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六十)火山日記本1

作者 ︰ 廖阿敏

則剛很快就找到客主來半價轉讓了那件如吸煙過度患上了癌的肺一般的租屋,收拾好幾件顏色稍微深一點的衣物去了戒毒所。臨行前,曉雅穿著具有更年期女性明顯特征的睡衣去了樓下一家小型便利店了買了一些日用品和零食還有幾本打發時間的幼兒書刊。則剛拿著一本《沒有大人的夜晚》愣了神,嗅了嗅新書上還算新鮮的木香,尷尬一笑,點點頭,正準備去撫模小孩的臉頰的手在小孩突然強烈的一下深呼吸中擱淺住。

曉雅看著則剛黯然神傷的樣子不禁心酸起來,主動將小孩的臉頰靠近則剛被煙燻黃的手。則剛閃電一樣縮回手,轉身離開。道兩旁的樹木房屋頃刻崩塌,在地上扭曲成數億只白蟻,奔流到海地爬向則剛和他腳踩著的木船。則剛沒有尖叫,他回頭微笑地看著曉雅和孩子。在孩子邪惡的笑聲中則剛沉落在蟻堆里,然後一架明晃晃的白骨立了起來,在曉雅的眼里如同17世紀的西洋落地鐘的擺一樣搖晃著,那些則剛跟曉雅之間花白的記憶像幽靈似的沖進她們的眼眶里,咬碎淚腺。

「當你看到這樣的書,你會想起我和小孩也在一個沒有大人的夜晚。我缺少育兒的良好細胞,講不出你那樣生動的童話故事給他听。對他來說,你是一個很棒的父親」則剛默默听著曉雅帶有激勵性的話,直到她說「沒什麼可說的,照顧好自己」後則剛才真正狠下心來離開。

則剛一走,曉雅便抱著小孩提著裝有女乃瓶女乃粉和紙尿褲的花盆式包包跑來我家,在楊秀打開門的一瞬間閉上眼沖了進去,徑直跑進我的臥室,面色沉寂地看著還在床上偷懶的我。我听到楊秀在家門口抱怨最近家里總有老鼠莫名其妙地躥進來,就算買一大袋老鼠藥撒在地板上,甚至在她的口里都無濟于事了,誰叫有貓用女乃酪把她養習慣了。楊秀啐了口痰在地上,重重帶上門就消失匿跡了。

我坐起身來問曉雅怎麼了,曉雅嗚咽起來,將小孩放在我的床上,用盡所有力氣摟緊我,兩秒之後放開我,抱起孩子,眼角的淚光頓時變成一大片秋季的枯葉冒出的體光,讓人並不感動的一種悲。曉雅告訴我則剛離開了,我不禁好笑,是的,我知道則剛離開了,他不是向我們保證過今天就去戒毒所嗎?曉雅的臉上寫著心煩意亂,她認為則剛在騙他,說不定拿著她支助的一小筆錢跟哪個帶翅膀的女人私奔了。

听到曉雅無厘頭的認為,我想我會睡得更香了,在一個睡眠錯誤的時間。朋友們,在一個時間充裕的情況下偷個白日夢比那些頂著發卷嘴上叼著香煙在一大早看日出的女人要幸福的多。或許她們在考慮怎樣給自己因貪玩而未完成昨天家庭作業的小孩趕寫一篇關于晚霞的日記。

曉雅從她的包包里揀出凌亂的紙尿褲,疊好放進我的書櫃里,又月兌下小孩已經留下印記的紙尿褲,把孩子在我的懷里安頓好之後便跑進洗手間。我知道她打算在這兒住下,並讓我的生活也穿上尿不濕。在曉雅沒有小孩之前,她喜歡一個人睡一張大床,她甚至不願意把絨毛兔之類的東西放在被窩里,她說她鄉下的女乃女乃囑咐過,喜歡抱著絨毛玩具睡覺的女孩長大後會生下一個相貌極像那種動物的孩子。我覺得曉雅的外婆不論是外形和氣質真的跟「駱駝」無二分,想必是有過深刻體會。

「曉雅,我可以跟你分享一張床,你不願意回家去拿衣服,我願意跟你分享我的衣服,這沒問題。但,我告訴你,我不願意跟你分享‘母親’的‘姆’。」我很認真地告訴曉雅我所謂的「可受」和所謂的「不可受」。沒有一個連工作和男友都在恍惚階段的女人願意去一遍又一遍洗同一塊紙尿褲,直到「膛破膽出」。只要我一開口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位給孩子用同一塊尿不濕達到5次以上的」,曉雅會拿著沾上小孩穢物的紙尿褲在我的面前搖晃幾下,問我是不是嫉妒了。幸好我早出生了二十多年,我不想有絲毫幾率在節儉成癖的曉雅懷著喝著用面粉造假成的牛女乃。

最終,當曉雅用已經干癟的紙尿褲擦拭楊秀新買的餐桌時,一場由紙尿褲引發的戰爭還是發生了。那一整天曉雅賭氣沒有吃飯,到半夜起床喝下小孩未喝完的混有人體乳液的牛女乃。

翌日,在曉雅的陪同下我去找一份服務類型的工作,以便于開支下學期的學費。沒錯,我想終結掉哲非心甘情願的支助,雖然他口頭上沒說,但我心里清楚這等同于施舍,更可怕的是,收購愛情。我也得做到像曾經賣洋酒瓶時對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娘付給我的幾個硬幣處理態度一樣。我伸出手,說不!哲非會感覺到我面向太陽手伸得很高,這個姿態可能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今天街道的熱鬧就如同火山,逐漸升起的溫度,在溫度最高的火山口正在舉行新店剪裁儀式。剛開始耳朵告訴我這是一場訂婚或是結婚宴會現場,心口便自主央求大腦降一場瘋狂的大雪來減緩溫室效應。我的皮膚開始發白,開始顫抖,拉住打算去看熱鬧的曉雅,帶著命令的語氣要求離開。曉雅像一個用外套兜著麻將的老婦女只求人多處,根本沒在意我臉上凸出的冷色調風景,繼續前行。

「這是一家畫廊!」曉雅說道。

紅色的炮竹屑承載八個大架子花籃,每一個花籃旁立著用復印機印刷出來的油畫,像超現實主義的風帆。

「肖晴站在彩帶後面,她手拿著剪刀。難道她是這個畫廊的老板?!」曉雅搖晃起我的手。我吃驚了,曉雅給我的感覺真的和吃喝拉撒都在牌桌上的婦女所呈現出來的形態一模一樣。對于「肖晴站在彩帶後面」的事實我沒覺得是可以讓我繼續下雪的動力。肖晴是誰,曾經和現在的名畫家,她至死不渝的愛戀老舊到值得用無形的眼淚珍存,她的一舉一動讓各大電台報刊的記者腸作鞭眼作彈地戰斗。戰爭後的廢墟是她像欲火重生後留下的空蕩蕩的鳳凰台。她的「空蕩蕩」就是令人向往的傳奇,我們的「空蕩蕩」則是一無所有。

我這樣抨擊肖晴,不是嫉妒,是我憤恨于與她休戚相關的哲非。她偉大而出色的兒子,她最為成功和考究的作品。現在我才明白一個不用畫筆只用胎盤這個畫板和基因的顏色渲染出的作品如此具有不可控制性,它擁有了自主升級和變幻的靈魂。

我昂起頭,插進人群里,從肖晴的視線里走過去。我可能只留下了一個叫花子雞的土殼。我竟然厚顏無恥地指望肖晴向我打招呼,聲線遒勁地問我和他的兒子最近可好。我會落地有聲地告訴她和在場的所有人哲非很愛我,但我覺得我們不合適。緊接著是齊刷刷羨慕和嫉妒的眼光以及明槍暗箭。

緊接著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油彩混合炮竹里的火藥味。我沒去認真看那雙手,我知道有太多的汗珠掛在我的眼睫毛上,它們說它們是一個個張目大膽的凸透鏡,正計算用我的眼光爆破世界。

我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請問,某人找我有事嗎?」我見背後的某人閉口不言,只好恫嚇道︰「麻煩你把你的手拿開,我還忙著找工作,否則我大叫非禮了。」曉雅怪模怪樣對我擠眉弄眼,嘴唇不分方向地亂撇。

「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很熟悉的聲音,像剝落的杉樹皮,像顯得疼痛糾結的杉樹皮用自殘的方式帶給你三文魚肉一樣極致誘惑的樹干。

我轉過身去,是肖晴,她為我點燃了臉皮下的幾排紅蠟燭。我笑笑,低下頭,手指像一個新手練習鋼琴般在大腿上敲擊。我是一個自我感覺還算良好的人,認為此時身體的旋律較為自然,相對而言的肖晴,她的姿態就顯得糟糕透了,她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好吧,我替你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我偷偷掐了一下曉雅的小孩,畢竟沒有什麼語言比得上小孩沒心沒肺的哭聲更能填充空蕩的氣氛。

「你說給我工作是什麼?」我看了一眼肖晴身後的畫廊,「你打算讓我在你的畫廊工作嗎?」

「不是我的,準確而言,是我兒子的。只不過由我先替他打理一下。」肖晴說著向站在門口盯著我們看的圓框眼鏡男揮揮手,示意他讓剪彩儀式徹底結束掉。

我很抱歉地拒絕了肖晴的邀請,五官緊繃地拉著曉雅就離開。曉雅夾在我們之間悲天憫人之外就是盡可能地挑嘴弄舌。「調嘴弄舌」放在這里好似不太恰當,在曉雅把氣氛弄得更是糟糕的結果上,我只能用貶意味的詞語形容她,在添加一個「王婆式」這樣的副詞也不為過。

肖晴漫不經心地問我︰「是不是你對阿姨有意見,還是你和哲非之間的關系處理得不太好?你知不知道哲非為什麼辦這個畫廊?」

「為了我?不,我的意思是說,哲非辦這個畫廊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我。」我的牙齒「」地發出近似于尷尬的笑,希望肖晴和曉雅能將它理解成笑吧。肖晴呆滯地看了一眼我,心潮低落地轉過身去。「肖阿姨,什麼時候有時間去我家,我有東西給你看,關于我爸的,或者我拿來給你也行。」

「現在!」現在,仿佛肖晴用鮑魚刷為自己除掉了血痂質的悲沉情緒,豁然開朗起來,「我們現在就去,我想看看你爸爸原來生活的環境。」肖晴看得出我在為劫持走一位開店招徠「大吉」的重要人物而負疚,她說有一個值得相信的朋友可以處理好一切。

「這里就是你的家?駱海寧曾經住在這里?」肖晴的牙齒、指甲和各種首飾一並墜落在地上,沒有彈跳一下。我們各自咬住**的名叫「不敢相信」的空氣。肖晴曾經不也住過低矮仄舊的房子嗎?和我家比起來,一個是用麻袋裹體的現代人,一個是餓到吃掉用來遮羞的樹葉和自身皮膚的遠古野蠻人。

三個多星期前,哲非對我開過一個比較實際的玩笑,他問我站在我家門口會想到什麼。我說是山洞,或者枯井,再就是貞子掛在天花板上,總之就是和「恐懼」有關的臆想。哲非搖搖頭,用食指壓低鼻尖說︰「是一個大臀部女人,她喜歡蹲坐在地上摳臭腳趾縫,還有嗜好吃被摳掉的令腳趾縫疼癢的帶有細菌的皮屑。因為女人家里沒有凳子和碗筷」我沒有發脾氣,一是我不大明白這個亂七八糟的比喻,二是這緊緊是比喻,三是比喻太過貼切。我就是那個被迫性地愛上吃細菌的大臀部女人。

我將肖晴引到那個已經被瓖上門框的畫室,拿給她那個藍色日記本。肖晴接過日記本,說︰「這個是海寧用過的那個日記本,他本來打算送給我的,我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竟然拒絕了。」她輕而易舉便打開需要密碼才能打開的日記本,「仍然是這樣,任何需要設密碼的東西他一般情況下會用到我的生日。」

肖晴隨手翻了翻,除了日記本的第一頁寫滿了黑色的鋼筆字,其余全部交給時間去涂鴉,那些白色的紙頁上像是尿痕和一些朦朧隱約的線條。肖晴好似無意地念出了其中一些語句︰「當我離開的時候,我還記得你離我有多近,只是命運的牆隔阻在我們之間。听人說,靈魂可以穿透現實和心靈的牆,永遠住在愛人的心里,可以安心地為她繪畫出無數美好的心情我也只有那一種方式了,但你再也看不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我也只有另一個世界可以去了。只要你還記得我和你很近,你一定就再會看到我為了我,為了讓心永遠活著,為了讓你心里的我不會居無定所,請你記得照顧好自己,還有,我們的孩子」

肖晴淚了,累了!她為自己此刻的心情找不到任何修飾詞,而她還在絞盡腦汁的想——我必須知道自己是何種情緒才能找到逃出來的入口。

我淚了,累了!瘋了!只有肖雅和駱海寧才能明白的「我們的孩子」如同風沙一樣撲向我,在我的心口啃噬出一個心形的洞口——現在,我該明白了。

「我答應你,明天去做你的助理,在哲非的畫廊。」至于哲非後面應該加怎樣對的稱呼就讓它見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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