手,止住他們,對那使者道︰「孤正是孫權,丞相書信現在何處?」

那使者從腰間掏出一個包裹,又從包裹中掏出一個錦囊,從錦囊中掏出一個竹筒,躬身遞給孫權。孫權急切地從竹筒中抽出書信,展開一看,登時面如土色。

5姐妹交惡

京口的孫策宮殿,他的遺孀大喬夫人正跪坐在案前練習隸書,另外一個年齡和面容和她相仿,正當韶華的美女則跪坐在她對面,這個美女是周瑜的妻子小喬。這姐妹兩個相對,卻似乎並不開心,互相默不開口,小喬臉上神情肅穆,眉峰攢聚,呆愣愣地望著姐姐大喬。

這時孫權神氣蕭索地走了進來,一個宦者高聲叫道︰「主公駕到。」

小喬趕忙伏地道︰「拜見主公。」

孫權見她在,有些意外,強笑道︰「原來小喬夫人也在,免禮。」

大喬並不抬頭,依舊寫她的字,嘴里淡淡道︰「將軍不是去柴桑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但袖子則不由自主地壓住剛剛寫過的字。

孫權看著大喬,神色悲戚,道︰「因為打听到了好消息。」

大喬不解︰「既然有好消息,將軍為何還愁眉苦臉?」

孫權道︰「因為這個好消息,是專門給嫂嫂的。」

大喬好像感覺到了些什麼,臉上平時那種冷傲肅穆一掃耳光,顯得有些不自然︰「將軍此話怎講。」

孫權不答,突然手指大喬︰「嫂嫂,你的衣袖被墨汁弄髒了。」大喬下意識地挪開衣袖,又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兩頰頓時緋紅,目光慌亂。

孫權假裝好奇地走到大喬面前,低頭看著幾案上寫著字的書箋,吟道︰「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又仰首感嘆道︰「好詩,氣勢雄闊,是嫂嫂自己作的嗎?」

大喬面紅于頸,這是曹操北征烏桓途中所作的詩,顯示了這位梟雄浩瀚博大的胸襟,被人廣為傳誦,也流傳到了江東。連她一個婦人都能抄錄到,孫權怎會不知?顯然孫權是故意這麼說的。難道他發現了自己心中的隱秘麼?本來大喬並不怕被人發現,對她來說,生命在建安六年的夏夜就已經終止,她並不害怕什麼。但是,現在她為何又如此緊張,甚至羞澀。她自己也不明白。

大喬正在發窘,不知說什麼。好在一個侍者過來救了她,他在門外喊︰「主公,太夫人召見,要主公立刻前去晉見。」

孫權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顯得頗為心煩,對著門外喊︰「好,我馬上去。」轉而俯身對大喬道︰「嫂嫂,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多向你請教詩賦。」又回頭對小喬道,「告辭了。」

小喬忙伏地道︰「主公一路勞苦!」

孫權走出去,對侍從道︰「我才下船,太夫人怎麼就知道我回來了?」

侍從惶恐道︰「下臣不知。」孫權無奈道︰「走罷。」

望著孫權背影隱沒,小喬立刻慌亂地對大喬道︰「姐姐,我想主公已經猜到你的心思,他平常也喜好博覽,難道連曹叔叔寫的《步出夏門行》都沒讀過嗎?」

大喬無奈地嘆了口氣︰「猜到就猜到吧,難道我喜歡叔叔的詩,便是謀反嗎?」

「姐姐,」小喬假裝漫不經心道,「我就不明白了。曹叔叔雖和我家是世交,可是現在究竟成了敵國,姐姐又何必念念不忘?」

大喬將手中毛筆重重一摔,勃然怒道︰「什麼敵國,叔叔難道不是大漢的丞相,主公難道不是大漢封的討逆將軍嗎?小時候叔叔經常來我們家,他對我們姐妹倆又是何等疼愛,現在卻成了敵人,豈不荒唐。就算是敵人,那也是孫家的敵人,不是我們喬家的敵人。」

小喬驚惶失措地四處張望,膽戰心驚地說︰「姐姐,求你了,千萬別亂說話,隔牆有耳。我們進屋說去。」

在院子里談不下去了,大喬雖然對生命的態度是無可無不可,但究竟也不想讓妹妹擔驚受怕。兩人上了一個隱秘的閣樓,繼續侃侃而談。小喬干脆一針見血點破了大喬的心思︰「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想什麼,小時候我就知道,你喜歡曹叔叔,恨不得自己快快長大,能馬上嫁他……」

大喬哼了一聲,打斷了她︰「不獨是我,你也喜歡。」

小喬臉色微紅︰「你听我說下去,你羨慕他的才華和他揮斥方遒的魅力,這些都沒有錯,可是只能怪命運,讓我們姐妹踫上戰亂,流寓皖城。而且你要承認,上天對我們姐妹也算眷顧,你嫁了主公的哥哥,我嫁了周郎。他們和曹叔叔一樣,也都是英雄,而且比起曹叔叔,更加年輕俊美。」

「好一個周郎,好一個年輕俊美。」大喬冷笑道,她看著小喬尷尬的臉色,繼續道,「孫策算什麼英雄,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而已,我們家族的所有人,都死在那次亂兵之中。誰願嫁他?後來他死在了許貢府君的門客手里,真是蒼天有眼,的的確確是報應不爽。」

小喬囁嚅地說︰「可是,可是我听說曹叔叔在兗州也曾殺了數十萬無辜百姓。」

大喬搖頭道︰「叔叔何曾是這樣亂殺無辜的人,那都是一些亂臣賊子對他的誣蔑。」

「唉,」小喬嘆了口氣,「姐姐,我無法跟你爭辯,你的心已經亂啦。我知道你年輕守寡孤單,可是你不能因此都怪到死去的孫將軍身上。」

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大喬尖聲道︰「我沒想到,妹妹你變成了這樣的人。」她的眼楮潮濕了,回過頭不看小喬,說︰「你走罷,以後不用來看我這個姐姐了。」

小喬也急了︰「姐姐,你別活在夢中好不好?你快醒醒罷,我們在江東,我是水軍都督的妻子,你為前主公生了兒子,你還能怎麼樣?你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大喬沒有理她,徑自下樓。

6母子相爭

孫權跪坐在吳太夫人跟前,吳太夫人揮手對左右道︰「你們先出去。」

左右侍從答應一聲,齊齊出去。孫權道︰「母親,兒子無能,父兄留下的基業,兒子恐怕真的無能為力了。」

吳太夫人臉上怒色一閃而過,道︰「魯子敬呢,他有什麼建議?」

孫權道︰「他勸兒子招回周瑜,和劉備聯合抗曹。」

吳太夫人點點頭︰「權兒,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周瑜,認為他驕傲自負,又是你哥哥留下的心月復,不好控制。」

孫權忙道︰「母親,臣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吳太夫人道︰「你是我生的,你想什麼,我能不知道?以我對周瑜為人的了解,他是絕對的忠臣孝子,既然你已經接替了你哥哥的位置,他照樣會忠于你。你又何必不放心呢?況且現在的東吳將領,都是你父兄當年的心月復,難道你都要罷黜不成。听我的話,魯子敬說得對,立即招回周瑜,要保住我東吳江山,只能依靠周瑜。」

孫權道︰「既然母親這麼說,臣立刻派使者去鄱陽,令他回京。」

吳太夫人道︰「至于劉備那邊,據說他派了自己的軍師諸葛亮來請求結約?」

「正是。」孫權道,「臣去柴桑觀望虛實,沒想到曹操這麼快拿下江陵。諸葛亮倒是個辯士,魯肅勸臣帶他回京,或者可以打擊一下張昭等的氣焰。」

吳太夫人道︰「可你大概是想,萬一仍是決定歸順,就可以斬了他獻給曹操罷?」

孫權額上汗出如漿︰「臣豈敢……」

吳太夫人哼了一聲︰「我是你母親,還猜不到你想什麼。這樣本也沒錯,做大事就不能有婦人之仁。但是,決斷要對,如果不對,就會南轅北轍。」

孫權唯唯稱是。他一向從骨子里對這個母親懷有畏懼之心,他知道母親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有時甚至殘忍得令人發指,當年誅殺世交王晟的宗族,就是她出的主意。為了達成目的,她有什麼干不出來?想起這些,孫權畏懼之中又有些煩躁。孫家出身低微,本不講什麼儒家禮儀,但既然打下了江東六郡,成了主君,就得裝世家大族,就得裝以孝治國。孫權突然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個念頭讓他額上滲出了涔涔的汗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

吳太夫人沉默地盯著他,孫權抬頭看了一下她的臉色,小心道︰「母親的話,臣?時刻牢記在心,如果沒有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且慢。听說你一下船,就去見你嫂嫂了。」吳太夫人滿面嚴肅。

孫權額頭的汗水重新沁出。

吳太夫人道︰「叔嫂名分,千萬不可輕忽。東吳六郡,美女如雲,難道還不夠你予取予求嗎?何必盯著嫂嫂,讓人恥笑。況且你嫂嫂只怕也不是個簡單的人。」

孫權諾諾連聲︰「臣豈敢,剛才只是路過嫂嫂居處,順便進去探望而已。」

吳太夫人干笑了笑,道︰「那樣最好。還有,曹操這封信你還沒給群臣看罷?」

孫權道︰「母親的意思是?」

吳太夫人道︰「不妨給他們看看。」

「母親是認為,通過此信可以判斷朝臣誰忠于我東吳?」

「出仕為官,豈有如此簡單?」吳太夫人搖搖頭,「武將們大概都會提議抗擊曹操,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更加忠心,而是因為投降曹操,他們會喪失現在的世襲利益。」

孫權道︰「母親高見,張長史他們正是這樣指責黃蓋的。」

吳太夫人道︰「嗯,但你也不要認為張長史等人就首鼠兩端,這幫儒生,或許心底還一直忠于漢室呢。他們受到曹操蠱惑,認為東吳歸順之後,漢朝又將復興。所以就算他們支持投降,也不說明他們就是奸臣,只是立場不同。」

孫權道︰「那……母親的意思是?」

吳太夫人道︰「容忍他們,如果邀天之幸,我東吳能夠擊破曹兵,他們會死心的。」

孫權道︰「臣謹遵母親教誨。」

7躊躇難定的孫權

呆在夏口的劉備除了偶爾在庭院里逗阿斗玩,就是唉聲嘆氣,時時擔心著傳來曹操東下的消息。時間已經進入仲冬,夏口開始寒氣彌漫,江邊的蘆葦都逐漸枯黃了,樹葉也差不多掉得精光。中午時分,院子里倒是有些暖意,太陽和煦地直射院庭,甘夫人坐在一旁縫補衣服。過了一會兒,劉備心不在焉地問甘夫人︰「你說,孔明既然在柴桑和孫權會晤,怎麼還不回來?」

甘夫人道︰「妾身一個婦道人家,哪里知道這些。你該找二叔、三叔、子龍他們商量去。」

劉備煩躁地說︰「又能商量出個什麼屁來!」說著抓起阿斗玩的一個木馬,扔到牆上。

阿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劉備惱怒道︰「你再哭,看我不打死你。」說著抬手作勢欲打。甘夫人趕忙扔下縫補物事,跑過去抱起阿斗,哄道︰「阿斗乖,阿斗不哭,以後長大了教訓你阿翁。」又回頭對劉備道,「玄德,妾身跟了你,受苦受累倒也罷了,可是你顛沛流離,年近半百,才留下這麼一根獨苗,還這樣不珍惜。可憐我那兩個女兒,一個已死,一個在當陽被曹兵抓去,迄今未聞下落……」說著淚水撲簌而下,想起趙雲把小女兒的首級帶回來給她的場景,當時真是晴天霹靂一般,以後每次想起那個鮮血淋灕的首級,都不由得肝腸寸斷。可憐那麼小的孩子,那麼青蔥的年紀,還沒有婚配,就這樣永遠離開了人世。她這個做母親的情何以堪?

看見老婆哭得傷心,劉備也很難過︰「唉,都是我劉備對不起你們。」說著,起身大踏步出去,往渡口方向走去。

張飛正站在渡口眺望,看見劉備來了,道︰「大哥,你也來了。」劉備道︰「廢話,有什麼新消息嗎?」

張飛抓了一下頭,道︰「我們派去的諜報到柴桑打听,說是孫權已經坐船回了京口,把我們的孔明軍師也帶去了。」

劉備驚訝道︰「這是什麼用意?」

張飛道︰「小弟認為,孫權帶軍師回京,是想慢慢商議罷。大哥不要擔心,軍師那麼聰明,一定能應付得很好,不會有事的。」

劉備確實應該擔心,在柴桑的孫權接到曹操的書信之後,基本上可以用「魂飛魄散」四個字來形容。他並不是一個庸人,如果他想對諸葛亮不利,根本不會親自跑到柴桑去。江東是他的江東,只要有一絲希望,他也會決心抵御曹操的進攻。但是如果實力相差過于懸殊,那抵抗又有什麼意義呢?也許投降還有一線活命的機會。他郁郁不樂地將諸葛亮帶回京口,立刻召見群臣,將曹操的書信攤在桌上,道︰「孤前幾日去柴桑,想觀望荊州局勢,不意遇見曹操的使者,送來一封親筆書信。」

殿上群臣頓時低聲議論起來。孫權道︰「來人,將這封書信告知諸位士大夫。」

一個侍從躬身從孫權案上捧起書信,高聲念道︰「十月三日大漢丞相白︰頃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三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若將軍有意,便克定時日,交使者回報;若將軍無暇或有貴恙,則孤將親率舟艫,順流東下,與將軍面晤。不一。」

殿上群臣大驚。孫權斜眼看著群臣,知道會有這種反應。當時他剛拿到書信時,何嘗不是如此。

第一個站出來的仍舊是張昭,他好像為了證明當初他的見解是多麼正確似的,慷慨激昂地說︰「曹操借天子之名,擁百萬之眾,征討四方,我們如果一意抵拒,從道義上說不過去。而且我們東吳可以借地利抵抗他的只有一個長江,如今曹操已經完全佔領了荊州,長江之險,已經和我們共有,又獲得劉表在江陵的軍實,艨艟斗艦不下千艘,加上他自己從北方帶來的精騎,水陸俱下,我們還能怎麼樣呢?以臣的愚見,不如歸順。」

會稽太守顧雍附和道︰「听說主公不肯圍攻劉備,反而想跟他聯合抗曹。須知劉備因為被曹操所敗,不過想借我們東吳兵馬向曹操報仇罷了,主公千萬不要被劉備利用啊。」

在座文臣大多點頭。武將則輕聲議論︰「唉,沒想到曹操有這麼多軍隊。」「要是二三十萬,我等也可奮力一搏了。」「看主公的意思罷,如果主公堅決要打,我們做臣子的就算血灑疆埸,也無話可說。」

孫權听在耳里,更是心中憮然。當初武將還大多贊同抵抗,現在連他們也改變了主意,這仗還怎麼打?他看看魯肅,魯肅緘默不言,只是對他使眼色。

孫權會意,道︰「孤出去片刻,回來再議。」說著起身走入後院。魯肅趕忙跟了上去。孫權立在一叢桂花樹下,幾個侍從跟著他,他揮手讓侍從們走開。一會兒,魯肅匆匆跑來,道︰「主公,千萬不要因為听了在座諸君的話就氣餒。孔明先生之前已經分析得很清楚了,曹兵遠征疲憊,又都是北方人,不善水戰,新收服的荊州水軍,還未心服口服,軍心不穩,只要將軍肯發數萬精兵,和劉備並力,定可擊破曹軍,成三家鼎足之勢。」

孫權連連嘆氣︰「當初孔明說曹兵三十萬,現在他書信上說有八十萬,這怎麼打?剛才堂上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就算孤一人想戰,他們都不願戰,孤又能如何?」

魯肅道︰「士窮乃見節義,堂上諸君都不足以共大事。而且,坦率地說,我等皆可以投降曹操,主公卻萬萬不能。」

孫權知道魯肅的意思,但仍舊問道︰「為何?」

魯肅道︰「肅和堂上諸君一旦投降,都可以封官拜爵,不一定比現在過得更壞。而主公則未免遭受曹操猜忌,就算不遭受猜忌,又能如何?劉琮新近投降,被曹操舉薦為青州牧,繼而為諫議大夫,毫無實權。主公若投降,不過與之等列,豈有像現在裂土一方,南面稱孤的快樂?」

孫權好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彈了起來,道︰「子敬,君之所言,正與孤合,君確實是上天派來輔佐孤的啊。」

魯肅道︰「臣知道主公仍擔憂曹兵太多。退一萬步說,就算主公最後兵敗,死也壯烈。當年韓信、彭越心懷猶豫,終于死于小人女子之手,主公難道不該引以為戒嗎?孔明先生上次也說了,劉備寧願戰死,也不投降曹操。主公統領六郡,豈能不如無寸土之資的劉備?」

孫權大為感慨,激動握拳道︰「劉備雖然勇悍,孤也未必不如他。君去江口候望,等周瑜一到,立刻叫他來見孤。」

8親刺虎看曹公

曹操在江陵城中坐等後方的軍隊和糧草補給運到江陵,閑暇時接見荊州的士大夫論議,或者去城外射獵,不知不覺時節已經進入仲冬。城外的草仍舊像人那麼高,只是已經枯萎成黃色。曹操驅馬在草叢間游走,幾只野兔從他面前急竄而過,他張弓搭箭,一箭射出,將一只野兔射倒在地。跟隨的將士們哪肯放過這個機會,一齊高呼萬歲。曹操越發得意,喝道︰「撿起它。」自己繼續馳馬狂奔,追逐另一只兔子。

然而意外的事突然發生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響過,草叢中突然躍出一只斑斕猛虎,大概有兩三米長,遍體金黃,耀人眼目。曹操只覺眼前一晃,頓時呆了。胯下的坐騎似乎也不知所措,呆呆站在那里,直瞪瞪看著老虎,一聲不吭,只是兩腿不斷發抖。曹操大駭,使勁拉韁繩,想圈馬回跑,然而馬身體抖得幾乎站不穩,淅淅瀝瀝的尿液從它的兩條後腿之間嘩嘩流下。

老虎好整以暇地一步步走近,曹操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狂呼道︰「來人,來人!」終于那馬怪叫一聲,突然奮力發足,反身狂奔。老虎被馬的舉動嚇得呆了一呆,立刻醒悟,也縱身一躍,緊追上去。曹操恢復了部分理智,引滿弓弦,反身一箭射去,正射中猛虎左眼,猛虎哀嚎一聲,越發暴怒,只停了片刻,又繼續瘋狂撲來,曹操邊打馬奔馳邊不住地大呼︰「來人」可是由于剛才他自己的乘馬腳力太健,將隨從遠遠拉在後面。曹操沒有听到任何回應,只有四圍的長草隨風聲起伏,不住地灌入他的耳朵。

這時猛虎已經堪堪追上,曹操的乘馬猛然前兩腿高揚,將曹操顛下地來。猛虎飛身撲向乘馬,曹操得閑在地下連連幾個翻滾,順勢拔出腰間環刀,猱身竄上,向猛虎背上斫去。

曹操的腰刀是讓工匠給他專門精心打制的百煉鋼刀,鋒利無匹,他一刀下去,似乎清晰听到了老虎的脊椎骨折斷的聲音,猛虎發出一聲慘呼,但還未喪失戰斗力,一個反撲,劈頭蓋臉向曹操身上罩去。曹操腦子里電光石火般地迸出一個念頭︰「沒想到我曹操會死得這麼滑稽。」但他仍下意識地挺刀指向猛虎喉頭,由于他寶刀鋒利,猛虎被自己的一撲之力,喉頭深深嵌入刀刃。曹操覺得手臂一沉,一片熱浪般的血霧籠罩了面龐。這時才听見將士的驚呼︰「丞相,丞相。」

曹操頹然爬了起來,發現十幾個將士正挽滿弓對準自己和老虎,見曹操從血霧中爬起來,他們趕忙收起弓矢。一個將軍跑過來扶起曹操。道︰「丞相,我們剛剛趕到,想射箭又怕誤傷丞相,誰知丞相奮起神威,獨自將猛虎擊斃。」

曹操累得筋疲力盡,心頭狂跳,喘息著坐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威嚴,揮刀大笑道︰「據說孫權那豎子勇猛,敢于騎馬射虎,孤雖年長他一倍,卻也不遜色于他。」這時坡上士卒也紛紛趕到,大聲呼喊︰「丞相萬歲萬萬歲!」

他們回到江陵城內,曹操沐浴更衣,頒下命令,將今天打到的虎肉烹煮,賜給身邊近臣,同時在江陵城的北樓上設宴。

北樓面對的是低濕的原隰,原隰之外,是高低起伏的古墓墳冢,掩映在一片暮靄煙樹之中。

曹操冠帶一新,坐在北樓的最高處,文武百官齊聚在他左右。曹操遠眺那些墳冢,感慨道︰「江陵臨近當年楚國的故都菽郢,這城外墳冢之中,不知埋藏了多少當年的王侯將相,豪杰英雄。想起他們數百年前,也曾在這城池周圍馳馬游獵,袒裼搏虎,叱 風雲,真讓人覺得人生如夢。」

賈詡道︰「丞相不必憂傷,人世變易,總是如此,若這些古人豪杰不死,又安有丞相和我等的今日。」

曹操點點頭︰「是啊,生存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孤希望能趁有生之年,平一宇內,摧破凶逆,還我大漢的升平天下。」他頓了一會,轉頭遙望東吳方向,手執鎮席的銅虎,在案上敲擊以為節拍,大聲吟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成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吟罷,悲從中來,涕淚俱下。(作于建安十二年,也就是本年,也許我當時寫時就查過。)

群臣面面相覷,不知道曹操為何突然如此傷感,但是主君流淚,為人臣的,怎麼可以對之默然,于是在場諸人,或者是流淚助哀,或者是紛紛勸慰︰「丞相年過五旬,猶能親手搏虎,誰人能敵?現今劉備已是苟延殘喘,唯有江東尚負隅頑抗,丞相這次將他們盡數摧滅,就可留名竹帛,比之山下這些古代的豪杰英雄,正所謂不遑多讓。」

曹植插嘴道︰「父親不但功業蓋世,文章詩賦也足以留名千古。就如剛才這首詩,臣想孫權、劉備等人,皆未夢見。」

曹操點點頭,捋須道︰「文章縱使可觀,致遠恐泥,豈可與平一宇內之功相比?你這孩子,到底還是氣量小了。」

曹植見父親神色轉為溫和,吐吐舌頭,笑道︰「臣見識淺薄,慚愧。」

這時一紗冠使者急趨而來,道︰「丞相,臣奉令出使東吳,在柴桑踫見孫權,當面將丞相書信遞給他了。」曹操有些驚訝︰「哦,孫權不在京口,去柴桑意欲何為?」

使者道︰「臣不知,只是听說,劉備的軍師諸葛亮也在柴桑。」

賈詡立刻進言︰「丞相,孫權親自去柴桑和諸葛亮會晤,只怕是締結聯盟,力圖抗拒丞相的王師。」

曹操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下,對使者道︰「孫權看了孤的書信之後,有何反應?」

使者道︰「臣見他當場臉色慘白,繼而命人送我出來,語氣聲調似乎不安。」

曹操捋須笑道︰「嗯,想來他也知道,以區區六郡之地,抗拒王師,只是以卵擊石。你這次回來,他沒給你回信嗎?」

使者道︰「沒有,不過送了丞相一份厚禮,言辭溫和,又說丞相所言之事,須要稟報太夫人,不敢擅自做主。」

曹操點頭道︰「孝為人倫之首,歸順大事,稟報母親,確屬必要。」

賈詡道︰「丞相,只怕沒有這麼簡單啊。或許他是拖延時日,準備調集兵馬守衛呢?丞相如果真想這次一勞永逸,不如立刻調兵東下,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若再遷延,將至深冬,那時江上風烈,寒冷異常,只怕行動不便。」

曹操道︰「既然已派使者前去聘問,就應當給他們一點時間。荊州不也是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就拱手投降了麼?如果東吳能夠效法,就可以免去征戰,全活多少士卒的性命。」

「可是孫權不是劉琮,」賈詡道,「江東人才濟濟,也非荊州劉琮屬下那幫駑劣凡庸之輩可比啊。」

他這話一出,幾個荊州降將蔡瑁、蒯越等人頓時局促不安,露出不悅的神色。曹操環視了眾臣一眼,道︰「話雖這麼說,可是現在北方大軍還未集結,船只也不夠,單憑江陵這點兵力,也不能輕易冒進,為之奈何。」

賈詡道︰「丞相現有兵力征伐東吳可能確實不足,但劉備現在夏口,只怕還有一些殘兵,不如現在浮舟東下,先滅了他,一則掃平荊州全境,二則使東吳喪失聯盟之機,不亦可乎?」

曹操哈哈大笑︰「劉備豎子,孤以前高看他了。當陽一役,他只帶著幾十騎逃跑。關羽水軍不過數千,能成什麼大事。說不定孫權首先將他滅了,何勞孤親自動手。況且出征最好一鼓作氣,等孤大軍全部集結再浮舟東下,沿途摧枯拉朽,擒滅劉備只是順手而為,何必特意出兵。」

賈詡還想說什麼,曹操止住他︰「君不必說了,現在荊州江南四郡還未賓服,孤不如趁著這個時機,先將他們一一收服,也不算空度時日。」

9舌戰群儒

諸葛亮自到東吳,就被孫權安排住在客舍里,沒有再受到接見。客舍建在京口的半山腰,背依陡峭的岩石,前傍一望無際的長江。雖然天氣逐漸寒冷,但客舍周圍有溫泉環繞,菊花燦爛,林木深美,的確是個修養身心的好地方。然而,就算風景再好看十倍,對心情煎迫的諸葛亮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

以張昭為首的十來個東吳文臣早就听說孫權和諸葛亮一起來了京口,他們對劉備並不看好,而且深信劉備想借東吳兵為自己報仇。更重要的是,從根本上來說,他們心中對孫氏家族並不怎麼看得起,遠在許昌的漢室那個傀儡皇帝,才是他們心目中的主君。依附孫家,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因此,對諸葛亮前來欲破壞漢室一統的計劃,他們可謂深惡痛絕。這天,他們結伴來見諸葛亮,想對之進行羞辱,讓他灰溜溜滾出江東。

但是要趕走諸葛亮卻有很大的困難。雖然這些文臣們把自己當成漢室的忠臣,在言辭上卻不能直說,究竟他們現在尚屈身于孫權手下。如今曹操、孫權、劉備三方都號稱是為漢室平定天下,誰又相信?不如相信力量最大的一方。至少可以很快結束動蕩的局面,恢復一統罷。這就是江東這些儒生文臣們的真實想法。

文臣們一進門,和諸葛亮雙方寒暄了一陣。張昭就直言不諱地說︰「我等奉孫將軍命令,來拜見先生。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應該有不少對天下有利的建議罷?」

諸葛亮並不上他的當,笑道︰「對天下有利,這個說法太大了,但是在下這番來,至少對東吳有利倒是真的。難道長史君關心天下甚于東吳嗎?」

這句反問讓張昭很難回答,如果說「是」,那麼就是承認只關心天下,不關心東吳,若傳到孫權耳朵里,只怕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會性命不保。如果回答「不是」,那諸葛亮就可以侃侃而談他此行對東吳的利益。在諸葛亮這種以管仲、樂毅為楷模的人面前,你跟他談儒家的忠君是沒有用的。他只關心實際效益,而把劉備輔佐好,讓劉備奪取天下,這就是他關心的實際效益。

張昭倒也不傻,他腦子一轉,道︰「我家主公時時關心天子安危,欲以全吳之兵,匡定天下,致君堯舜。對天下有利,就是對我東吳有利啊。」

諸葛亮心里暗罵,這條老狐狸,嘴上還是笑答︰「當今曹賊篡命,挾天子以令諸侯,凶焰正盛,孫將軍欲以全吳之兵,匡定天下,只怕力有未逮,所以在下的主公左將軍劉玄德派在下來和孫將軍結盟,想戮力一同匡定天下,這可是對東吳有利,對天下也有利的事啊。」

雙方都心懷鬼胎,謀取私利,偏偏不得不以天下百姓為說辭,當真束手束腳。于是張昭干脆直言不諱︰「劉備不過是織席販履出身,一生到處漂泊,先後依附呂布、袁紹、劉表,手下兵馬常不過一萬,最近新敗當陽,倉皇投奔劉琦,有什麼資格和我們主公結盟呢?」

諸葛亮听張昭如此刻薄,心下有氣,但要駁他,還真不好直駁,只好虛與委蛇︰「勝敗乃兵家常事,漢高祖當初起兵,不過數千,號為沛公,不過沛縣縣令耳,也曾屢次兵敗,然最終破強秦、斬項羽、滅彭越、誅英布,建立漢室,傳國至今。要是長史君生在那時,估計也會想,高祖不過一亭長出身,有什麼資格和項羽逐鹿天下?豈不讓後人笑話。」

座上諸人都知道諸葛亮在狡辯,張昭也不傻,追問道︰「先生以高祖來比附劉備,以項羽來比附曹操,此皆不倫。高祖皇帝天縱之德,豈是劉備可比;項羽匹夫之勇,又怎敵得過精通兵法之曹操?」

諸葛亮道︰「長史君此言差矣。高祖當年出身雖為布衣,也曾當過亭長,是秦朝小吏,我家主公才真是煢煢孑立,不階尺土,輾轉至今,雖大志暫時不立,威名卻傳布于天下,這不比高祖向日創業更為艱難嗎?項羽起兵反秦,不過身率八百江東子弟,兩三年之間,卻一度號令諸侯,宰割天下,號為霸王,曹操豈能與之相比?」

張昭無話可說,也確實沒辦法。踫上諸葛亮這種口才好的人,是沒法不頭疼的,這種人,如果在天下太平的時候,是儒生們著力攻擊的對象,是不折不扣的佞人。但是如今天下大亂,是他們出來上躥下跳的最佳時機了。張昭通過這幾句話就判斷出諸葛亮這個人性格剛硬,臉皮也厚,要通過羞辱他來達到趕走他的目的,是痴心妄想。他只能無奈地說︰「先生有點強詞奪理,我還是認為高祖和劉備,是不好比較的。」

諸葛亮笑道︰「亮認為沒什麼不可以比較的。」

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沒有什麼可以繼續辯論下去的了。沉默了片刻,會稽都尉虞翻繼續發難道︰「諸葛先生,不管左將軍劉備多有才華,而今曹操兵屯百萬,戰將千員,平吞江夏,劉備卻想負隅頑抗,不是螳臂當車嗎?」

諸葛亮道︰「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劫劉表烏合之眾,即便百萬,亦不足懼,何況遠遠不到百萬。」

虞翻笑道︰「曹兵如果誠如先生所言,不值一哂,左將軍又為何倉皇流竄,讓先生來我東吳借兵呢?先生大言不慚,實在可笑。」

諸葛亮道︰「豈不聞老子曰︰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此用兵之道也。曹兵雖不足懼,究竟來勢凶猛,不能硬踫,只能暫時退守,等待良機。至于派我來東吳結盟,實是因為佩服孫將軍的勇略,欲與並力,共襄漢室。哪知諸位食東吳之祿,不思報效,反勸其主向國賊屈膝投降,實屬無恥,還有何面目笑話別人?或許君是想背棄江東,另圖富貴,這樣的話,亮就可以理解了。」

虞翻臉色慘白,諸葛亮說他想另圖富貴,雖然是誣陷。但說他想背棄江東,卻不能說錯。雖然他一向自認為是漢臣,就算他的主君孫權至今表面上也以漢臣自居,他絕談不上什麼背棄,但這樣的話卻是當前不好說的。他只能囁嚅地反駁︰「在下一向忠于我家主公,怎麼會另圖富貴?」

諸葛亮步步緊逼︰「那你為何要勸你主公投降曹操呢?」

虞翻下意識道︰「並非投降曹操,乃是投降漢朝。我家主公不也是身佩漢朝的討虜將軍官印嗎?」額上卻已冒出汗珠。

旁邊的人見虞翻招架不住,趕忙救急。主記步騭插嘴道︰「孔明先生,我家主公世代身佩漢朝印綬,至今仍為漢朝的討虜將軍,而劉備卻被皇帝陛下的詔書認定為叛臣,所以曹操才率兵追擊他于當陽。現在先生來到江東,是想效仿蘇秦、張儀,以三寸之舌游說我家主公,拉我東吳下水嗎?」

諸葛亮道︰「蘇秦、張儀皆豪杰也,亮一向敬慕。蘇秦身佩六國相印,張儀兩次相秦,都是大義凜然,不顧危難,匡扶人主,成就霸業。至于拉東吳下水,實在可笑,東吳和荊州,唇亡齒寒,若我家主公江夏失守,荊州全歸曹操,東吳還想獨享平安嗎?」

步騭感覺諸葛亮仍是在強詞奪理,而且偷換論題,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質問,要羞辱諸葛亮,必須要針鋒相對。無奈諸葛亮並不肯跟你針鋒相對,真是一籌莫展。他撓撓頭皮,想怎麼應對,這時五官中郎將薛綜開口道︰「孔明先生認為曹操何如人也?」

諸葛亮道︰「曹操,漢賊也,天下共知,又何必問?」

薛綜搖頭道︰「先生怎麼知道曹操就是漢賊?況且當初天下大亂,漢失其鹿,全靠曹操蕩平中原,試想劉備現在擁有曹操的地位,難道會甘心把權力還給天子嗎?」

諸葛亮心想,這豎子倒說得不錯,要是劉備擁有曹操現在的地位,自然也不肯把權力還給皇帝,肯定會自立為皇帝。自己出山輔佐劉備,也希望能幫助他奪取天下,位登至尊。自己才有機會封侯拜相,傳國後世。否則,自己何必這麼賣力。但這些想法嘴上是不能說的,于是他假裝大怒道︰「薛敬文,你竟敢出此無君無父之言?人生天地之間,以忠孝為本,你既為漢臣,就當誓死捍衛漢室。曹操身為漢相,殺皇後,誅皇子,篡逆之心昭然若揭,你還為他說話。況且曹操自稱漢相曹參之後,世代漢臣,如今卻專權恣肆,欺凌君父,實乃漢室之亂臣,曹氏之賊子。我家主公乃漢室宗族,日日憂心社稷,他日若能擊滅曹賊,一匡天下,自然會歸政天子,豈會像曹賊這麼貪婪?」

其他大臣本來就忠心漢室,見諸葛亮大義凜然,好像真的義形于色,都心生羞慚,不好意思為薛綜辯解。

這時功曹嚴峻岔開話題道︰「敢問孔明先生治何經典?」

諸葛亮知道嚴峻並無他意,但他一向自負才高,不喜歡專讀儒書,以解經為畢生事業,最討厭別人問他治何經典,所以干脆借著氣勢大發狂言︰「亮一向不聞呂尚、張良、陳平等人治何經典,而其人皆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有平庸腐儒,無它才具,才不得不尋章摘句,舞文弄墨,在筆硯之間打發殘生。」

這句話卻激起了儒生們的眾怒,他們正想反駁,忽然黃蓋跑了進來,大聲道︰「周公瑾將軍的坐船已到京口,孔明先生與其浪費時間和他們斗嘴,不如前去和公瑾將軍共商退敵之策。」

10《銅雀台賦》戲周瑜

斜陽掛在天際,一艘大船緩緩駛進渡口,大船的桅桿上掛著一面斗大的旗幟,上面繡著一個大大的「周」字。簾幕一掀,一身儒服的周瑜從船艙里走了出來,三十四歲的他,輪廓依然是那麼風神俊朗,只是面上多了些在外奔波的風霜。在江東,他的威信是顯而易見的,一見到他露面,岸上的士兵們都齊聲歡呼了起來。

周瑜屹立船頭,也向岸上的水兵們注目示意,面露微笑。魯肅、黃蓋和諸葛亮三人迎了上去。周瑜看見魯肅,緊走幾步,和魯肅擁抱,一手拍拍魯肅的後背,道︰「子敬,我在鄱陽,無時無刻不想著和君連床夜話,共語平生啊。」

魯肅道︰「公瑾,我何嘗不想君。只是大丈夫為了國家社稷,迫于王命,不得不經常漂泊在外。」

周瑜臉上再露微笑,又注目黃蓋︰「公覆將軍,別來無恙。」

黃蓋興奮地說︰「賤體尚佳,承蒙都督掛念。」

周瑜又轉眼看著諸葛亮,魯肅忙介紹道︰「這位是左將軍劉玄德派來的使者。」

諸葛亮也向周瑜一揖,笑道︰「下走不才,姓諸葛,名亮,字孔明。久聞江東周郎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

周瑜客氣道︰「豈敢豈敢。令兄諸葛瑾也是我至交,請上岸說話。」

他們來到岸邊,早有車馬停在道上,魯肅道︰「公瑾先回家,和父母妻子會晤,肅回家治理膳食,晚上務請光臨,肅要為君接風洗塵。」

周瑜拉魯肅到一旁,低聲道︰「我奉主公急令,晝夜兼程,趕到京師,當立刻拜見主公,豈可貪戀天倫。你告訴我,主公召我回京,到底何事?」

魯肅想了想,道︰「如今天色已晚,不如現在馳奔寒舍暢談,明日一早拜見主公如何?」

周瑜看看諸葛亮,大聲道︰「也好,就依子敬。」周瑜、魯肅、諸葛亮三人上了車,馳奔而去,黃蓋在後拱手告別。

雖然早就听過周郎魅力過人,讓江東婦女傾倒,但實際看到的情況還是大出諸葛亮意料。周瑜在魯肅的引導下走進自家庭院,院內幾十名婢妾都不約而同停住了手上的勞作,直起腰來,驚喜地望著周瑜氣宇軒昂地踏過庭院,然後相對竊竊私語。

魯肅的這座宅子是孫權特賜的,庭院後面有座花園,假山樓台掩映在冬日的灌木當中,園中有一座高台,三面臨水,由一條曲曲折折的石橋和岸邊相接,台上築有一座四阿屋頂的樓閣,上面圍著錦幔。這個後園的另一角有座水井,也有許多侍女圍在井欄邊洗菜,周瑜的到來,打斷了她們的工作,同樣引起一陣騷動。

周瑜笑著對魯肅道︰「原來子敬早有預備啊!」

魯肅道︰「當然,請公瑾先上台閣,我吩咐下人開始烹煮,過不了多久,就可以上菜了。」

他們在台閣上坐下,周瑜向南,魯肅向西,諸葛亮向東,他們面前的案幾成曲尺形排列著,中間是塊方形空間,鋪著鮮艷的氍毹,大概是為歌舞樂伎演出用的。台閣四周還有雕花的瑣窗,垂著厚厚的帷幕。雖是仲冬天氣,閣中卻溫暖如春。周瑜笑道︰「子敬,你還真會享受啊。」

魯肅道︰「都是主公賜予的,無法拒絕。」

「哦,主公對你真好,連我都有些妒忌了。」周瑜開玩笑地說,語氣中卻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悵惘。他倒不是嫉妒魯肅,魯肅是他的好友,也是他推薦給孫權的,孫權信任魯肅,說明他薦人有眼光。但是孫權對魯肅的信任反而超越了自己,而且也沒有因為對魯肅信任就對自己表示友好,這讓他多少有點傷感。

他們言來語往,使得諸葛亮在一旁插不上話,只好百無聊賴地四顧。這時天色逐漸向暮,侍女上閣,點滿了台閣內四角燦若銀星的油燈,酒菜瓜果也陸續端上來了,三人圍坐在一起,開始享受美味的酒食。

周瑜舉起酒爵道︰「子敬,闊別許久,請飲此杯,一湔相思之苦。」

魯肅依言舉爵飲盡。周瑜又道︰「主公此番招我進京,定有大事,子敬應該知道罷。」

魯肅道︰「不瞞公瑾說,確有大事,日前主公接到曹操書信,恐嚇說,要主公立刻獻上江東投降,否則將親率八十三萬大軍,浮舟東下。孔明先生此番來東吳,也是為此。不知公瑾有何良策?」

周瑜不假思索︰「八十三萬大軍進攻東吳,我們還能有何良策?當然只有歸順曹操,方能保全父母妻子性命。」

魯肅大驚︰「公瑾何出此言?肅認識的公瑾,不當如此說話。」

周瑜懶散道︰「那該如何說話?」

魯肅道︰「當年肅和公瑾相識于東城,暢談天下大事,以為若覓得明主,當盡心侍奉,馳騁天下,封侯拜相,建不世之功勛,留名青史,功垂後葉。現在我們主公正是古今罕見的明主,今一事不順,便思投降曹操,早知如此,我等當初又何不徑直投奔曹操?」

周瑜望了諸葛亮一眼,笑道︰「當時曹操在遠,東吳就近耳,早投晚投,又有何區別?」

魯肅還要說話,周瑜抬手止住他,笑道︰「我一路風塵僕僕,子敬也不以歌舞招待,卻嘵嘵以國事煩人,豈非太迫?」

魯肅無奈道︰「是君急于問我主公將君召回有何事的,好罷,我們先休憩一刻。來人,上樂。」

一隊盛裝的女子穿著長袖的舞裙,裊裊婷婷地走上台閣。另有一隊樂女,懷抱琴瑟上來,跪坐在台閣一旁。一會兒,樂聲響起,幾個舞女走到台閣中央,長袖輕舒,旋轉起舞。周瑜出神地望著她們,一動不動,好像完全沉醉在樂曲中。魯肅則坐立不安,時時舉起酒爵放到唇邊,旋又放下,滿臉都是焦急之色。他望望諸葛亮,用目光向他求援。但諸葛亮搖搖頭,嘴角含笑,對魯肅的示意視而不見。

琴瑟和歌舞仍在不徐不亟地進行著。周瑜身體斜靠在榻上,兩目微閉,彈琴鼓瑟的樂女似乎心不在焉,手上雖然撥著琴弦,目光卻不時地偷偷瞟向周瑜。突然周瑜「咦」了一聲,彈坐了起來,指著彈琴的樂女道︰「錯了。」

樂女撥弦的手指停了,臉上卻沒有絲毫慚愧之色,反而向著周瑜微笑。

魯肅忍不住了,他滿腦子是打仗的事,哪有心情像周瑜這樣悠閑听琴,當即對周瑜道︰「寒舍的侍女,不過會彈幾只小曲,以娛愚耳,比起尊夫人的琴聲,那是差得遠了,公瑾若真要听,等會兒就可回家听,何必讓這些人敗了興致。」又對那些樂女道,「你們下去罷。」

樂女雖然嘴巴不情願地回答「是」,身子卻沒動,滿懷希冀地望著周瑜,希望他能發話挽留。周瑜卻伸了一個懶腰,道︰「也罷。子敬,咱們繼續飲酒。」

樂伎們只好無奈地起身,紛紛退下。

魯肅忍不住又道︰「公瑾難道真的認為只能投降曹操嗎?須知江東六郡,主公三世歷經千辛萬苦方才取得,豈可拱手與人?」

周瑜道︰「你哪知兵革一起,東吳上百萬生靈將遭涂炭。曹兵人馬多我十倍不止,抵抗只是白送性命。」

魯肅急道︰「以東吳之險固,主公之英明,公瑾之英雄,曹操未必得志。公瑾豈可如此灰心?」他望了一眼諸葛亮,發現他在冷笑,詫異道︰「江東和荊州唇齒相依,現形勢急迫,先生為何哂笑?」

諸葛亮道︰「非是哂笑。只是突然想起一計,可以讓天下生靈免遭涂炭之災,而江東也可借此苟延殘喘。」

魯肅奇怪道︰「先生有何良策,何不快快講來?」

諸葛亮笑道︰「只怕公瑾將軍不肯。」

周瑜也有點好奇,道︰「若能保全江東和百姓安危,我周瑜就算殺身而死,也在所不惜,又怎會不肯?」

諸葛亮道︰「也不要將軍殺身,只是對將軍個人微有所損。」

周瑜越發奇怪︰「此話怎講?」

諸葛亮道︰「實在不好開口,恐怕將軍怪罪。」

周瑜道︰「先生放心,只要對我東吳社稷百姓有利,我絕不怪罪。」

諸葛亮無奈道︰「那就恕在下唐突了。將軍明日稟明你家主公,派一葉扁舟和一介之使,護送二人去江陵獻給曹操,曹操必定大喜退兵。」

周瑜道︰「用哪二人,可退百萬之眾?」

諸葛亮道︰「江東少此二人,如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耳。」

周瑜道︰「請先生明示。」

諸葛亮道︰「亮居隆中之時,听說曹操曾在漳河岸邊修築一台,名叫銅雀台,極為壯麗,又廣選天下美女充牣其中。曹操早年和太尉喬玄交好,喬玄有二孫女流落江東,皆有國色,曹操以照顧故舊孫女為借口,曾發誓道︰有朝一日蕩平海內,當娶此二女,置之銅雀台上,以娛晚年,雖死無憾。亮也知道,此二女早已分別嫁給了孫討逆將軍和公瑾將軍。但昔年範蠡獻所愛西施給吳王夫差,免去吳國大難。將軍忠君體國,豈可不加效仿。」

周瑜的臉上露出怒色,但強自按捺,追問道︰「先生不是取笑罷,曹操既然和喬玄交好,則于二喬為大父輩,怎麼好意思又公開宣稱要娶她們?」

諸葛亮笑道︰「曹操本之徒,向來不管名教倫理。收降張繡時,奸婬張繡之嫂;擊破袁紹後,也欲霸佔袁紹之媳。況且曹操雖和喬玄交好,實屬忘年之交,年齡比喬玄小得多,頂多算二喬的父執之輩罷。」

周瑜臉上怒色轉熾︰「先生可有證據?」

「當然。」諸葛亮道,「曹操幼子曹植,才華橫溢,落筆成文,不加點竄。曹操建成銅雀台後,曾經命令他作《銅雀台賦》,賦中正說了曹操這個意思。」

周瑜道︰「此賦先生能記得嗎?」

諸葛亮道︰「我愛其文辭華美,曾竊記在心,至今猶未能忘。」

周瑜道︰「煩請先生誦之。」

諸葛亮于是曼聲吟道︰

從明後而嬉游兮,登層台以娛情。

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有玉龍與金鳳。

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

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

欣群采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

仰春風之和穆兮,听百鳥之悲鳴。

天雲垣其既立兮,家願得乎雙逞。

揚仁化于宇宙兮,盡肅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

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于東皇。

御龍旗以遨游兮,回鑾駕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願斯台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周瑜勃然大怒,大罵道︰「曹賊欺我太甚。」

諸葛亮急忙站起,勸慰道︰「亮就知道將軍不肯,所以開始不肯說,將軍非要亮說,亮無可奈何,只好答允。不過亮竊以為,將軍既然為國為民,忠心可昭日月,如今舍棄妻子即能保住東吳,又何吝焉?當年匈奴屢侵漢朝疆界,漢帝不惜以公主和親匈奴,以求安寧;範蠡為救越國,獻上所愛西施給吳王夫差,傳為佳話。將軍……」

周瑜舉手恨聲道︰「先生不要再說了,我周瑜與老賊勢不兩立。」

諸葛亮道︰「事須三思,免致後悔。」

周瑜道︰「我承故去的孫討逆將軍重托,豈有屈身投降曹操之理?剛才所言,不過試探先生而已。我在鄱陽,日日未嘗忘卻荊州局勢,恨不能插翅飛回京口,勸說主公抗曹。現在主公終于召我回京,得遂所願,雖刀斧加頸,抗曹之志不滅。先生請助我一臂之力,共商破曹良策。」

魯肅大喜︰「我就知道公瑾不會辜負我在主公面前的推薦。」

諸葛亮道︰「若蒙不棄,自當效犬馬之勞。」

周瑜道︰「來日面見主公,便議起兵。我先回去歇息了。」說著起身便走。

魯肅笑道︰「現在路上宵禁,你怎麼回去。」

周瑜一想,確實如此,他懊喪地拍拍腦袋︰「看來只有在你家呆一晚了,我們好久不見,正好聯床夜話。」

魯肅哈哈大笑︰「你願意,拙荊還不願意呢。我帶諸葛先生來,早就向主公請來了符節,可以在宵禁時分行走。」說著遞給周瑜一枚上面刻有齒紋的竹板,也就是過往關卡的憑證。

周瑜一把奪過符節,大笑幾聲,也不說話,徑直走了。

11琴瑟相諧

小喬正在家里無聊地彈琴,知道周瑜一下岸就被魯肅接走,心里頗為氣惱,恨魯肅這人太迂腐,太不解風情。欲派人去魯肅家催促丈夫回來,又羞答答不好意思,只能百無聊賴地等著。苦惱夜一旦深了,路上宵禁,丈夫想回來也不成了。正在苦惱的時候,周瑜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已經換好了新衣,風流倜儻。

小喬喜出望外,驚呼一聲,就奔上去緊緊擁抱著周瑜,兩條胳膊環住了他的脖頸,嘴里連連叫道︰「夫君,夫君……」

周瑜簡直招架不住妻子的熱情,和妻子很久不曾見面,他心里也想念得緊,可以說是欲火中燒。在軍中雖也有在身邊隨時侍奉的婢女,可是究竟比不得自己妻子的國色天香。想把妻子帶到自己任職的鄱陽軍事駐地去,一則律令不允許,在外帶兵的將領,父母妻子家屬一般要留在京城當人質;一則鄱陽盜賊較多,物質貧乏,居處生活不大方便,所以只能干熬。當然,雖然很想念妻子,但作為一個士大夫的榮譽和忠誠的信仰,仍使他一上岸就先考慮到國家大事,好像只有這樣才會為夫妻團聚更加增添快樂。

此刻,他也緊緊抱住小喬,說︰「想死我了。」兩個人倚在門上,親吻了許久才松開來。

小喬喘了口氣,道︰「听說夫君一下岸就去了魯肅家飲酒,還以為就此把妾身全拋在九霄雲外了。」

周瑜歉意地笑道︰「非敢忘卻夫人,實在軍情緊急,主公這次召我回京,有要事相商,子敬怕我在主公前說話不慎,故先請我去商議一下。」

小喬輕聲道︰「將軍沒忘了妾身就好。」

她吩咐侍女,為周瑜準備洗沐的器具,親自侍候周瑜沐浴。在此期間,不時地吻著周瑜結實健壯的身體,有時弄得很癢,搞得周瑜忍不住求饒。之後,她點起一爐沉香,鋪開一卷畫,要為他們即將進行的交歡做好準備了。

邊看畫邊交歡,是周瑜的愛好。起初小喬很不好意思,然而慢慢就喜歡了,覺得這樣確實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她斜眼看著周瑜,道︰「夫君,我為你彈一曲罷,如果我彈錯了,任你處置;如果我沒錯,你就任我處置。」

這也是他們一向的習慣。周瑜笑道︰「當然,今天彈什麼?」小喬道︰「你想听什麼?」

周瑜想了想,道︰「剛才回來時,在門外听見你彈的曲子,很新,沒有听過。而且好像你還唱了兩句,我沒听清。現在我就想听它。」

小喬道︰「這是我前幾天從姐姐那里學來的,才學會不久。你要听,我就彈給你听。」說著,她撥弄琴弦,展喉低唱︰

從明後而嬉游兮,登層台以娛情。

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立雙台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

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

欣群采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

樂曲聲韻琤琮,但是歌詞讓周瑜大吃一驚,听得前幾句,他就感覺很熟悉,很快他回過神來,這不就是諸葛亮剛才給他背誦的《銅雀台賦》嗎?尤使他驚異的是,有四句和諸葛亮所唱的不同。他叫道︰「停,你唱的是什麼曲子?誰寫的?」

「是姐姐抄寫的,說是中原某位文人的賦。她愛其文辭華美,就自己配了曲,我覺得很好听,就學了來。」

周瑜急道︰「‘連飛閣乎西城’下面四句,你再唱一遍。」

「怎麼?有什麼不妥麼?」看見丈夫急切的眼神,小喬有點奇怪。

「先別管這些,你快唱。」周瑜催道。

小喬不敢違拗,重新唱道︰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立雙台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

周瑜恍然大悟,感覺臉上發燒,恨罵道︰「這個諸葛村夫,實在可恨。」

小喬道︰「夫君,到底怎麼了?」

周瑜道︰「告訴你也無妨,剛才在魯肅府中,有劉備的軍師諸葛亮在座,他給我背誦了你唱的這篇《銅雀台賦》,說是曹操的兒子曹植寫的。但是其中四句被他篡改了,原先是‘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立雙台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被他改成了‘臨漳水之長流兮,有玉龍與金鳳。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他欺我無學,當真可恨。」

「哦,這樣。」小喬道,「我姐姐說,這是中原某文士的新作,新近才流傳到江東。夫君沒讀過,也不能說無學。妾身不解的是,他為什麼要改這四句。」

周瑜不置可否,又一把攬小喬入懷,撫模她的頭發,笑道︰「你知道主公這次召我回京,是什麼事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些軍國大事,和我們女人有何關系。」

周瑜道︰「你和你姐姐真是大不一樣。」

小喬道︰「你很了解我姐姐嗎?」

周瑜道︰「曾听孫討逆將軍說過,你姐姐對他非常冷漠。他還說,只因你姐姐國色天香,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因此不忍下手,否則早就將你姐姐殺了。」

小喬有些不悅︰「怪不得我姐姐不喜歡他,他若有夫君一半溫柔,只怕我姐姐也不會那樣待他。」

周瑜道︰「那也未必,你姐姐又不是你。」

小喬沉吟不答,忽又道︰「夫君,如果我像我姐姐那樣,你會不會殺我?」

周瑜撫模小喬的臉蛋,笑道︰「只怕我也不忍下手。」

小喬嗔道︰「那你就是也想下手?」

周瑜搖頭道︰「我可不是孫討逆將軍。」

小喬曼聲道︰「對,你是人見人愛的周郎,沒有女人會對你冷漠。」

周瑜笑道︰「所以我沒必要對女人也動殺心。」

小喬把頭埋進周瑜懷里,呢喃道︰「不過我仍是很驕傲,此生能嫁給你為妻。」

周瑜道︰「是嗎?當我們擊破皖城,你在殘垣斷壁中看到我的那一刻就開始驕傲了嗎?」

小喬肯定地點頭道︰「是的,就是那一刻,我就喜歡上了你。」

周瑜把小喬攔腰抱起,放到床上︰「你那時難道沒有覺得我其實是一個強盜,帶了那麼多兵到處殺人?」

小喬道︰「我確實覺得你是一個強盜,但馬上想,被你這樣的強盜搶了去,死亦何恨。我猜,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會嫉妒我。」

周瑜嘆道︰「也同樣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嫉妒我。」

小喬笑道︰「誰會?」

周瑜道︰「很多。」

小喬道︰「我想他們不配。」

周瑜道︰「嗯,也許他們很強大,但你夫君絕不怕他們,我會證明給他們看,他們不管有多大的權力,可是想搶我周瑜的妻子,仍是不配。」

12愛慕寡嫂

他們纏綿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瑜就去拜見孫權。孫權也知道周瑜已經回了京口,也召集了群臣,大家一起在殿上討論。周瑜穿著盛裝出現在大殿時,引起了眾人的騷動。雖然殿上的禮儀規定他們不能喧嘩,但孫權從他們的表情上仍可以看出,周瑜在東吳是何等的深得人心,何等的讓人敬慕。

孫權望著這個瀟灑風流的男子疾步走到自己面前,伏席道︰「臣周瑜參見主公。」他也趕忙笑道︰「公瑾不必多禮。從鄱陽而來,一路勞苦!」

「職責所在,豈敢稱勞。主公一向無恙?」周瑜道。

孫權道︰「我還好,之所以急召君進京,實在有要事相商。此間的事,我想子敬已經告訴你了罷,不知君意如何?

周瑜道︰「臣听說了。曹賊欺我江東無人,有臣在,就可以讓他看看,他想錯了。」

听他這麼說,群臣倒是沒有什麼驚異,他們想周郎就是這樣的人。但是,那些主張歸順的文臣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周瑜,東吳的實力和曹操實力過于懸殊。而且,他們對周瑜自以為是,將他們視若無物的樣子頗為不滿。張昭首先哂笑道︰「公瑾君未免太妄自尊大了,難道以主公的英雄才干,不足以獨自消弭禍患嗎?」

周瑜冷笑道︰「主公當然可以,但多了你們這幫軟弱儒生在此聒噪,只怕會拖主公後腿。」

張昭臉色通紅,孫權止住他︰「張長史,不要爭了,且听公瑾的意見。」

周瑜繼續道︰「臣以為絕不可投降,江東開國至今,已歷三世,大好江山,豈能拱手送人?」

孫權道︰「雖然如此,只是和曹操相比,我東吳不但寡不敵眾,而且他假借天子詔命,出師有名,為之奈何?」

周瑜道︰「曹操雖托名漢相,實為漢賊,主公以神武之姿,兼仗父兄之烈,據有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糧足,正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何況曹操此番自來送死,我們豈可不熱烈歡迎?」

孫權道︰「此話怎講?」

周瑜道︰「曹操此來,多犯兵家之忌︰今北土尚未完全平定,馬超、韓遂在西北窺伺,為曹操後患,此一忌也;北軍士兵不善水戰,曹操舍鞍馬和我東吳爭鋒,以彼之短攻我之長,此二忌也;現在已是深秋,天氣將寒,曹兵北來,軍馬草料不足,此三忌也;冬日江上寒風凜冽,北軍士兵水土不服,必生疫病,此四忌也。曹操犯此數忌,雖多必敗。主公擒獲曹操,正在今日,豈可投降。只要主公給臣精兵五萬,進駐夏口,臣一定為主公擊破曹兵。」

雖然一向不喜歡周瑜,但在這種危難之際,周瑜堅執抵抗的意見,孫權也不由得大喜︰「老賊想廢漢自立已久,只是忌憚二袁、呂布、劉表和孤罷了,現在群雄皆死,唯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正合孤意,此乃天以君授孤也。」說著拔出佩劍,一劍斬斷案角,道,「諸君還有敢放言投降曹操者,與此案同。」

張昭等人面色慘白,不敢說話。周瑜道︰「臣為主公決一死戰,就怕主公驚疑不定。」

孫權將佩劍遞給周瑜︰「此劍賜你,孤拜你為水軍大都督,諸文臣武將有不听君號令者,可以此劍斬之。」

廷議結束後,孫權覺得神清氣爽,似乎曹操敗退北方已經指日可待。他覺得應當把自己的決心告訴一個人,雖然礙于禮法,他不能隨便去見她,但是他真的忍不住了。于是他悄悄命令隨從駕車,帶著幾個親信來到大喬府邸。

守門的衛卒現在是孫權新近抽調過去的郎衛,地位很高,見孫權來,似乎也不驚訝,躬身施禮。孫權有些臉紅,好像被他們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過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也許終究這件事會如願的,那時全東吳的人要覺得詫異又能怎麼樣?他吩咐衛卒首領︰「傳令下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來了這里。」

首領趕忙表忠心︰「謹遵主公命令。」

孫權徑直走了進去。庭院中黃葉遍地,樹葉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孤零零的枝條,一片淒清蕭瑟。他來到大喬的居室,遠遠望見大喬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大江,正在吟詩︰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

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孫權一時心中五味雜陳,最終忍不住打斷她︰「嫂嫂在思念誰呢?竟然夜不能寐?」

大喬好像背上長了眼楮,知道是他來了,她並不回身,道︰「是主公來了,主公最近軍務繁忙,怎麼有空還來。太夫人沒有告誡主公嗎?」

孫權道︰「我想有些軍務可能嫂嫂也比較關心,為免嫂嫂懸念,覺得還是來告訴嫂嫂一聲為好。」

大喬道︰「我一個柔弱女子,軍務和我有什麼關系?」

孫權道︰「不然。軍務對嫂嫂非常重要。若非軍務,嫂嫂也不會嫁入我孫家。」

好像說中了大喬的心事,她低下頭,茫然看著什麼。孫權望著她白皙脖頸上細細的絨毛,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他又听見一陣吧嗒吧嗒的聲音,那是大喬的眼淚滴在她自己的裙裾上,豆大的眼淚。孫權很想過去攬她入懷,親她,安慰她,但是不敢,只能手足無措地道歉︰「對不起,嫂嫂,我說錯話了。」

大喬不答,好一會兒才止住淚水,低聲道︰「主公有何見教?」

孫權一顆心這才放下來,他急急忙忙,似乎是討好地說︰「上次我說來告訴嫂嫂,曹操將率八十三萬大軍東下,征討東吳,我想嫂嫂一定會關心這事,所以來告訴嫂嫂。」

大喬身子抖了一下,回過頭來,直視著孫權。這張天仙般月兌俗的臉上,淚痕猶在。她只是盯著孫權,一言不發。孫權愈發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說什麼。這時大喬突然低呼道︰「紹兒。」

一個八歲左右的男孩從屏風後跑了出來,叫道︰「母親,我寫字寫累了,想來看看你。」

大喬道︰「快來拜見主公。」那男孩趕忙伏席道︰「臣拜見主公。」

孫權道︰「佷兒免禮。」他又面對大喬,「嫂嫂,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大喬抱著孫紹,淡淡地說︰「主公繼續罷。」

孫權道︰「朝中大臣都紛紛建議投降,我覺得也只有如此。」

大喬身子又抖了一下,道︰「哦。」聲音似乎有些激動。孫權的心似乎要沉到水井里,他自己也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憂傷︰「可是昨日你的妹婿周瑜從鄱陽趕回京師,力言抵抗曹操,並說只要給他五萬精兵,定可擒獲曹操,獻于麾下。」

大喬把目光又投向窗外,不自然地說︰「嗯,在周郎眼里,東吳將士向來都是鋼筋鐵骨,能以一敵十。」

「嫂嫂很失望罷?」孫權忍不住道。大喬強笑道︰「我失望什麼。」

孫權嘆了一聲︰「嫂嫂自己知道。」

大喬正色道︰「主公想要我說什麼?我說也無妨,周郎雖是我妹婿,我卻不覺得他大言炎炎有什麼出色。除非他真有什麼具體的作戰方略。」

孫權道︰「他既這麼自信,方略總會有的。」

大喬道︰「主公應該問清楚,難道他看主公年輕,不屑告知嗎?」

孫權變了臉色︰「他敢。」他走到欄桿旁,眺望遠方,喃喃道︰「有時候我真希望我是哥哥,他是弟弟。就算我死在建安五年,也心滿意足。」

孫紹低聲對大喬說︰「母親,建安五年,不是我父親被許貢那狗賊的門客害死的那一年嗎?」

大喬捂住他的嘴,搖搖頭,道︰「不要胡說。」

孫權回頭看著孫紹,走了過來,模模他的頭皮,笑道︰「佷兒很聰明。」又順勢在大喬手背上拂了一下。大喬又怒又驚,她沒想到孫權這麼大膽,尤其是在孫紹面前。孫權笑了笑,道︰「你們母子慢慢享天倫之樂罷,也許我真該好好問問周郎。」

13君臣布月復心

當孫權去見大喬的時候,周瑜找來了魯肅、諸葛亮,興奮地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舉措。但是,對周瑜的興奮,諸葛亮卻不以為然,周瑜很自信︰「主公已經下了決心,特賜我寶劍,拜我為水軍大都督,總領抗曹軍隊。」

諸葛亮道︰「只怕未必。」

周瑜道不解︰「先生何出此言。」

諸葛亮道︰「剛才听都督所言,日間只向孫將軍表示了決心,而具體破敵謀略皆未涉及。孫將軍年少,雖然一時血氣憤涌,決心抗曹。但思緒平靜之後,想到眾寡懸殊,又會猶豫彷徨。」

周瑜「哦」了一聲,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那麼該當如何?」

諸葛亮道︰「都督應當再次求見孫將軍,細致分析雙方兵力,告訴他不須畏懼曹軍的原因以及具體作戰方略,使他確然無疑,然後大事可成。」

「很好,那我即刻去見主公。先生且請和子敬在此飲酒,我去了盡快回來。」周瑜迫不及待,不把這件事解決,只怕是沒心情飲酒了。

說著他也不待魯肅、諸葛亮兩人答應,立刻跑了出去。諸葛亮猜得很對,孫權從大喬處回來,一想起大喬的冷淡,就滿月復煩惱。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解決自己對大喬的思念,一則大喬顯然對他不感興趣,她喜歡的人是曹操。對孫權來說,難以理解一個女人會對一個遠在中原的老男人能有什麼感情。是的,他知道曹操和喬家的關系,他們之間是世交。在曾經的很長一段時間,曹操都是喬家的常客。當小喬姐妹十來歲的時候,曹操還不到四十,也可以算得上有魅力,這種魅力對喬氏姐妹來說,有一定的吸引力。但是這些都過去很長時間了,他們現在還能有什麼聯系嗎?當然,孫權不得不承認,像曹操這樣雄才大略的男人,對女人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靠著父兄的庇蔭獲得江東統治權的人,和曹操相比算得了什麼?除非他能打贏這場即將到來的大戰。可是這怎麼可能,以他小小的江東怎麼對抗龐大的中原。除此之外,他和大喬之間身份上的尷尬也讓他輾轉不寐,他的母親不會允許,除非他的母親即刻死了。可是,這又怎麼能,為人之子,怎麼能萌生這樣可怕的念頭。他正在案前沉思,郎衛報告周瑜求見。他忙叫道︰「快請進來。」

周瑜一進來,孫權就道︰「公瑾來得正好,孤正要派人去請你。」

見孫權這麼熱切,周瑜有些感動,這個孺子,當年自己跟著他哥哥一起征戰的時候,他還是那麼小,可是現在已經成為他的主君了,他開始確實有些不習慣,可能正是因為自己無意中表露的一些驕傲做派,讓這個孺子對自己有所猜忌罷,希望這次仗打完後,他們君臣間能消弭一切嫌疑。他直截了當地說︰「主公大概還在為曹操兵多的事疑慮罷?」

孫權喜道︰「公瑾既然猜到孤的心思,肯定早有妙策。」

周瑜暗暗佩服諸葛亮的妙算,道︰「臣特為此而來。」

孫權道︰「快說。」

周瑜道︰「主公因見曹操書信,說有大軍八十三萬,因此憂懼,其實曹操所言極為妄誕,不可相信。據臣分析,他率領的北方士卒,不過十五六萬,而且久戰疲憊;所得袁紹的兵馬,也不過七八萬,而且大多懷有二心;至于荊州水兵,剛剛受降,遠未達到能嫻熟控制的地步,更加不值一提。他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眾,人數雖多,不足畏懼。只要主公肯給臣五萬兵馬,臣定為主公擒獲曹操。此言絕無虛妄。」

孫權大喜,又問了一些細節問題,周瑜一一對答如流,顯然是深思熟慮。孫權郁結的心胸逐漸舒展開來,他拍拍周瑜的背脊︰「公瑾此言,足以開我心胸,我現在無所疑慮了。」忽然想起張昭等人,嘆道,「子布那些人,平時滔滔不絕,大敵一來,只會勸我投降,甚失我望。只有君和子敬,才真心為我考慮。君明日就檢點兵馬,擇期出發,我當繼續征發士卒,為君後應。倘若君接戰不利,就振鐸回京,我將親率軍隊和曹賊一決雌雄。」

周瑜也頗為欣喜︰「主公肯下決心,那就最好了。」

孫權握住周瑜的手道︰「公瑾,自我長兄戰死,皆仗君為我鎮守邊地,撫循士卒,以致君終年不得回京和妻子團聚,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周瑜兩眼冒出淚花︰「保家衛國,是臣的職責,主公何必自責。臣當年受孫討逆將軍厚恩,無以為報,臣視主公,如當時視孫討逆將軍一般,只要主公吩咐一句,臣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孫權感覺自己兩眼也濕潤了,他一直擔心周瑜看他不起,不肯對他忠心耿耿,現在听周瑜這麼一說,他感覺的確出于赤誠,他也不由得真情流露︰「公瑾,雖然名義上我是君,你是臣,但實際上我一向是把你當兄長看待的。這次你回京,不過幾天,又必須遠出征戰,我甚為愧疚。你可把小喬夫人也帶至軍中,軍中勞苦,有夫人在旁照顧,可以聊為慰藉。」

說到這些話的時候,孫權的語氣都變了,不再稱周瑜為「君」,而是直稱「你」;自稱「我」,也不稱「孤」。從表面上看,這表述不夠禮貌,但顯然更親熱,不分彼此。周瑜伏地拜道︰「多謝主公厚恩。天色不早,主公請盡早歇息,臣先告退了。」

周瑜辭別孫權,歡快地跑了出去。孫權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躊躇滿志,忍不住從架上抽出劍,揮劍起舞,仿佛他已經戰勝了曹操,他一連舞了數刻時間,猶自正酣,郎衛又來報訊︰「啟稟主公,張長史來了,說要面見主公,陳述要事。」

孫權長嘯一聲,將劍擲到架上,大聲道︰「請他進來。」

張昭進來的時候,孫權已經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問道︰「子布,君這麼晚來找孤,有何急事?」

張昭道︰「主公,臣這幾天,一直在為曹兵壓境的事憂心忡忡啊。」

孫權冷笑一聲︰「君所憂心的是怕孤仍負隅頑抗,不肯乖乖投降罷?孤知道君乃一代儒宗,名震天下,曹操身邊的人都對君贊頌有加,傳言只知東吳有張昭,不知有孫氏。如果孤率江東投降曹操,君的官職諒必絕不會是一個小小的將軍長史。」

張昭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他本來就不是甘願投降曹操的人,如果說投降曹操是對漢室懷抱忠心,那倒不算冤枉他。但如果沒有漢室,投降曹操自然不如跟隨孫權,何況孫權當年是他堅決擁護上台的。他當即怒道︰「主公若想殺昭,就請立刻下令,將昭拉去斬首。昭寧願死于刀劍之下,也不能受主公這番侮辱。」

孫權也吃了一驚︰「君……君不是一直勸我投降嗎?難道孤錯怪了君。」

張昭兩眼噙淚︰「臣當年受孫討逆將軍厚愛,命臣登堂拜母,誓同生死,文武大事,盡皆委托給臣。孫討逆將軍臨死之前,不把臣托付給主公,而把主公托付給臣,是以臣日日思盡臣節,以報隆恩,以便臣死之後,得以忠臣之名流傳後世。臣前日觀曹兵勢大,又假托漢室天子之命,名正言順,是以勸主公歸順,亦不過權宜之計,難道會真的希望主公將江東拱手交給曹操嗎?」

孫權見頭發斑白的張昭老淚縱橫,也有點心軟,俯身扶他︰「子布,當初孤長兄剛死,眾臣惶恐,心懷不安,若非子布整飭僚屬,令各奉職,孤也不能穩坐此位。不過君近日所言,確實教孤不解啊。」

張昭泣道︰「臣年過五旬,已知天命,官至長史,夫復何求?而主公富于春秋,來日方長,豈可不忍一時之忿,而任由周瑜等少年孺子,急進貪功以成己私?」

孫權道︰「君為何說周瑜急進貪功以成己私?」

張昭道︰「曹操奄有北方六州,如今荊州也已平定,有八十三萬之眾,而我東吳境內山越未平,豈能以一敵十。」

孫權道︰「可是剛才周瑜為孤分析敵我兵力,認為曹兵不過二三十萬。」

張昭道︰「他急于邀功,若照實說,又豈能說動主公出兵?況且就算曹兵不過二三十萬,將軍自思,我東吳最多能出多少兵馬?」

孫權沉吟道︰「不過五萬。」

張昭道︰「以五萬對二十萬,仍是寡不敵眾啊。」

孫權心內煩躁又起。張昭看看孫權的臉色,又道︰「據說曹操東下,意在二喬,不知主公可曾听聞?」

孫權心里撲通直跳起來,好像被眼前的老臣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嘴上卻輕描淡寫地說︰「哦,那又怎樣?」

張昭道︰「昔日範蠡將自己所愛西施獻給吳王,遂保越國社稷;越王勾踐十年生聚,終滅吳國。周瑜若真忠心主公,就當把小喬獻給曹操,以退曹兵,讓我東吳有十年生聚以報大仇的機會。而如今他只知勸主公出兵,讓主公冒不測之險,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嗎?」

孫權哼了一聲︰「誠如君言,那大喬夫人是我亡兄遺孀,又當如何?」

張昭正色道︰「主公不妨卑辭厚禮,為大喬夫人求免。實在不行,讓太夫人下令,賜大喬夫人自盡,不亦可乎?」

孫權大怒,重重地在案上一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他用力甚大,將案上的竹簡全部拍落在地,在殿門侍候的郎衛也被驚動了,一起跪在門邊問︰「主公,有何吩咐?」

見孫權如此憤怒,張昭也不禁大驚失色,他不明白孫權為什麼會憑空發這麼大的氣,在他看來,一個女子,無論怎麼重要,總沒有家國社稷重要,如果能救家國社稷,犧牲一個女子,又算得了什麼?他正要惶恐謝罪,突然外面傳來一個聲音︰「誰胡說八道了。」

孫權抬頭一看,竟然是自己的母親,吳太夫人,趕忙緊走幾步,跪倒在她面前︰「母親怎麼來了,臣拜見母親。」

張昭也跪倒︰「參見太夫人。」

吳太夫人走到中間席上跪坐,犀利的目光看著孫權︰「以老婦看,張長史的意見很有幾分道理。」她沉吟了一下,又緩緩道,「不過,範蠡獻西施給吳王,也在越國戰敗之後,若周瑜此次不能退敵,我們再行此計不遲。」

14小喬的傷感

向孫權辭別後,周瑜興沖沖趕回自己的家,可是當他走進大堂,發現只有魯肅一人在,不禁有些失意,問道︰「孔明先生呢?」

魯肅道︰「他說酒醉頭疼,已經先回去了,我苦勸不住。不知公瑾剛才進宮,和主公談得怎樣?」

周瑜皺眉道︰「果如孔明所說,主公正在憂慮,待我向他詳細分析完曹兵虛實之後,方才放心。」

魯肅驚訝道︰「既然如此,公瑾為何不悅?」

周瑜道︰「我在想,孔明竟然如此聰穎,能猜中主公心思,將來必為我東吳之患,是否應當將他除去。」

魯肅大驚,急忙擺手︰「萬萬不可,當今大敵壓境,我們正應同心協力,豈可自相殘殺?」

周瑜嘆道︰「如此才士,真要殺他,我也不忍,只是社稷為重,他輔佐劉備,將來于我江東不利啊!」

魯肅道︰「他的兄長諸葛瑾正在我東吳做官,不如讓他勸勸孔明,讓孔明也輔佐我們主公,不就行了嗎?」

周瑜點頭道︰「嗯,既然如此,可以一試。」

兩人又聊了一會閑話,魯肅辭別回家。這時小喬才走出內室,吩咐婢女收拾殘湯剩羹。

沐浴的時候,周瑜還在若有所思,小喬一邊給他擦洗身體,一邊問︰「夫君一刻也不得閑,此刻還在想什麼呢?」

周瑜不答,好半天突然道︰「主公今天說,允許把你帶到軍中侍候我,你看如何?」

小喬喜道︰「真的?」接著又奇怪地說,「主公這是什麼用意?一般來說,將軍出征,家眷都留在京城為人質的。」

「是啊,」周瑜點頭道,「我常年在鄱陽守邊,那時形勢平淡,郁悒無聊,想要你在身邊陪伴而不可得。如今軍情緊急,主公反而允許我帶你出征,實在不解。」

小喬道︰「也許並無別的用意,只是主公覺得你才回京師,又要遠征,心里過意不去罷。」

周瑜嘆道︰「其實不管如何,我對主公的一片忠心都至死不渝。」

小喬笑道︰「那麼敢問,妾身在夫君眼里比主公如何?」

周瑜也笑道︰「兩種情感全不相同,胡可比也?」

小喬道︰「據說春秋時候,越國大夫範蠡為了越王的社稷,把自己的愛人西施獻給吳王,所以妾身想,有時候人也免不了會遭遇兩種感情而不得不比的境地呢。」

周瑜含笑望著小喬︰「卿卿,你說這個是什麼用意?」

小喬道︰「沒什麼用意,只是浮想聯翩,偶爾會想到這個故事,難以索解。」

周瑜道︰「嗯,夫君我老實告訴你罷,如果我是範蠡,我就會幫助越王一舉擊破吳兵,根本用不著獻上所愛。」

小喬道︰「萬一寡不敵眾呢?」

周瑜道︰「那我殺身以報君王,決不會獻上所愛。」

小喬一愣,突然珠淚零落,雙手環抱住周瑜的脖子︰「要是夫君死了,妾身也不能獨活。」

周瑜感到小喬的熱淚在自己肩頭蔓延,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好,笑道︰「這又是怎麼了?好好的哭了。」

小喬不答,哭得越發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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