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六十一)火山日記本2

作者 ︰ 廖阿敏

我想轉身離開,留下一片華麗的哀傷的殘缺珊瑚礁,但我無法挪動步子,腳心劇烈地疼痛起來,粗壯的棕灰色根系破開腳底皮層插入水泥地里。我感覺到根系在不可遏制地龐大起來,貪婪地吸取這棟樓體里的性格倔強的水份。最後的結果,整棟樓粉碎成一大片泥沙,依靠其它沙粒墊起自己高度的沙粒用微風沖洗著細菌密布的身體。天空倒映出我已經被心痛鞭打成一株丹桂的樣子,暗綠色的附著了厚厚灰塵的葉子割開我的臉皮和手臂冒出來,那些被眼楮丟棄的淚水依賴著出逃的汗珠幻化成橘紅色的桂花。我的香氣讓你不能呼吸,讓你心酸得忘了自己,讓你的生命變得如同油脂一樣浮出在皮膚上。你會和我的花一樣掉落。二十多歲的肖晴拿著畫板出現在丹桂樹下,她的面前是一大片望不到邊際的荒地,偶爾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停落在不遠處,它們在她的視線里試探性地蹦跳了幾下,覺得她的視線不太跟干癟已死的土地一樣冷硬,甚至能用腳爪踏出水花來。肖晴一個眨眼,鳥「嗖」的一下飛開了,那些年輕的生命點亮了它們到過的每一方狹小的區域。肖晴調配好油彩,畫筆的毛端在油彩上一個優雅而婉約的旋轉後落在了畫布上,恰恰點亮了她周圍的寂靜的氣氛,刺眼的冷光線讓她看不清畫布和油彩的準確顏色。一只幾近透明的手窩在了肖晴的畫筆上,一方蠕動的陰影貼在她驚訝的臉上。肖晴閉口緘默,起身為駱海寧讓座。駱海寧一手端起調色盤,一手拿著畫筆思索了半會兒,一抬頭,幾朵桂花跌落下來,在畫布上融消掉。駱海寧起身,一本正經地打量全身滾燙的肖晴,臉靠近她烏黑微卷的長發,深吸了一口氣,吹出。肖晴的的發絲像流水一樣波動起來,倒映出她緋紅的臉和青草覆蓋的心。駱海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將畫板反個方向,正對著丹桂樹和樹下的美人兒。僅僅四十多分鐘,駱海寧便完成這幅爛漫但顯得過分柔弱的作品,他只能認為美好的東西最終都會死在饑餓的時間的嘴里。駱海寧從畫板上取下畫布,將其卷成一個筒狀,然後走過去向肖晴借一根細繩。肖晴低下頭,搜遍所有的口袋和大腦里的各個角落,抬起頭,滿眼的抱歉。駱海寧用手背刮了刮肖晴結冰的鼻梁,一把抱住她,輕輕告訴她在她生日的那天他會把這幅作品當成禮物送給她的,所以現在讓它變成一個秘密,包括這株特立的丹桂,你做我的模特這件事,我抱著你時的心跳和體溫,還有你不知道的肖晴答應駱海寧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有抱過她,並順手牽羊地偷走了她的一顆心和一縷頭發。其實肖晴就知道駱海寧在用剪刀殘害她的頭發,她也知道一雙男人的大手很難做到看似不留痕跡地剪走數百根頭發。第二天,肖晴在理發店剪了一個齊耳的短發,她記憶里第一次感覺後頸冰涼地如此不自在,于是包著頭巾回了家。桂花飄落,永不停歇,淹沒所有的所有「從那天之後駱海寧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去他的家里找過他,結果是一位極沒有修養的女人開的門。我還沒有開口她對我就是一頓狗咬。當我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叫住我,問我有什麼事情。我說想找一位名叫駱海寧的男人。她猶豫了一會兒,告訴我他搬走了,她是這棟房子的新主人」肖晴從三腳椅上起來,走到牆角處,撕掉了日記本上寫滿字的那頁,再撕個粉碎,捏成團塞進口袋里,「我不知道听到那樣的消息是怎樣的心情,第一次喝了酒,被一位恰巧經過的朋友背回家的。之後,我接受了爸媽的命令,嫁給了顧振明,就是哲非的爸爸。」肖晴沿著牆體來回地走,手指在牆上掛著的油畫上滑動,檢看。「駱叔叔有來找過你嗎?」曉雅一邊給小孩喂女乃一邊問道。「是的,半年後,他來找過我,告訴我他在外地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所以沒來得及跟我打招呼。剛開始我不太相信,接著他把我帶去一個旅社,拿出一大筆錢丟在床上,沒想到他提出要和我私奔,在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一家店子過上平凡的生活。我問了一句‘你打算埋葬掉畫筆嗎’後就跑走了。」肖晴把三角椅端到牆跟前,十分小心地站上去,取下牆上油畫中的唯一一個正方形的油畫——油畫上畫的只是一片灰色的沉重的荒草地,以及對應著的晴爽的干淨的天空。「那你後來不是和我爸私奔了嗎?」肖晴將油畫的反面翻過來,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個所謂的生日禮物,它遲到的時間是「天荒地老」。肖晴悲喜交集地回答道︰「因為他偷走過我的頭發,因為我為丟掉的幾百根頭發剪掉了已經積累了8年生命的長發。但他被另一個女人毀掉了他人生該有的幸福,其實它可以不用那樣做的。」「我毀掉了他的幸福?」不知楊秀什麼時候進的屋,一副不愧不怍的神態站在我們的面前。她圍著肖晴轉了一圈,提起肖晴大衣的後擺,揣模揣模其質量,又盯著自己的掉色像吐血一樣的棉襖,說道︰「我就納悶了,你說你家以前也是個家境富裕的大小姐,他怎麼不就跟了你圖個安詳呢?為啥子找上我,為了讓我接受他的求婚說了幾籮筐的甜言蜜語。沒料到,有天他竟然拿走了我積攢了好幾年的積蓄打包好衣服跑了,留下一些沒用的油畫,連當廢品賣也沒人收購。」「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我爸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對于出生在家教嚴厲的家庭里,其實我和駱海寧一樣窮。」「她偷我的錢只是為了和你跑掉,他和我結婚也只是為了我手上那一點積蓄,他覺得我是全世界最笨最傻最愚昧的女人?!原來一切都只是一個欺騙。那,那這個孩子是怎麼回事?他不愛我為什麼和我還生下一個只屬于我們的孩子。」楊秀指著我咆哮道。肖晴沒有回答楊秀的話,月兌掉大衣,掛在牆上的一個鐵釘上,又去取下別的油畫。等肖晴取下第四幅油畫時楊秀跑過去奪過她手上的油畫丟在地上,雙腳在油畫上踐踏起來。肖晴沒有阻止她過激的行為,只是手插進口袋里較有味道地看著,正在曉雅懷里吃女乃的小孩也側過頭來瞪圓眼楮看著這個很奇怪的動物或是玩具,或是長了腳的女乃瓶。「我想跟你做一筆交易,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房子換下這些廢舊的牆壁和牆壁上的油畫,其余的東西我一個都不要。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要是覺得可以接受,或者想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你可以來子玲工作的地方找我談談,但必須是你在子林的帶領下。」肖晴取下掛在鐵釘上的大衣,掛在手臂上,走到楊秀的身邊給了一個哀毀骨立的眼色。在肖晴走出我的家門口時楊秀立刻追了上去,問她什麼時候可以搬進新家。肖晴回頭望了望我,說明天在畫廊會把新房的鑰匙、地址和房契拿給我的。楊秀低聲下氣地謝過肖晴後,跑進她的臥室關上門,乒乒乓乓地收拾起衣物來。但願楊秀還善存點理智,別把她兩米多長的床塞進行李箱里。至于我想找機會拒絕肖晴的好意的事兒就直接給打上一個抹不掉的問號好了,難得楊秀在她的有生之年可以「揚眉吐氣」。她渴望有一間帶有明亮窗子和光滑牆壁的屋子,可以用正兒八經的拖把光明正大拖地的瓷磚地。明天她的願望將成為現實。「我的世界仿佛沒有任何皺紋了,這牆壁光滑得就像剛出生的寶寶一樣,女敕滑得很,女敕滑得很啊!」一個明晃晃空蕩蕩的房子也能把楊秀幸福得像那些所謂的寶寶般的牆壁一樣。她的手一會兒在牆壁上模上模下,一會兒看看手掌上是否有掉落的石灰。沒有,她尖叫著告訴我,此時我真得為擁有一個名叫楊秀的母親而感到心暖。我和楊秀一起收拾好各自臥室的床,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把瓷磚擦拭到能倒映出我們憔悴的只能用毛起的皮屑拼湊出的笑臉。「我的皮膚像黃土高原一樣了,連我自己看到自己的臉都會有種缺氧的感覺。」我極小聲地對自己說這番話,萬萬沒指望讓楊秀听到。楊秀奪下我手上的抹布丟在一旁,兩手抓住我的肩對我左看右顧,嘴里神神叨叨地對我念叨著什麼。盡管我集中了全部的精力去品讀她的嘴形,到頭來我模糊了她的臉和自己的情緒、姿態。是這樣的,我抱住了楊秀,第一次想像一個受傷的女兒一樣窩進媽媽的懷里。楊秀沒有讓我失望,她的眼淚在證明她從心里拿開了那堵牆,她用帶有溫度的手掌去揉模我皮膚上刺痛的毛孔。遠方流浪的孩子,你可以回來了,懷里的星星更明亮,懷里的月光比棉被更暖和,你從此不再流浪!懷里的沙漠被風吹跑,天空下起了綠洲!雨季來了!燈管里是一個明亮的沒有悲傷的冬天,它和窗外跑進來的初夏摩擦出一種沒有汗臭味的熱量。燈下,楊秀正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化妝,如何保養皮膚,如何正確配搭服裝,如何由內而外地透出女人天然的氣質。也是因為楊秀在我看來神奇的嫻熟的化妝技巧和頭頭是道的時尚論開始,她輕易在我空蕩蕩心里打下了一塊供她表演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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