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傳 第十一章

作者 ︰ 徐剛

陸游、蘇軾父子都曾來過閬中。♀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北宋畫家文同由彭縣去漢中經閬中,為開元寺竹軒動情而流連忘返,並與開元寺僧澤師有交游。在《寄題閬州開元寺澤師竹軒》的題畫詩中,文同寫竹已經出神人化︰「香飛常人佛座上,葉落不到經窗前0」漢唐時期,閬中還是我國古代的民間天文研究中心,這也實在是奇特的,為什麼閬中人如此喜歡夜觀星象,並出現了落下閎這樣的人物?他參與創制的《太初歷》對世界天文史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在落下閎的影響下,後來又有任文孫、任文公父子,周舒、周群、周巨祖孫三代從事天文氣象觀察。到唐代,袁天罡、李淳風先後定居閬中,專事天文、風水研究,天宮院、天罡街、淳風街至今猶存。

這是一種神秘的召喚與延續,真正的召喚之力來自天上和歷史。

錦屏山上為紀念落下閎建造的觀星樓高24米共三層,每層四廓,層層環繞。前是江流後依翠屏,仰可觀天俯能看水,接雲而立古樸凝重。

《史記》、《漢書》記載說,西漢元封元年即公元前110年,司馬遷鑒于秦歷過時歷法混亂影響農事而建議漢武帝改歷。漢武帝下詔求賢,落下閎經人推薦從閬中來到京都長安,與鄧平等20多位天文學家研制新歷,落下閎主要擔任「運算轉歷」部分的工作,落下閎、鄧平等提出八十一分歷法,被漢武帝采納頒用,這就是《太初歷》。《太初歷》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完整統一且有明確文字記載的歷法,它在戰國時出現的《四分歷》的基礎上,還規定︰冬至所在月固定為11月,正月為首月。在歷算上,落下閎運用的近似連分數原理的計算方法,比西歐連分數理論的出現早1600多年,李約瑟稱落下閎是世界天文學領域中的「燦爛的星座」。

落下閎還是「渾儀」的最早的制造者。

「渾」指圓球,「渾儀」又稱「渾天儀」,是由一系列同心圓組成的儀器,有可窺測之管,為實際觀察用。對于天文及天體,落下閎的認識繼惠施「南方無窮而有窮」之後,已經有了圓穹渾天的推想,是當時嶄新的宇宙結構學說,並由後繼者張衡作了如下的形象闡述︰「渾天如雞子,天體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內,天大而地小,天之包地,猶殼之包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天轉如車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2000多年前的落下閎預見到了《太初歷》的不足,他說︰

日後八百歲,此歷差一日,當由聖人定之。

哪里是落下閎的觀星處?

哪里不是落下閎的觀星處?

那些自覺地意識到被星光照耀是何等幸運的人,便更能接近天宇,如今他的靈魂也在星光月色的閃爍之間,在閬水上跳躍,遙遠年代的燭照仍是我們今天的光明。

落下閎之後,閬中又有奇人出現,任文孫、任文公父子測氣象,報天文,預見風雨、旱澇,閬中農人無不視之為神仙。到三國,又有周舒、周群、周巨祖孫三代建造了一個觀察天象的高台,無論寒暑,細心觀察,是任氏父子之後又一天文世家。相比之下,諸葛亮的「掐算陰陽」不過爾爾了。當時閬中的雲台山、蟠龍山、文成山都是人們觀察星象之地,觀星望月一時成為閬中風氣。

當代科學界有所謂「李約瑟之謎」,其實閬中才是真正的謎,閬中之謎美麗得教人困惑,閩中之謎中山水靈智互為浸潤交織。約略言之,也只能這樣說︰閬中人在歷史上更接近精神和星空。

閬中之謎,何以為解?

從隋唐開科取士到清末廢除科舉,1300多年間,四川共出19個狀元,閬中就佔了4個,即唐代的尹樞、尹極;宋代的陳堯叟、陳咨。更讓人驚訝莫名的是這兩對狀元均為兄弟,各出一家。而文武進士有94個,舉人數百,如蘇東坡所言︰閬苑千葩映玉宸。此外,三國大將馬忠,謀士程畿,南宋抗金名將張憲,明花木蘭式女英雄韓娥等均出生于閬中。當代的還有紅軍時期的9位將軍,書畫家趙蘊玉,數學家張鼎銘,皮影大師王文坤等,均為閬中人。

閬中18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古典名勝比比皆是,有始建于唐重修于元的永安寺建築群,五龍廟、佛都觀音寺建築群,張飛廟,佛身衣紋為凸紋的唐釋迦牟尼石窟及唐宋碑刻,有始建于唐重建于明的過街市樓華光樓,張憲祠,杜工部祠,魁星樓,清代考棚等數百處。其古城格局,舊街老巷,數十棟、數百棟連片成群的明清兩代遺留下的保存完好的民居之外,現存有兩處元代建築,四處明代建築,十二處清朝的殿堂樓角。閬中市內90條街巷的1/5仍為唐宋年代的風貌格局。

唐街宋巷,瓦屋長檐,那長檐如此之長,是其時閬中風也多雨也多嗎?瓦屋不高,緩緩地從屋脊傾斜,把長檐伸出,那滴水之聲從青石板路上便「滴滴答答」地傳開去了……

從唐時小街走進宋時古院,那是由唐及宋嗎?從宋時古院踏上唐時小街,那是由宋及唐嗎?

時間仿佛在一個同屬古代的空間凝固了。

「嘉陵江有三百里,閬中名苑十二樓」,華光樓是第一樓。

登斯樓也,江上清風徐來,周遭山色如黛,把酒臨風心旌搖蕩自不必說,或者風塵未洗匆匆登臨,只需放眼望去便也一樣神馳情醉。山也水也城也家園也,相依相靠相貫相融相襯相托,盡得天然,又有匠心雕琢。古城區中,寺廟牌樓,酒肆茶館,各得其所;而那些四合院建築又在古樸莊嚴中,吐露出教人回想的漢唐氣魄。街巷縱橫,有以草木命名的︰白果樹街、古蓮池巷、謝家槐樹大院;有以名人、事件命名的︰迎恩街、狀元街、三陳街;有以風水命名的︰管星街、筆向街;有以作坊命名的︰機坊街、醋坊街,等等,不一而足。如嘗白果,如見蓮子,如聞槐香,如此這般的閬中啊!下得華光樓,踏進古庭院,不能不捫心自問︰我們到底應該怎樣看待古建築和時下大都市中的現代化建築?

到底在哪里、什麼時候,人類曾經有過詩意的居住?

閬中古庭院的對稱、秀麗、清新,以及規整緊湊的素樸、厚重,使人有理由作出這樣的推測︰由于閬中所處的水陸碼頭的地理位置,長江里不僅漂動著貨物也漂動著文化,當具有楚文化特色的兩湖會館、富有江南園林氣息的浙江會館等相繼落成,一方面它們便成了閬中文化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在默默無言的比較中,巴蜀與中原與南北的文化交流也已經開始。♀但,為閬中的山水環境所制約,面對唐宋舊城的敬畏,所有這些後來的建築即便純屬商業行為,卻也不敢有絲毫財大氣粗的樣子。相反,它們先是小心翼翼地以閬中本地建築為榜樣,同時又摻入若干自己的特色。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是︰不能高過古牌樓,不能和廟宇爭風水,和諧相融,和睦相鄰。

當一道院門打開,你會有望之無盡的感覺,大院套小院,院中必栽樹,天井連天井,井上是藍天。你會想到風雨霜雪的不期而至,花朵的開放與凋殘,一個個天井連接著天和地,風聲雨聲就在窗前檐下,一年四季在這里變幻著色調,天並里充足的陽光首先讓孩子可以嬉戲,主婦可以晾曬衣服,夏日的傍晚這里有風,可以置一張小桌吃飯、飲茶,當夜色深沉時孩子們還可以數天上的星星。頭道天井與二道天井一般呈「多」字形,取多子多福之意。正房和街門不在同一中軸線上,這一點實屬罕見,閬中的風水先生卻自有解釋︰「老子說不敢居天下先,閬中人不敢居天下中。」也許這是閬中的恢宏大度、謙虛謹慎。還有亭台樓閣與假山浮雕,點綴空間的花台、花園與古樹名木,幾枝青竹搖晃出的一窗疏影,則頗有江南風味了。

貝聿銘談中國建築傳統時說過一句很精闢的話︰「在中國,窗子是一幅畫。

閬中庭院及其他古建築以玲瓏剔透、變化多端的雕刻裝飾,自高而下,從屋頂、屋檐而門而窗,使人目不暇接。今之工匠為它的工藝及千種之多的圖案嘆服,而對我來說為之驚心動魄的卻是建造者的想像力。房屋上的吊檐、檐頭、門窗、門楣,大多施以質樸、吉祥、精細的雕刻圖案,點綴于構件的某個部分,在平面與立體之間起到了畫龍點楮的作用;而那些縷空窗花,則通過精心的雕刻,縷而空之卻又不著痕跡,使庭院變得敞亮、透光,這一切又都是在美的展示中完成的。

閬中古民居的窗花雕飾多種多樣,達100種以上,千變萬化而只是在每一個窗戶的框架內完成,自由與限制、創造和分寸的把握,巳經到了運籌自如的地步。以格扇門窗為例,上抹板、隔眼、腰華板、擋水板、下抹板的各個細部都作了雕刻,也就是說雕刻每一個細節,不厭其煩,但求其精。而雕飾形象又決不千篇一律,有自然景觀的花卉草木,珍禽異獸,有市井生活的琴棋書畫,福祿壽喜……在這樣的古庭院要輕輕步入,探究外觀,還要登堂人室,靜坐片刻。感覺小小的風從窗花的一個個鏤空中飄溢,透過門窗映人眼簾的芭蕉大葉、青藤纏樹,屋檐下小雀飛鳴,翅膀從天井里掠過……

到1991年為止,中國62個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有幾個如閬中這樣保存得這般完好的?

1987年,全國名城工作會議在閬中舉行。幾十位專家、教授指出,現在一些知名度頗高的城市,一片片、一座座稀世珍奇的古建築、古民居、古街道,被一幢幢聳入雲霄的鋼筋水泥大樓所取代,這是文明進步還是數典忘祖?在這樣的名城中,北京是最典型的,繼50年代、60年代拆毀古城門古城牆之後,90年代作為古都北京的另一種標志一四合院——也被紛紛推倒,代之以比肩而立的高樓大廈。

當傳統的建築被毀棄,文明的斷裂如殘磚碎瓦,物質財富與權錢交易高高地聳峙著。

歷史的碎片退隱了。

但,歷史不會消失。

歷史正在審視現實,關于文化與文明的反思正在醞釀之中,無論我們喜歡不喜歡,這一天終將會到來。

走出蒲家古院時,閬中下起了1996年第一場秋雨。

秋雨從天井里飄下,庭院里有風聲雨聲,落在古城石板街上的雨點漸漸變得粗大,濺起水花,青石板在一陣又一陣的雨水沖刷之後,頓時發出亮光,朦朦朧朧地連接著、顯現著歷史的街巷,並且延伸到呈「丁」字型走向的兩條主街組成的新城區,那里,霓虹燈閃爍在雨簾中,舞廳里傳出來的是美國鄉村民謠。

趕到東園時,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雨中,山閬城都已經是濕漉漉的了。載雨而去的嘉陵江濤聲鼓蕩,在東園之南浩浩東流。

東園沉浸在風雨中,但這風雨是柔和的,如果說風是寬闊的手在寬闊地撫模的話,雨便是細密的浸潤了。

在閬中,正是這樣的撫模與浸潤,使歷史和現實互相貼近、緊密連結了。

閬中的智慧使傳統與現代之間沒有出現鴻溝,而這樣的鴻溝一旦形成便都是人為的。

倘若鴻溝是既成事實,風雨之下誰能保證沒有驚濤駭浪呢?

東園,又稱「錦屏書院」,更早時,杜甫來游是「寒花隱亂草,宿鳥鳴深枝」的去處,宋治平初年太守宋壽昌築園于牙城之東名曰東園,園中有三角、四照之亭,清風、明月之台,更有翠竹亭立,一派俊逸氣象,文可有《東園十詠》’其中「水似珠鐺人,池如玉磬開。臨流惟自適,魚鳥莫相猜」等句一時流傳,大有相忘于東園之1!東園成為學校,大約是230多年前的事了。明嘉靖年間,太守張思聰在錦屏山創建錦屏書院,清乾隆二十六年知府莊學和將錦屏書院遷往東園,清末更名為公共學堂。抗戰時期國立四中遷人,1946年為省立閬中中學,1950年為川北區閬中中學,60年代更名為東風中學。東園除了1932年被川軍佔據過外,始終是讀書人可以讀書的清靜之地。

閬中的朋友告訴我,這所閬中古老的學府自成為中學堂以來,走出了舊制畢業的中學生1600多人,1949年後從東園走向全國高等學府的就有1000多人。

要讓孩子們讀書,把風水寶地還給學校。有多少莘莘學子,便有多少棟梁之材。

信步走在這深秋的東園雨夜,風也不止,雨也不歇,我只能感覺,感覺著陌生而又親近的春華秋實。

傳我還在尋訪一支歌︰「錦屏蒼蒼,樹拂星光;嘉陵泱一堆火,兩堆火,三堆火……語言誕生了。

港口出現了。

重慶是嘉陵江漂來的。

啊!長江,我們的榮耀是你賜與的沙江與岷江匯流而稱為長江後,接納的第一條支流便是四川宜賓地區的南廣河,洪縣城南麻塘壩是南廣河的上游,這里並沒有險峻人雲攀日望月的高山,卻有著諸多突兀睜嶸的懸崖峭壁,壁上懸棺錯列,森然之氣撲面而來。

這些棺材被稱為「焚人懸棺」。

「焚人」是我國古代生活在川、滇、黔三省交界地帶的一個少數民族,《呂氏春秋》記載說,春秋時有焚侯國,有秦一代修築了通往西南地區的五尺道,漢武帝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開鑿山道2000里。獎人是靠著封閉自立為國的,一旦把路修到了家門口,便只有亡國了。焚人之地設「道」級政府,南朝梁時改為焚道縣。中國古人類學家認為,秦漢時的焚人就是魏晉南北朝的濮人,也就是唐宋時的僚人。也有論者認為,今之傣族、白族很可能是焚人之後。

查《四川通志》,有記載說︰珙縣南有棺木山,「昔為焚蠻所居,嘗于崖端鑿石拯釘,置棺其上,意為吉」。四川省博物館于1974年在麻塘壩清理了10具懸棺,發現兩件分別是明朝正德、嘉靖年間的青花瓷器,色澤依然鮮艷。由此推算,其中有的棺木巳經高懸山壁足有400年了。麻塘壩鄰近的興文縣蘇麻灣的危崖高壁上,也是懸棺穩坐。另外長江沿岸黔江市東南官渡峽、奉節東邊的風箱峽也都有懸棺。

作為風景的棺木,只要置于山水間便不是死人的,而是活人的了。

懸棺用質地堅硬的整木砍鑿而成,一般為船形或長方形,其懸掛狀態有三種︰在峭壁上打進粗壯的木樁,然後放置棺材;把棺材整個兒安放在天然山洞里;將棺材的一半插人山洞一半懸置洞外。懸棺中離地最高的達百米以上。

這些懸空絕壁的靈魂,是為了更好地凌虛而去呢,還是意味著拾級之路尚無盡頭?

一個更加現實的問題是︰400年前的人們是怎樣搬運這些棺材的?當地群眾每每談及懸棺便有一種神秘的氣氛,老人稱之為「神仙櫃」,並把懸棺所在處的山岩名之「神仙岩」。一般的猜測是先在崖壁上打洞、鋪設棧道,葬畢即將棧道撤去。還有人認為用的是吊裝法,以一種現在還不知其詳的原始機械,把棺材吊至山壁,再行置放,到底如何卻也莫衷一是。不過1973年9月的兩個盜棺賊,給了人們以啟發。這是兩個在武夷山盜取懸棺的膽大心細的賊,先以粗鐵絲制成軟梯,上端固定于岩石上一棵大樹的根部,一人把風,一人順梯而下,順梯而下者還會運氣,以蕩秋千之法蕩進埋置懸棺的「仙人洞」中,然後鋸棺三截,開棺取寶而歸。焚人如用此法先縋下幾個工匠,打洞設樁架一段棧道,然後將棺材安置,似乎較為合理。

看來靈魂也是有個性的,有的入土為安,有的懸而掛之。凡此種種大約均與不同族群在彼時彼地所處的地位及文化習俗有關。中原地廣以種植為業,視土地為神聖,死後也得入土。焚人身處高山峽谷很少有地,居山望水是開始也是歸宿。

萸人的行為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然環境決定的,其折射的觀念意識便有了更多的山水氣息,他們活著就是跋山涉水,別人看來可怕的峭壁懸崖對熒人而言卻是溫柔可愛的,那里長著藥草,結有野果。人類學家很可能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攀岩爬壁、鑿石鋪道,對焚人來說也許並不困難,這是他們的傳統。一旦某一種習俗成為一個族群的傳統之後,就有了傳統的觀念、力量和技術,懸棺之葬也就是平常之舉了。

真正遺憾的是我們一點也不知道焚人死亡的儀式和祭祀,所有的記錄都丟失了,這個從來沒有侵犯傷害過他族的小小族群,只是以懸棺默默地保留著自己的形象,使山水之間的依戀從生延續到死。懸棺多有作船形的,這漂泊的形狀很容易教人想起漂泊的形態,可以推斷這是一些與長江之水極其親近的靈魂,也可以說這是未亡之人的心態獨白︰他們隨時準備浮槎于海。

據當地傳說,明朝萬歷初年,贊人不堪忍受朝廷的殘酷統治與苛捐雜稅,曾起義抗明,據山臨水設十個營壘與明朝派來鎮壓的軍隊對抗。以歷史的眼光看,當時明軍已相當現代化了,而焚人手中不過是木棍石塊而已。相持數月,勝敗立判,明朝軍隊的是次大獲全勝其實並不光彩,而對奭人而言卻是一個黑暗的無底洞︰從此作為一個民族的樊人再也找不到了。懸棺之葬也不再存在于中國大陸。

一個小小的民族就這樣消失了,在消失之前,他們進行了很可能是這個民族歷史上惟——次武裝反抗。

這是一個同樣踏著長江的濤聲走來,由大江流水哺育的民族。「天地不仁」,長江也只能熟視無睹,華夏民族作為諸多民族的集合體,在不斷的攻城奪地的戰爭中,有多少弱小者巳不復存在。

文明和發展,歷來是以滅絕為手段的。

可是,焚人,他們的懸棺,他們在流水波濤之上與山岩為一體的死亡風景線,卻是永存的啊!長江不會停滯下來告訴我們奭人往事,在它流經酒香飄溢的「瀘州大曲」的產地瀘州市後,波濤前方便是影影綽縛的山城重慶了。

長江進入三峽以前在四川盆地的流動,已經多少有點區別于金沙江的襲奪穿鑿、怒濤拍天了。從遙遠而高峻重疊的中國地形最高一級階梯奔突、穿鑿、迂回而下,落差之大、峽谷之險俱往矣。納百川,匯細流,浩然之勢既成,王者氣概初露,在四川盆地的奔騰不息,已是雍容大度、成竹在胸了。

四川盆地的周圍環繞著海拔1000米至3000米的高山和高原,盆地底部則是綿延起伏的丘陵、低山、小塊平原的混雜與瓖嵌。遠古年代一系列地質運動中演變而成的這個盆地,既是長江上游及中游之水的集散地,又是人類可以得天獨厚地建立家園繁衍生息的所在。它有那麼多的水,它離長江太近了,那是可以世世代代滋潤田園的生命之水,因而,巴蜀源流產生出來如此之多的神話、傳說以及文化遺存,便不足為奇了。人們很難言說盆地邊緣各支流的神奇的流動,有的從容,有的急迫,有的渾濁,有的清澈,後來都向著盆地底部匯聚。眾多的支流使長江水量猛然增加兩倍多,于是才有「眾水會涪萬」之說。

長江之水的巨大的集結,那波濤洶涌中必然要發生新的故事,這故事是大地與生命的創造,是剛柔之間的交響。

因此,我們先要贊美支流。

支流是大地之上的旁逸斜出。

支流是散漫的,如果它與主流沒有距離,那就不成其為支流。支流的定義應該是︰它與主流並非同出一源,它有自己的流程及流向,無論偶然還是必然,它將和主流匯合。沒有支流的長江是短江。

長江集支流之大成者。

我曾在長江支流的眾多匯人口遙想當年,雖說這樣的匯入肯定是濤涌風生的,終究也不過就是匯入江流而已,一種全身心的傾注與投人,諸水之間天性的相融相通,壯大之後的遙遙歷程。

會有渡口和集市出現,會有最初的葫蘆舟、獨木船。在鐵路、公路出現之前,四川盆地的交通往來主要依靠水上舟楫,兩江合流處地理位置的優越性,對于人類而言便是毫無疑義的了。不過最初的相遇大約都是偶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水的流向始終便是人的走向,沿著各支流之水的迷茫的人群走到匯流之處時,他們見面了。即便是同一支流還有兩岸之分,在一根漂木的啟示下,有了泅渡有了獨木舟。可以互相往來的時候,人們一定很高興,因為孤獨感自從人類出現之始便伴隨著人類。

獨木舟來往之地便是渡口。

人們聚集一起曬太陽聊大天偶爾也以物易物的地方便是集市。

所謂「渡口」與「集市」這些名稱,是後來人命名的,最初的實踐者從來就不是命名者。那時候沒有理論,甚至少有理性,但不能據此說當時之人便是愚不可及的。不,先民身上的天性極其敏銳而發達,本能即生存之能的力量,驅使他們走過了流浪、遷徙的世代相傳的日子。現在他們要稍作停留,這里有更多的人,男人和女人,有吃不完的魚鮮可以交換別的食物,水生的草類中很容易找到野生的谷子。魚香、肉香與谷香是不一樣的。火,早已經出現了,用火的方式還是一群群人燃起一堆堆火,把食物烤熟,也用來取暖,為暗夜增加一點亮光。

一堆火、兩堆火、三堆火,火連著火的時候,便是人呼應著人了。比起孤零零的一堆火,要壯觀、熱鬧得多。甚至還會互相叫喚,那只是發出一種聲音,為了讓對方听見,看誰的聲音更洪亮。

更多的時候是沉寂,仰望星空,沐浴在神秘中,期待天明。

一個又一個夜晚過去了,一堆又一堆篝火點燃了又熄滅了,熄滅了又點燃了。

語言誕生了。

港口出現了。

那些位于長江支流匯合口的家園地下,如果有思者在冥想中掘進,沿著根的蹤跡曲折盤繞,就會發現︰那太古的廢墟仍然是溫熱的,溫熱著我們今天的某種思想和文字,托舉著現代人的全部榮耀,使之成為長江沿岸明珠一般璀燦的城市群落,和郊外的鄉村田野。

它們是︰雅礱江口的渡口,岷江口的宜賓,沱江口的瀘州,赤水河口的合江,嘉陵江口的重慶,烏江口的涪陵等等。

我們的先民最早為了生存和排遣孤獨而聚居的江河匯流之處,在催生了文化、發明了船只、溝通了航運、拉斷了無數根縴繩、顫抖著無數的川江號子之後,便從簡單的渡口成為港口,進而成為城市,成為地域經濟和政治中心,象征著繁華與權力。同時還體現了中國城市化道路的一種特色︰以江河為依托,以沿著水草跋涉的人類最初的腳印為奠基。這是一些並不以帝王將相為自豪的城市,它們更接近自然,更向往自由,更能陶冶性情,對商品及其流通也有著更早、更為豐富的認識。

當古城的面目還沒有被今天現代化的色彩全部涂抹之前,只要你在大街小巷里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听,在那些看似凝固的土木建築上,你都能看見水的波動和顏色,你都能听見水的漲落與濤聲。

這些城市的某個角落像一幅山水畫。

雨水落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的水花,是永遠的韻味。

重慶是嘉陵江漂來的。

上古時代,重慶是巴國的首府。相傳嘉陵江水系形如「巴」字,所以這里稱巴,巴地之人便為巴人。不過此說也有牽強附會處,上古時代的上下限不確,其時有文字了嗎?很可能沒有,也就是說嘉陵江雖有「巴」形,而人世間尚無「巴」字。此一時期,游徙的巴人其範圍廣至漢水中游到長江中游地域,先後建立過幾個巴政權,如廩君蠻之巴、漢水中游之巴、枳巴等;最具有活力的則是以重慶為中心的江州之巴。又據《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西南有巴國,有黑蛇,青首,食象。」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謂︰「巴,蟲也,或曰食象蛇。」很有可能「巴」最初是蟲名、蛇名,後來又成為地名,「巴」或「蛇」的文字的發明,或者受了巴蛇形態既曲而弓的影響也說不定,而「巴蛇吞象」的典故源出巴地,則是毋庸置疑的了,屈原在《天問》中問︰「巴蛇吞象,厥大如何?」巴國之年,嘉陵江流域所多的是熱帶、亞熱帶大森林,物種多樣,尤以爬蟲為最,大大小小比比皆是,其中最大最凶者,很有可能曾經與大象有過生死之戰,是有食象蛇之說。

重慶位于四川盆地的東南部,向有山城、霧都之稱,城區坐落在長江與嘉陵江之間狹長的半島型丘陵間。群山懷抱之中,三面倚江而立,市內崗巒重疊,房屋錯落起伏,街道曲折迂回。仰望是屋,俯看是街,濤聲拍擊,不知是在天上地上還是江上。夏季炎熱,秋季多霧,全年平均日氣溫超過攝氏30度的約為90天,超過35度的34天,極端最高氣溫達至43度。重慶與武漢、南京並稱為長江沿岸的三大火爐。到深秋之後,暑氣消退霧氣又來,冬日中每5天就有4天是霧日或陰天。每年平均有霧之日為93天半,最高紀錄為一年365天中有205天霧日。茫茫濃霧籠罩一切,終日不散,連續幾天不見太陽。但山城百姓依然唱歌、飲酒、吃麻辣火鍋。

巴人始祖一定吃夠了嘉陵江水淹潮沒的苦頭,卻又無論如何離不開這風水寶地,便把住所搬到了山間丘陵中。總是一定的環境制約著、影響著一定的生活方式,巴人便是在順服與適應環境的漫長歲月中,壘砌了重慶這長江上游的最大之城,也創造了從房屋建築到飲食習俗的自己的文化。

「會川蜀之眾水」——重慶也是眾水之城。

「控瞿塘之上游」——重慶還是上游之城。

傳說中治水的大禹似乎總是穿梭于巴蜀之間,娶涂山氏為妻,涂山也在重慶,南山公園內的石壁至今仍刻有醒目的意在提醒後人的兩個大字︰涂山。巴蜀水多,水患時有發生,大禹經常出差在外,涂山氏獨守空房便在江邊巨石上呼喊「禹兮歸來」,重慶朝天門外那塊巨石便名望夫石,也叫呼歸石。很可能因巴蜀語音的訛變,現在被稱作「烏龜石」了。

長江是中華大地上最偉大的鑿通者,處于四川盆地的巴蜀先人既因著長江而有了與中原的水上溝通之便,也得到了石可穿鑿、嶺能闢道的啟示。

最晚在殷代,巴蜀先民便在盆地北邊開闢了險峻的但總是人能來往、物可流通的秦蜀小道了。

有一條小道就會積澱並溝通文化,荒野依舊是荒野,但人間會出現新氣象。

考古發現證明,成都出土的龜甲、獸骨制品與中原出土的佔卜器完全相同;廣漢出土的玉璧、玉圭、玉璋、玉瓊與中原玉器如出一人之手。到春秋戰國,聯系更為密切,影響也日趨深遠。帶有「巴蜀圖語」的典型的巴蜀銅器銅矛、虎鈕!享曾在漢中出土,涪陵出土的14枚錯金編鐘與錯銀鐘架,均與中原同類器物相似。山水相隔,文化傳播,器物先行。這里所說的器物可以追溯到人之初的一根木棍、一塊石片;然後才是語言,至于文字更在後來了,當文化可以傳播的時候,道路的艱難巳經只是詩人的懷古詠嘆,很少有人因路而問道了。

可是,我們怎麼能小視所有的、從古到今的道路呢?尤其是科技昌明的今天,更應讓孩子們知道︰真正的路是鑿出來的,走出來的。

已經荒蕪的道路,才是真正偉大的道路。

戰國時,從四川往中原巳經有了千百年間才鑿通、開闢的多條通道。從四川盆地向北穿越米倉山、大巴山一線到漢中盆地的有三條通道︰米倉道、金牛道(又稱石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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