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履山河悵 正文 第一章天長地長,雲茫水茫

作者 ︰ 趙敏

穆剪珠對于故都建梁的記憶始終停留在十歲那年的重陽節。那一天繁華的御街一夜之間變成了菊花的海洋。朝霞瑰麗,五彩紛呈,秋菊盈街,花色斑斕,馨香彌漫,錦繡滿目。萬千盆黃色金菊沿著護城河競呈華麗。京都的人們銷盡千般愁緒,處處洋溢著末日般的畸形歡樂。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戴黃金甲。」穆剪珠吟唱著新學會的一詩,在所有關于菊花的詩中她對這一句印象最深。

「這不好,因為它是農民起義領袖黃巢寫的,帶著殺氣呢。」拉著剪珠右手的田秉明皺著眉頭說道。

「‘故園三徑吐幽叢,一夜玄霜墜碧空。多少天涯未歸客,盡借籬落看秋風’。我覺得這寫得好。」拉著剪燭左手大她的二歲的田秉宇出人意料的背出了這完整的詩。

「他本來是要在你的生日宴會上背的,現在卻先背出來了。」秉明笑著揭穿他。

就在他們三個手拉著手在菊花的香氣中背著菊花詩時,人群開始不安地騷動起來,遠處傳來了含糊不清的哭聲喊聲和凌亂的馬啼聲。

「不好了,北狄軍隊打進建梁了。」有人驚慌地高喊著,穆剪珠他們三個愣在那里。人們互相推搡著擠壓著盲目地奔跑著,秉明和秉宇兩人緊緊地拉著穆剪珠的手,在近乎瘋狂地人群中艱難的前進。

金燦燦的菊花被人們毫不憐惜的踐踏著。繁華而醉生夢死的京都建梁頓時成了一座瘋狂之城。

穆剪珠和秉明、秉宇就是在這時分散的。後來,穆剪珠被家僕穆安救走,在穆剪珠轉眼的一霎那,他們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穆剪珠哭喊著求穆安回去找他們。

「不行,我只能帶你一個走,放心吧,他們會回來的。」穆安帶著穆剪珠騎著那匹瘦馬踏著滿地黃金一樣的菊花一路奔回到黃河岸邊,穆剪珠的母親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穆夫人帶著女兒隨著人群渡過黃河逃往南方。

「滿城盡戴黃金甲。」這果然不是一句好詩,因為它的預言真的實現了,現在建梁城里到處都是北狄和西夷穿著鐵甲的軍隊。穆剪珠坐在船上似乎可以听到建梁城內震天動地的哭聲,狄兵已經殺進城來了,他們正在肆無忌憚地屠殺建梁城里來不及逃走的百姓。

「娘,他們兩個會不會死?穆剪珠搖著母親的手臂絕望的問道。

「不會,絕對不會的,因為你田伯伯已經帶人去找他們了。」母親的話給了穆剪珠極大的安慰,是的,他們不會死的,穆剪珠相信他們不久就會見面的,她在母親溫馨的體香中沉沉睡去。夢中的建梁還是那座繁華似錦的歡樂之城,他們三個在綠揚掩映的護河邊不停奔跑著、笑鬧著……

從那以後,穆剪珠再也沒有見到他們兩個。她盡一切可能的向南渡來的人們打听他們的消息,很多人都說沒有看見他們,只有一個商人說他親眼見到他們一家被夷兵擄到更北的北方去了。

「是我害了他們,如果不是我硬要讓他們和我偷偷地溜出去,他們就不會走失。」從那年開始,穆剪珠再不過生日,因為她的生日既是亡國之日也是他們的失蹤之日。穆剪珠日日跟著母親到黃河邊上眺望著北方,因為她的父親還在那里和狄兵打仗。這里還有許多美麗而哀愁的女人在那里等待著自己的兒子或丈夫。

西路大軍、北路大軍等一批批面黃肌瘦的疲憊士兵6續撤回,建梁城的守軍死傷了大半撤回了一半,河邊守望的女人們慢慢地減少,可是父親的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另外一種恐慌代替了穆剪珠原來的悔恨和悲傷,父親會不會不再回來?然而穆剪珠卻不能像上次那樣問母親,因為母親的臉是她所未見過的陰郁和恐慌。

「父親一定會回來的。」母親的臉色越來越枯黃如同深秋的菊花。穆剪珠緊挨著她站在獵獵的秋風中一起眺望著遠方。渾濁的黃河水咆哮著滾滾東去,神情呆板的船工壓抑的吼唱著古老蒼涼的曲子。

初冬的一場寒霜染白了大地,父親帶著殘兵敗將和一幫難民回來了。母親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是真的,父親也愣住了,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她和母親。戰亂後的離別如此的激動人心。過了很久,父親才回過神來走過來不顧旁人的詫異把女兒和妻子緊緊攬在懷里一家人抱頭痛哭。

「為什麼你這麼晚才回來?」母親終于忍不住抱怨了起來,她的淚水不停地灑落在父親又髒又破的衣襟上。

「請夫人不要怪丞相,他是為了掩護我們才回來晚了。」一群衣衫襤褸的難民不停地向母親行禮賠罪。

「不必這樣,是國家無力,穆某無能才會讓建梁淪陷,讓萬千生民涂炭。」父親吩咐他的副將安頓好這些難民,便帶著她們匆匆回家。

他的臉色是那樣憂慮沉重。母親悄悄地握著他的手輕輕安慰道︰「你只要平安就好,無論聖上把你貶往何處,我都欣然接受。」

「我憂慮的不是自己的前途,只是我這一去朝中主和大臣又將氣焰甚囂,中原何日能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多少年?’」父親的眉頭皺成川字型。

穆剪珠走過去用她的小手握著父親粗糙干硬的手掌一本正經地說道︰「還有我呢,等我長大了一定把狄人打得落花流水。」父親既高興又失落,高興的是女兒小小年紀竟有此豪言壯語,失落的是她畢竟只是個女孩,這話也不過是說說罷了。

「去吧,讓秉明和秉宇帶你出去玩。」父親像往常一樣揮揮手,他要把自己關在屋里子思考問題。可是他已經忘了,秉明和秉宇,他們已經離穆剪珠遠遠地去了。穆剪珠的眼眶濕濕的卻沒有流下淚水,因為她從小就不喜歡哭。

她一個人站在衰草淒迷的破敗院落里,看著如血的殘陽一點點地消失在西方天際。一種莫名的淒涼和失落向她襲來。這種感覺在以後的日子里不停的駐在她的心間,使得本性開朗明亮的性格中添入了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

父親被革職為民,不獨父親,朝中那些主戰大臣無一例外的或被貶或被革職。穆耀庭一家三口帶著為數不多的行李搬到建陽城郊定居。

「黃河之險不可恃,難道非要等到胡馬窺河而視你們才醒悟嗎?」父親最後一次的奏折一如既往的無人理睬。在一群隨波逐流而醉生夢死的人中,一個清醒者無疑是痛苦的。這種痛苦連同恥做弱國子民的自尊一起構成了穆耀庭生命的基調並影響了女兒。穆剪珠在漸漸地成長,朝著沉重的方向成長。

因為父親的革職,他有了更多的時間陪穆剪珠讀書學習。在這幾年里,父親一邊教穆剪珠讀書,一邊密切注視著朝廷的變動,他的一顆忠心仍未泯滅,天真的幻想著朝廷有一天會重新起用他,讓他有機會用他的經國安邦的學問去治理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他痛苦而又執著的等待,在這種等待中,父親的高大形象漸漸與那些倚窗等待的怨婦融為一體,他不知道的是女兒對他的崇拜已經慢慢消減。穆剪珠不願成為父親那樣只知道苦苦等待的忠臣,她要慢慢地爭取機會。十五歲的穆剪珠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

建元二年秋,成宗皇帝駕崩。穆剪珠跟著全國百姓高興了半日。這個昏庸無為、只懂風花雪月的皇帝終于踏上他早該去的西天之路,全國百姓有誰不高興?

這一年的重陽節,穆剪珠月兌離了父母的視線,一個人站在黃河岸邊望著滾滾的濁流,北望著故都建梁,懷想著不知身在何處的秉宇和秉明。

「荏苒又重陽,擁旌旗倚太行,登臨疑青宵上。天長地長,雲茫水茫,胡塵盡掃山河壯。望遐荒,玉庭何處,萬里盡秋霜。」穆剪珠抑揚頓挫地吟著這曲子,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別哭了,擦擦吧。」一個陌生而溫和的聲音響起來,穆剪珠轉臉一看,一個溫文爾雅的少年站在穆剪珠面前,他身著一襲月白色錦袍,眉宇間透出濃濃的憂郁,他擔憂地看著穆剪珠。穆剪珠很窘迫地接過他的手絹胡亂地抹了一把,她很少在人前流淚。他沒有問穆剪珠為什麼哭,也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和她一起站在九月蕭瑟的秋風中望著黃河對岸的蒼茫風物。

「黃河是一條讓人悲壯的河流。」他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對穆剪珠說,穆剪燭沒有告訴他那是自己一直的感覺。

「天長地長人也長,雲茫水茫心不茫。」他接著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穆剪珠的心緒已經慢慢平靜下來,正準備對他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卻匆匆地離去了,遠處有一群衣著華麗、神情卑微的人在等著他。他登上馬車,回頭看了一眼咆哮的黃河和穆剪珠。一陣更猛烈的風吹來,撲面而來的黃沙阻隔了兩人的視線。等到馬車遠去時穆剪珠才現自己的手里還握著他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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