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覓 第四章 村姑的初戀

作者 ︰

(四)村姑的初戀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賀建軍所在的九中成立了「三結合」的革委會,原來的工宣隊撤走了,機床廠的一名老工人被派來擔任新的革委會主任,學校原來的老校長是副主任。新來的主任文化水平不高,但人還正派,老校長提出在抓好大批判和學工學農的同時也要抓點文化課的教學,主任同意了,老校長激動的了不得,急忙召集一些主要學科的老師研究教學的內容和方法。

說實在的,所謂上文化課,也就是在每天的語錄課、大批判課中間加點數學、語文的基礎知識。沒有教學大綱,沒有教材,特別是沒得到上級的批準,弄不好要犯政治錯誤的。

賀建軍被安排教數學。已經是初中二年了,可學生連最簡單的代數方程式都弄不懂,再加上明知畢業就要下鄉,學生們不愛學也不想學。為調動學生學習的積極性,賀建軍絞盡腦汁,激發學生的興趣,把教學同平時的學工學農勞動結合起來,把數學知識和其他學科的知識結合起來,鼓勵學生記日記,培養班級的集體榮譽感。就這樣,初二.二班被他搞得紅紅火火,在學校各方面都是先進。

那時不評先進工作者,由于一切成績都是毛主席著作指導的結果,所以每年要評選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被評上的人向大家介紹自己的先進經驗叫「講用」,講自己是怎樣「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由于工作成績突出,賀建軍常被要求給大家「講用」。可他是個不願意炫耀自己的人,更不願迎合政治需要去編一些諸如「毛主席的話……在耳邊響起,于是我……」的假話套話,所以他的「講用」常常被批評為「就事論事」,「沒有高度」,更有人認為他只突出自己,不突出毛主席思想,是「思想意識有問題」。幸虧這個工人出身的革委會主任比較正直,賀建軍沒有再次被當成批判對象。

六月下旬,是農村「夏鋤」的季節,按照教育局革委會的要求,各學校每年這時候都要組織學生「學農」,到生產隊參加勞動,經受鍛煉。賀建軍帶著他的學生來到距學校二十里的雙羊大隊,參加「夏鋤」。學生們分住在社員家,生產隊派人統一做飯,師生跟社員一起下地干活。

九中地處市區邊沿,周圍有些農村的孩子就近到九中上學,賀建軍班里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是農村的,他們對干農活不陌生,一到「學農」的時候,他們駕輕就熟的手把很讓城里孩子羨慕。

李玉芝的家就在雙羊,由于家里弟妹多,她又是個女孩,所以比一般孩子晚上學兩年,這在農村是很普遍的事。十八歲的李玉芝已經是個大姑娘,雖然穿著當時通行的寬衣肥褲,也阻擋不住那青春四溢的女性特征的展現,飽滿的臀部和胸脯使她在班里那些小女生面前覺得很難堪,但同時她又象村里其他十八歲女孩子一樣開始關于愛情和婚姻以及性的幻想。學農總是給了他們這些農村孩子大顯身手的機會,李玉芝每次鋤地都在前面遠遠地打頭,干到地頭就回來接那些累得滿頭大汗卻在後面「打狼」的小同學。

六月的太陽已經很毒了,學生們一個個漲紅著臉,汗珠順著下巴往下淌,真是找到了「汗滴禾下土」的感覺。賀建軍也把著一條壟,他特意挨著一個弱小的女同學,不時伸過鋤頭幫她鋤一段。這時,他看到一個女生鋤到一半干脆耍起賴,一坐到壟溝里,沖著已鋤到地頭的李玉芝喊︰「姐姐我要累死了,快幫幫忙!」李玉芝不聲不響,回過身來就接她的壟往回鋤。賀建軍最看不慣偷懶耍滑的人,訓斥那個女生︰「你也太嬌氣了,你累別人就不累嗎?」。他緊鋤了一陣,沖著李玉芝的方向囑咐著︰「悠著點兒,別累壞了,你幫不過來他們。」李玉芝听了這句很平常的關心話,不知為什麼感到心猛地一跳,臉竟更紅了一層,她偷眼瞅瞅四周,沒人注意到自己,連忙加快了鋤頭揮動的頻率。

兩周的勞動已進行了一半。這天,大家正干著活,突然下起大雨,同學們跟著社員一起往村里跑。隊長一拍大腿︰「糟了,去縣里拉化肥的大車現在正在路上,這化肥叫水一泡不全完了!」賀建軍見幾個男生還跟著自己沒走,就說︰「我領著學生去迎迎他們吧。」說完派兩個學生跟隊長去拿塑料布,然後他帶著五個學生,用塑料布裹著身子,頂著大雨朝通縣城的路跑去。

淌過村外的小河,又走了10多分鐘,賀建軍他們迎到了運化肥的馬車。馬車和趕車人都在泥水里艱難地跋涉著,車上的化肥垛上蓋著一塊不大的塑料布,那是車老板平時遮雨用的,哪蓋得住滿車的化肥。賀建軍領著學生把帶來的塑料布嚴嚴地蒙到化肥袋上,然後,車老板在前面揮著鞭子,師生們在後面推車。雨越下越大,農村的土路本來就坑窪不平,再讓大雨一澆,格外泥濘,車 轆陷在泥水里,賀建軍喊著號子,大家奮力推著,師生們個個都成了泥猴。

好不容易來到河邊,人們一下傻了眼︰來時剛到膝蓋的河水,瞬間漲了許多,車老板下水試了試,已經及腰,嘩嘩的水勢差點把他沖個趔趄。原來前兩天,河的上游地帶連下暴雨,看來是上游的洪水要下來了。車老板說,得趕快過,不然就過不去了。賀建軍囑咐學生們,一定要緊緊抓住車幫,千萬不能松手。

馬車在眾人的簇擁下向河對岸行進,已過了河中間最深的地方,大家不由得松一口氣。賀建軍抬頭往河的上游望去。突然,他看到一股急流卷著巨浪呼嘯著向他們奔來,他大喊一聲︰「不好,趕快抓住……」話沒說完,浪頭已卷了過來,挨著河下游方向的男生夏宇一下被沖倒了,賀建軍覺得腦袋「嗡」地一下,他一頭扎進水里,順著水勢瞄著夏宇掙扎的身影奮力游去。水流極快,轉眼夏宇被沖下有二十幾米,賀建軍游泳的技術在班里是數一數二的,但無奈水流太急,他剛要抓住夏宇的衣服,一股急流又拉開了他們的距離。他簡直要急瘋了,不顧一切地拼命急游幾下,就在夏宇被河里的一段樹根擋了一下的一瞬間,他一把抓住了夏宇的胳膊,然後推著他往岸邊送。

嚇懵了的夏宇終于跌跌撞撞地上到了水淺的地方,回頭看老師時,就見賀建軍臉上流著血,搖搖晃晃地邁著步,突然一頭倒在水里。原來剛才在水里追夏宇的時候,一段順水沖下的木頭正好打在他的太陽穴旁邊,當時精神太集中,沒什麼感覺,現在看到夏宇沒事了,心里一放松,頓覺天旋地轉,眼前好像有什麼光一閃,接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賀建軍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他們住的老鄉家的炕上了。村里的赤腳醫生已給他包扎好了傷口,他試著動動胳膊腿,沒事,只是酸疼酸疼的。炕邊圍了一圈學生,女生們還抹著眼淚,李玉芝端著一個碗,拿著勺正往賀建軍嘴里喂水,眼淚吧噠吧噠地差點掉進碗里。賀建軍笑了,沖著大家眨眨眼楮說︰「你們是不是以為我犧牲了,要給我開追悼會呀?沒事兒,離心遠著呢。」說著就要坐起來,李玉芝放下碗,一把把他按住,站在旁邊的隊長說︰「別逞能,好好休息。」同學們這才七嘴八舌向他匯報,他們怎麼跑回村找到隊長,隊長帶了一幫年輕社員怎麼把他從河邊抬回來。

接下來兩天,隊長沒讓賀建軍起床,他看李玉芝年齡大一些,又比較細心,就讓她留下照顧老師。李玉芝把賀建軍的髒衣服都洗干淨,晾到院子里,又給他熬了小米粥,還拿出自己下鄉時帶來沒舍得花的兩塊錢偷偷到老鄉家買了一只老母雞炖上,給賀建軍補身子。中午、晚上,同學們收了工就往老師這兒跑,給他講白天遇到的這事那事兒,賀建軍也不時講些笑話逗得學生哈哈笑。每當這時,李玉芝都退到後面,遠遠地看著賀建軍充滿英氣的臉,禁不住心一陣快跳。她把晾干的賀建軍的衣服疊起來,情不自禁地回味起白天洗衣服時聞到的來自賀建軍身體的濃濃的汗味,黑暗中自己感覺到臉又一下子熱起來。

學農結束了,生產隊長向學校領導認真匯報了賀建軍和他帶的學生在村里的表現,特別介紹了班主任賀建軍帶領學生保護生產隊化肥又舍己救學生的感人事跡。校革委會決定要大張旗鼓地宣傳賀建軍,讓他自己先寫材料,特別強調一定要把自己的先進事跡和英勇行為同學習毛主席著作聯系起來,同批判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結合起來。賀建軍認可多年來黨的教育、毛主席思想的學習在自己身上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這是我們這代人世界觀形成的基礎。但要說當時救學生時想到多少領袖的教導,關鍵時刻毛主席語錄怎樣指導自己去行動,尤其又要聯系批判舊教育路線,他總覺得太牽強,他說我當時根本顧不上去想毛主席的哪句教導,人掉水里有生命危險,我必須把他救上來,更何況他是我的學生,我對他有責任。革委會主任一再啟發他,可他就是認死理兒,「不上道」。無奈,主任只好在教師大會上對賀建軍在帶學生支農時的突出成績和舍己救人行為進行口頭表揚,宣傳的事就免了。氣得老校長直罵賀建軍是「扶不起來的天子」,賀建軍卻覺得這樣自己才活得坦然。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來得早,剛進十二月就下了第一場雪。遼南的雪可比不得東北,它很少有飄飄灑灑的大片雪花,而是比小米大不了多少的雪粒,隨著嗖嗖的北風斜斜地刮著,遇到障礙就停下來,堆積成小小的雪坡,而平地和突出的地方仍然是一片原來的顏色。男人們裹緊大衣,放下帽檐,女人都包著頭巾,戴上大大的口罩,他們好像都或在嘴上或在心里叨咕著:今年的冬天怎麼這麼他媽的冷。

賀建軍獨自坐在學校操場邊的樹墩上,棉猴的帽子在腦後垂著,里面已積了一些雪。他好像一點沒感到冷,眉頭緊鎖著,眼楮盯著操場里的足球大門,看著北風刮著的雪粒在大門兩面鑽來鑽去。

他遇到了一件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天大的尷尬事。

兩天前,他班女生李玉芝在自己家里突然喝農藥自殺,幸虧家人發現及時,把她送到醫院搶救。命是保住了,可她就是不說話,賀建軍去看她的時候,她把頭轉到另一面,眼淚濕了枕頭。

為了弄清她輕生的原因,他爸爸把她的幾本日記拿到學校,老校長、教導主任和賀建軍一起翻看著,當看到最近的一本時,大家都不由得傻了眼。這本日記記錄的正是從夏天學農後直到前天的事。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從那次照顧受傷的賀建軍開始,慢慢地把自己一向崇敬的老師變成了暗戀的偶像,以至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她在日記中寫道︰「他站在講台上,夾著粉筆的手揮動著,象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明亮的眼楮里深藏著智慧,又流露出對他的學生們的愛惜,可我寧願認為,這愛意是對著我一個人的。」「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和其他四十六名同學是一樣的,他不會多注視我一眼,但我總是禁不住在心里對他說,你是我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課經常走神,尤其是數學課,講的什麼根本沒听清,想單獨問問他,可沒走到他跟前心先怦怦跳起來。」

最後兩天的日記,看來是流著淚寫的,紙面上有的字已經模糊,但還辨認得出來︰「我知道自己是在做著不現實的夢,他是高貴的天鵝,而我只是只丑小鴨,變不成天鵝的丑小鴨,我哪配呢?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愛情得不到,學習也耽誤了,我怎麼對得起我的爸媽,更對不起他。」「我不能留在這里了,夢是多麼美,可現實卻很殘酷,我寧願生活在夢里,被我愛的人擁著,去為他做一切,我要走了,我將會很幸福。」

賀建軍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事情是這樣的,他突然有了一種自己是這場悲劇的罪魁禍首的感覺。他回想著李玉芝這半年來的表現,實際,他早發現李玉芝有些異常,上課常溜號,學習成績下降,為此他還找李玉芝談過話,李玉芝總是紅著臉點頭,表示一定注意,因為李玉芝一向比較自覺,他就沒深說深問。

他抬起頭,發現老校長和教導主任都正看著自己,不由得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老校長說︰「這件事誰也不準往外說,但得向王主任匯報。這樣吧,賀老師,她是你班學生,你也不可能不出面,你還象什麼事都不知道,派兩個女生去陪陪她,你也從大的方面開導開導她。」

都說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還是傳到了老師中間。寒假前的一天下午,賀建軍一進辦公室,就見幾個女教師在一起唧唧咕咕,一看賀建軍進來,不約而同閉了嘴。女老師在一起家常里短是常事,賀建軍從不關心,可他剛走出辦公室,里面就傳出激烈的爭吵聲,不一會兒,同組的年輕教師小畢把門一摔,來到賀建軍班,把他叫了出來。

「這幫老娘們兒,太不像話,你猜剛才他們在議論什麼,說你跟你班學生搞對象,又把人家甩了,逼得那女生喝了藥。還有的說這是道德敗壞,應該批判。我跟他們吵吵起來,我說賀建軍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賀建軍心里一沉,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跟小畢簡要地說了事件的真實情況,憂心忡忡地說︰「我倒不擔心我自己,我心里沒愧,他們願意嚼舌頭嚼去。我擔心李玉芝一個姑娘家,這樣的事傳出去叫她怎麼做人。」

革委會的王主任雖然是工人,但對事有自己的見解和獨到的處理辦法。她把那幾個背後嘀咕的女老師一個個找來,狠狠地批評他們擾亂學校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一陣嚇唬。然後,他找到賀建軍︰「小賀,這件事我是不想把它弄大,能壓住就這麼壓下了。萬一壓不住,有人往上捅,你就承認是正常搞對象,因為吵架她一時想不開。這總比擔上老師調戲學生的罪名強。」說到這兒,他突然轉成開玩笑的口氣︰「人家比你也小不了幾歲,既然看上你了,就假戲真做,等畢業娶了她算了。」說得賀建軍瞪眼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玉芝出院後休息幾天,就趕上放寒假了。

葉麗陽給賀建軍的信,他是在春節過後開學之前收到的。這時正是賀建軍為李玉芝的事焦頭爛額的時候。他無法回答葉麗陽熱情洋溢的表達,他不想讓純真的葉麗陽受到哪怕一點點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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