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傾夢 第二十章 往昔

作者 ︰

入夜,各分樓主事大都已離開,幻樓又恢復往日寧靜。

月華滿地,夜風溫柔,鄭元立于幻樓頂層,向外遙望。洛陽城已沉睡在腳下,遠處的黃河如同一條白練閃爍著光芒。

「簫叔叔,謝謝你。」

簫誠慶眉間閃過一絲隱憂,「少主吩咐,簫某莫不遵從。只是少主當真要誠慶留在幻樓?」

「簫叔叔,幻樓乃我心血凝結。我離開之後,其中必有動蕩,只哥哥一人應付不來。況且來日我或許還需幻樓相助,所以它必不能失。如今‘十三剎’已多半已不在樓內,而‘燕雲十八騎’幻樓也難以調動,不如由我帶走,至于‘鳳血’——尚未能定。這樣一來,樓內防御空虛,難保有人不會動心。所以要讓叔叔坐鎮,保它太平。」

「少主真要嫁入高氏?」

「目前我尚未有更好的主意。」

「幻樓遍布天下,即使舍棄北齊一脈,只要能保全少主也不可惜。」

「時機未到!」

「什麼?」簫誠慶萬分不解。

鄭元卻只笑笑,未作回答。

待簫誠慶離去,鄭元依舊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繁星點點,月光皎潔,不禁攤開雙手,看著滿手皎潔,如盛滿霜雪,不禁呢喃︰「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你要贈誰一握月光?」

鄭元轉身,見屋內暗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頭發飄散,衣衫凌亂,卻絲毫不掩他眼里清冷精銳的光芒。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看得見他右腕上的鳳血環閃閃生輝。

鄭元嬌笑,「早警告過你回北周就不要過于張揚,如今又是惹了哪路仇家,讓你回的如此狼狽?」

「若不是為你,我大可繞道而行,也不必闖陣奪路而回。」說著,走至近前,伸手一拉將鄭元拽入懷中,貪婪的吸取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藥香。「听說你要離開幻樓出嫁去,是也不是?」

「是。」

「要嫁給誰?北齊高孝瓘嗎?」。

「是。」鄭元輕推,讓自己從他懷中退出一步,抬眼直視鳳血。

鳳血眯起鳳眸,「是你自願還是受人脅迫?」

「都有。」鄭元含笑,坦白以答。

鳳血伸出手指,輕托鄭元下顎,「隨我走吧,我帶你拋下一切,從此浪跡天涯可好?」

「好!」鄭元答得干脆。

鳳血一愣,他想過鄭元會拒絕的萬般理由,準備好的應對之言,但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一個「好」字,反而一時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鄭元輕握鳳血的手,柔聲道︰「只要你能放下過往情仇,不再是‘鳳血’傳人,不再過問世事,我就隨你走!從此北周、北齊、南陳、突厥再與我們無關——只是你能否做到?」

鳳血低頭,慢慢將自己的手抽回,顫聲道︰「你當真?——你能放下父母,放下親人,放下一切?」

鄭元看著自己已空的雙手,淡淡的笑,「我做事一向恨絕,一旦決定便義無反顧,難道你會不知?我本名鄭元,名為洛陽太守鄭述祖之女,其實為爾朱遺孤。今日我可以對你坦言身世,從此放下家國情仇,你能否做到?比如告訴我,子染究竟是誰?」

鳳血慘笑,眼楮卻異常清明,「你——你知我不能,逼我放手?」突緊緊抓住鄭元胳膊,「十年!給我十年,無論成敗,我必向你坦言,放世情仇,與你歸隱——可好?」最後兩字,已是從牙縫中蹦出。

鄭元笑意漸冷,「一個女子能有幾個十年?況十年之後又怎能保沒有下個十年?自己不能做到之事如何對人許諾!我不會等!你若願意留在幻樓,我可將幻樓信物‘如夢令’贈你。有此令,幻樓上下任你調遣,但你需助我兄長保幻樓上下安康!當然,你若不願,自可離去,幻樓決不強留。」

說著,鄭元退開兩步。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塊玄鐵所鑄的令牌,並不起眼,但若仔細看來,上面花紋極端繁復,斷難仿造。

鳳血覺得自己渾身鮮血已冷,徹骨的寒氣凍得他骨骼發顫,但他笑了,依如往日笑的慵懶,接過鄭元手中令牌,躬身一禮,「屬下願為幻樓效命。」

鄭元含笑受了他這一禮,轉身倚窗,繼續看那漫天星雲。

鳳血則飛身向後飄出窗外,足尖輕點,飛旋而下,依舊瀟灑飄逸,卻在落地的剎那身體輕搖,似未站穩,蹌了兩部才穩住身形。他只覺心口一股熱力上翻,口中腥甜,強忍著一口血沒有吐出來。忽而空中有雨露飄飛,落到他的臉上,鳳血不禁疑惑抬頭,只見皓月當空,繁星點點,哪里像下雨的樣子。

鳳血退了幾步,靠在幻樓牆角,運功將體內亂竄的氣流調勻。

回想此次回周,調動舊部,雖已小心,但仍被那人察覺,派出「玄冥七煞」攔截。那七煞已守住他回來的必經之路,他得報本想繞道江南,再回北齊,然而得知阮竹急令,心知幻樓有變,無奈只得硬闖。仗著這天下第一的邪魅之劍,得以殺人逃月兌。怎奈那七煞又豈是泛泛之輩,皆是成名于數十年前的江湖惡魔,他雖殺兩人傷三人並月兌身而逃,但也身中兩掌。這兩掌著實不輕!加之一路奔襲,未加以調息,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了。

而回來的結果卻是這般——叫他如何承受?可他必須承受!父親的遺命還歷歷在目,他雖是浪子,卻知孝義,更重承諾。當年在父親面前所發誓願怎能忘記!原先也想以快刀斬亂麻之勢解決一切,重新做回江湖浪子,過那無拘無束的自在日子。可是意氣用事的慘烈結果他已經體會。于是他學會了忍耐,必須忍耐!

可忍耐的結果就是如此嗎?鳳血對著漫天星月笑了,笑著落淚,笑著咳血。他倚牆坐了下來,感覺很累,很累……

他閉上雙眼,想就此睡去,可惜往日情景竟浮現眼前,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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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雖是鳳血劍傳人,卻未帶上鳳血環,成為真正的鳳血劍。鳳血神功,江湖上許多不明就里的人心存向往,但只有練過的人才知道,那是要遭天地詛咒的魔功。鳳血神功若無鳳血環相配,那也只是一門普通的上乘功夫,並無神奇之處。只有配上鳳血環,才能成為泣鬼神的絕世魔功,可是它也變成了一個可以讓人痛苦到瘋狂,痛苦到自殺的功夫。當年他的師傅——上一代鳳血劍,最終就是受不了那痛苦的煎熬,撞死在山崖之上。所以當年的他雖練此功卻沒有帶上那鳳血環。

可那日,他為刺殺仇人,依照大姐吩咐扮作上酒的宮娥。他還記得是怎樣一步一步接近,拔出匕首,向那人刺去。可是他的匕首被那人身後一人竟用兩根手指就牢牢鉗住,後來他才知曉那人是三十年前絕跡江湖的絕頂高手昆侖二老之一——崔天玄。接下來的纏斗是怎樣,他已記不清楚。只知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只知道自己被那人一掌打得飛撞于大殿梁柱之上,口噴鮮血;只知道大姐是如何搶在自己前面,以皇後身份讓那人終有半分猶豫。只這半點猶豫,已給他足夠時間逃出升天。

深受重傷的他輾轉躲閃著官兵的捉拿,直至筋疲力盡倒在郊外破廟之中。原以為要就此命絕,沒想到一個商隊的經過成為轉命的契機。還記得醒來的第一眼,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清淡少年,似平凡無奇,卻讓人無法忘懷。

「小娘子20內傷頗重,雖服下青玉丸,又有長生為你運氣療傷,仍不宜亂動。看你模樣,似乎惹了不小的麻煩,這兩日你就居于我馬車之內吧,等好些了再走不遲。」那少年開口,卻未問他的身世來歷,也未問他究竟惹下怎樣的禍事,甚至不知他是好是壞,就這樣帶他上路,一路替他治病療傷。同時那少年也甚為君子,雖同車而行,卻未有半點逾矩,甚至看都很少看他。

只因鳳血做宮娥打扮,少年當他女子,所以幾日都以這少年的病弱夫人之名呆在少年身邊,躲開了各種盤查。夜間同宿客棧,少年將被褥扔給他,叫他睡于地上,而自己裹著狐裘睡在床上。鳳血曾搖頭感嘆,這少年竟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朝夕相處,讓他知曉了這個少年其實沒有半分武功,而且身體孱弱,但身邊卻不乏高手。少年醫術奇高,自已的重傷竟在他的醫治下幾日便好了大半。且他又似是極端精明的商賈,一路處理各地商行事務,無不精細利落。哪怕再繁雜的賬目到他手里也只消半刻就已處理完畢。但少年舉止又不似一般商賈,言談之中自有一種風流態度,無論是天下大事還是街角瑣事都有其獨到見解。少年是如此神秘,總讓他產生一種一探究竟的心情。

一路東行,眼看就要到齊境,卻在黃河渡口再遭堵擊。是惡犬!縱那少年如何聰明,擺出多少迷惑假象,卻敗給了忠于自己嗅覺的惡犬。而他當日在宮中被撕裂的衣服,成了惡犬的幫凶。來圍堵他們的人正是那日在宮中的崔天玄。鳳血知他武功奇高,在場無有與之匹敵之人,心中已然絕望,不想再連累無辜,決定走出受死。可卻被那少年牢牢抓住,「我阮竹既要救人,就絕不半途而廢!」那少年是如此說道,神情堅決。

可那崔天玄又豈是容易對付的?少年身邊三名侍衛武功雖高,但比起那崔天玄還相去甚遠,被他逼的節節敗退。這時那少年突打開一方棋盤,以棋局為念,暗藏陣法。那三名侍衛身形突變,配合默契,轉而竟佔了上風。然而崔天玄是何等老辣,知道少年是勝敗關鍵,假托敗像,忽而變招,晃過那三人,直奔少年襲來。少年沒有武功,知無法躲過,閉目等死。鳳血上前一步,立于少年身前,不想因自身累及恩人。千鈞一刻,那少年旋身急轉,撲在鳳血身前,生生替他受了一掌。兩人被擊飛三丈于遠,少年鮮血吐的鳳血滿身滿臉。少年撐著一口氣,對他說了個「走」字便陷入昏迷。而那崔天玄一擊得手,卻不急于追擊,趁著那三名侍衛心中焦急,章法已亂之際,回身猛攻。不屑片刻二死一傷,無力再戰。

崔天玄大笑,向鳳血步步逼近,正待一掌將他二人擊斃,突然鳳血飛身而起,右腕之上已然帶上鳳血金環。金環中飛出千條如血細絲,糾纏環繞,化為妖魅以極的鳳血神劍朝崔天玄攻來。崔天玄大驚,連忙閃躲,但鳳血劍卻似知曉他退路一般,轉向而攻。那血紅劍身如同一條紅蛇,吐著毒芯向崔天玄直刺而去。崔天玄一聲大叫,肩胛中劍,血流如注。他不敢戀戰,急速敗退而去。

可鳳血心里卻無半點欣喜,帶著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和他受傷的侍衛迅速離開渡口。當他尋到僻靜處檢查少年傷勢時才發現原來他倆竟是假鳳虛凰。阮竹臉色極白,白得一點血色皆無,她本來就不是多漂亮的女子,這一傷,顯得越發難看,像一片蒼白的枯葉。鳳血記不清自己給她渡了多少氣,她才幽幽轉醒。

她一醒,就努力睜大眼楮,讓自己神智恢復清明。「長生他們呢?」阮竹聲音微弱,卻吐字清晰。

「長生、聶蓋被殺,侍劍重傷還在昏迷。」

阮竹靜默不語,半響嘆道,「是我慮事不周,害他們殞命。那人是被你擊退。」阮竹直望入鳳血眼底,語氣肯定。

「是。」

但阮竹卻沒有追問為何鳳血既有能力擊退強敵卻為何早未出手。

「扶我起來。」

鳳血小心將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阮竹右手搭在自己左手脈上,閉目片刻。

「我傷在胸月復之間,心經、脾經、胃經均都受創,淤血堵塞血脈、又堵塞髒腑,只要你用內力幫我逼出體內淤血,我應該就不會死了。煩你再救醒侍劍,讓他通知幻樓,到時自有人救我們月兌離險境。還有——」阮竹艱難抬手,自懷中取出一瓷瓶,「這瓶內有沉香,你取出燻燒,可去除我們留下的氣味,讓那些惡狗無跡可尋。」阮竹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氣息似沒有接上,話一說完又昏了過去。

阮竹時而囈語,時而昏睡。鳳血雖不懂醫術,但長年習武,對內傷外傷也有一定了解。阮竹雖然說得輕巧,但鳳血卻知她傷勢極為沉重,命懸一線。于是守在她身邊,不時為她運功調息,不敢離開半步。而那侍劍自醒來後便負責買藥求醫、聯絡幻樓等諸多雜事。鳳血也不知從何時起,只要能听著她清淺的呼吸,心里便能覺得一片安寧。待阮竹再次醒來,已是兩日之後的事了。

鳳血見她醒來,呼了口氣,「你總算醒了!」

阮竹笑笑,還有些虛弱,「你還留在這里?」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知如何報答,不如以身相許如何?」鳳血見她好轉,頓起玩笑之心。可話一出口,卻心情大好,似乎自己真有此意。

阮竹笑道︰「你有龍陽之癖,我可無斷袖之好。」

「你知道我非女子?」鳳血訝然,轉而又壞笑,「那你竟敢不避嫌,不怕自己清白不保?」

這次輪到阮竹紅了臉,「你也知道?」

一時間,兩人相視莞爾。

再一日,幻樓中一名叫韓旭的少年領人趕來接應,並為阮竹診治,終讓幾人月兌離險境。

注︰20南北朝時稱女子為「女郎」或「小娘子」。娘子當時意思為姑娘,不是某人老婆。「小姐」一詞到南宋時才出現,但因讀者對此稱呼比較熟悉,所以文中也未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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