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第三十九章

作者 ︰ 陳染

4、沉默比毒藥更動人

從出版社得到一套三島由紀夫系列書籍,夜里便翻開他的那一本傳記,閱讀起來。+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十年前,我曾經讀過三島由紀夫的小說,當時是與川端康成的書交替而讀的,書桌上還同時並放著幾本其他不相干的書。也許是十余年來我的內心越來越沉于平和的緣故,這次讀他的傳記,我發現越發不甚喜歡三島了。這個人的張揚膨脹、自我中心、剛烈易碎,遠不足以引起我的敬意。1970年自殺的三島由紀夫已是45歲的成年男子了,可他依然在心理年齡上停留在如此躁動的青春期,比較起那種深邃冷靜、平和達觀、雍容幽默、智足遠慮、不動聲色的人生境界差得遠矣。僅說他的切月復自殺,無論出于他天皇觀的政治殉身,還是《葉隱》義理的以死相賭的殉教,還是他「夭折美學」的文學殉死,乃至從精神病理學上他的變異的性心理壓抑而至的殉情,都具有十足的「殘酷美」的表演色彩,都是過度的自我膨脹而直至崩潰毀滅的結果。日本這個民族的特征把他的個性推到了極致。死前連他自己都說,六年前他寫了《憂國》,現在又完成了《豐饒之海》,沒想到今天自己要實際表演了,真想不出自己再過三小時死的樣子。

自殺,並不是我不喜歡他的緣由,他的大男子主義也僅僅構成在我的女性性別上對他的敬而遠之。我所以不喜歡他,關鍵在于他的表演性、展示性。

三島由紀夫是經過四年的周密考慮、細致計劃,才動手切月復自殺的。三島首先在媒體界大肆渲染,做足了輿論準備,然後又對所有邁向死亡的行刑步驟做了八次逐一的詳細的操作演習。死前幾個月還舉行了辭世宴。

經過反復策劃的行動,逐一如期實施。1970年11月25日這一天,他早早起床,沒有與妻兒做特殊的告別,也沒有作為一個丈夫所應有的對妻子、孩子的依舍和放棄責任的自疚,只是精心洗浴修飾自己一番,穿上日本傳統的兜襠褲以及盾會制服,帶上短刀匕首,留下請編輯來取的遺稿,然後就分別給記者打電話,並囑咐他們帶上照相機,以便讓新聞界親眼目睹他最後一次的戲劇性表演,刊登出去昭示于眾。然後按時來到自衛隊總督中心大樓,一伙人開始行動,捆綁總督,並強行召集總督自衛隊听其煽動性的講演。最後,按程序寬衣解帶,三呼天皇陛下萬歲,在地毯上正襟危坐下來。先割破手指,在事先預備好的日本紙上寫下一個「武」字,拋筆後,便把短刀捅進自己的左側下月復,再次三呼天皇陛下萬歲,便請求他的伙伴對他進行補刀,砍下他的頭顱,他的伙伴對他補了三刀,三島才身首兩處,結束了生命。

一切都是按照步驟血淋淋地進行……

接下來,是整個日本的嘩然與震驚,以及規模宏大的哀悼和國葬,浩浩蕩蕩的人流伴隨著貝多芬第三交響樂為之送別。如果是一個國家領導人或者社會活動家,這個局面是非常順理成章合情合理的,但作為一個藝術家文學家,便顯得不大對勁。死是一件非常個體的行為,轟轟隆隆、喧天響地,總覺得是一出悲劇戲的表演。

我的一位詩人朋友說,沉默比毒藥更動人。在生活中,我常常有同感。

三島的死,與我尊敬的茨威格以及令我心疼的張愛玲的安詳的離去,在人性的哲學的層面上是多麼的不同,死神每一天都在觸踫他們深層的精神和靈魂,而不僅僅是觸踫他們的軀體或握住刀刃切月復的手腕,也不僅僅是觸踫了某種實現自我壓抑的**。他們始終在反省,那些忙碌的虛華浮榮、功名利祿,那些禮貌之下人類的冷漠與孤獨,那些虛設的意義與價值,到底都是些什麼?這才是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最深邃的質疑。他們默默無聲地消逝了,不打擾任何一個人,他們把死亡作為最後一個沉靜的哲學,留在後人心里,讓我們繼續思索。

前者是一種當「烈士」的**,後者是一種人類最深層的探索生命的哲學。兩者完全不是一種境界。

但畢竟三島是悲壯的,誰會用自己的生命去表演呢!這也是最後的壯烈了。

1、真假孤獨的人

四堵牆一圍,就是一間沒有出口的房子。門扇緊閉,牆壁縮緊肩膀,它們互相牽引著靠近,間距越來越令人窒息。

一個人在這樣的沉夜里獨坐其中,呼吸急促,渴望空氣猶如焦渴的唇際等待愛情,猶如仇恨的火焰等待敵人的眼楮來點燃。他在默默反省如何落入這番境地。

真正孤獨的人無所謂牆壁是否存在,他只是避開閃光燈以及喧嘩的舞台,在角隅里寫著字;

假裝孤獨的人在房子當中表演,左右翹盼,後顧前瞻,牆壁只是充當孤獨的道具,與他心照不宣。

2、如此不同

有一天,我在夢中遇到一個極富「才華」的以寫書為生的年輕人。

他對我說︰他從不關心這個社會的上層建築,因為他不是泥瓦匠的兒子;他也不關心社會機器的運轉,因為他也不是鐘表匠的兒子。

我想了想說︰我可沒有你那麼「幸運」啊,我既是「泥瓦匠」的女兒,又是「鐘表匠」的女兒。同樣是寫作,可我們天生就是不同啊!

3、「主義」牌拖鞋在奔跑

他用一個日常人們所願意接受的雄鷹的姿勢,一使勁、一個翻躍便躥到人群之上……

他的一生只擁有這一次翻躍,只用這樣一個姿勢,便永遠騰空高昂在樹尖、塔頂以及樓角天線上邊的高空中浮游閃耀,終生完成了一只短命而脆弱的蜻蜓向強健雄鷹的全部進化。

高處不勝寒。于是,他結黨氣流、投合風聲,穿上適宜自己型號的「主義」牌拖鞋——那拖鞋巨輪一般乘風破浪、斬霧劈雲,他呼風喚雨,聲勢浩蕩,威赫群山。天上川流的彩霞向他月兌帽行禮,地下成片的綠蔭向他折腰傾跪……

其實,他並沒有自己的腳,只是那拖鞋載著他奔跑。于是,他便以為他是一只雄鷹,一個藝術家。

大路之外的某一處幽僻地方,行走著另一個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她路過這里,很安靜地看看「雄鷹」,又看看天依舊是濃濃的藍,地依舊是闊闊的黑,便輕輕一笑,然後閃身避開大路和人群,月兌掉被人們套在她腳上的各種色彩紛呈、追星逐月的「主義」牌拖鞋,在角落里獨自讓自己的腳心挨著土地。她不需要陽光地帶喧囂的喝彩,或招安者真誠的「天氣預報。」她慣于孤身走路。

她始終在路上,沿著經線和緯線,以一個陌生人的樣子,走過一片片曠無人煙的禿嶺和荒原,尋找一處自己的家鄉。那個遙遠的去處被人們稱做烏托邦——一個虛幻的地方。

她不打算到達哪兒,做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陌生者獨自漫游就是她的目的。

4、有知識的非知識分子

網絡于我而言是一個最為便捷的信息源,只是一個信息源而已。它的質量和意義,相當于一次熟人聚會,會獲得一些信息,比如︰誰和誰因為什麼事打文字仗了;誰拍了一部什麼電影以及花邊新聞了;誰生了誰去了;誰出版什麼書了;誰的官司贏了或輸了……諸如此類。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也沒什麼。

如今有不少人以為,網絡信息等同于文化,某一專業技能的畢業證書等同于知識分子,能使用英語或哪國語交談等同于學識……弗蘭克•富里迪曾在《知識分子哪里去了》一書中提到︰「知識越來越被視為技術性操作的產物,而不是人類智慧的成果」。我以為極是。時下,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演變成擁有高技能、高手藝的而欠缺人文文化、失去思想樂趣的有知識的非知識分子。

5、只有愛是不夠的

人們能夠相守結伴在一起,說到底,到最後已不再是喜歡與不喜歡、愛與不愛的問題,而是個性的磨合融洽等等綜合因素。人在這份融和安寧的相守中,感受著安全、體貼與溫暖,感受著依然存在的自我空間以及內心的富足。只有愛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它會在現實的平凡中被擊得粉碎,也許只因個性、修養、能力甚至財富等等我們以為比愛次要的因素而粉碎!

6、我之所以不做電視

其一,我不擅長口頭表達,甚至顯得拘謹而木訥,如遇腦瓜聰明、口齒伶俐的主持人,我非得被逼到角落里、跳進黃河也說(洗)不清了不可;

其二,電視是比較直白的主流媒體,如果說,我的比較邊緣化的或逆反主流的言論,用含蓄的文字書寫,尚可出版的話;那麼,用直白的口語在電視上說出,就一定會被審查清理出來。試想,把我「清理」得那樣中規中矩、不疼不癢後,還有什麼可看可听的呢?

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喜歡在角落里安靜甚至安閑地生活,為別人「表演」,太累了。

7、完美與殘缺

有人說,他的生活角色看上去顯得「完美」,可是他愈是日臻完善,愈是露出連他自己都感到的難堪與虛偽,整日陷入一種壓抑之中。

我以為生活的「完善」,很多時候是以喪失更多的「自我」來換取的,來平衡的。找到一個自己認同的「平衡點」就行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完美,只有相對的殘缺。我們首要明確的是自己最看重什麼、最需要什麼,倘若這一點基本滿足的話,其余均為次之的了。所謂放棄完美,即是放棄對于次要部分的完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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