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 正文 第四卷 第一章 心字澆,奉香燒

作者 ︰ 花娘

小嫻,我遇上了一個女子。

她淡笑的時候,誦書的時候,撫琴的時候,都像極了你。

黑色星樣隱隱閃耀的上漆台面,「咚」一聲,寬大白錦束衣的袖子一抬,一截晶瑩潤澤的白玉筆管放肆地落下。襯著漆面,越顯得玲瓏無暇。

卸除丹蔻艷色的長長指甲輕輕撥劃著,一下,兩下……筆管和硬質地的桌面磕踫,出「咳嗒……咳嗒……」的聲音。

在這人人俱壓低下步子的,死一樣寂靜的府邸中別樣的響亮。

作事的人兒已過雙十年歲,姿色嬌艷,卻睨眯著眼,唇抿得緊緊,上面一點紅脂未染,連帶著整張臉,一身都素淨得少見。

外面和著也是暮夏的時節,今年院子里的桂花合著開得比往年早些。明明春天還殘了點在,怎麼日子一晃,夏天倒要過去了。

一個渾身素白的人影推了門進來,出聲喚道︰「祭奠快開始了,大公子要您快過去。」無意中逾越了禮數。

她起立,由著來人將身上著著的白麻衣整頓妥貼,再帶上未亡人的白色孝冠。攥緊了一下指節,連同自己的心也一並攥起。

薛鏡抬腳步出了枕玉樓。

穿過前後院分界的長廊,均飾白帛。沿途路經管府處處。皆以縞素。

昔日勝過人來人往穿梭地大魏管氏文妃娘娘的舊家府邸,在八月時節已經雪片遍布,凍人肺腑。

前院中舉行過他們大婚成禮的元璧樓,底樓廳堂平素一直空關。薛鏡上一次踏足是在今年初接受管族各人的拜謁。只有她,管則晏不在。伴著他一起過了五年,五次的機會,規矩人事再繁雜些,她也模出樣子來了。與已擢升為光祿大夫兼兵部侍郎管則晏。在他奉魏帝旨意啟程去天水郡督事與西北瓦戎族的戰事之前,相處得還算親熟。

那一日奉苻城門下的風大得實在不像話,吹得魏字旌旗和管家家紋的布幟所綴地黃穗亂得張牙舞爪,薛鏡伸指按住絲,維系儀態,笑說︰「祝大軍得勝還來,大人一路平安。」

那笑容凝結在注視著大軍身影,一直注視到沒入地平線還依舊別樣閃耀的琉璃眸子之下的,胭紅唇角……

五年來。她的笑容年復一年更嬌艷,更甜美。

心思也是年復一年更綿密,更絕戾。

四個月後,管則晏的親信單晨。帶著一紙復朝廷文書和一口棺木,返回奉苻。

薛鏡心中毫無驚訝。

再瓖金嵌玉,珍珠瑪瑙裝飾的外表,燻上尋常人家十年供養等價的極品檀香,和與黃金等價的紫檀木材。只說明得了棺木之人生前貴耀。卻無法保證了了身後人的安枕無憂。

所謂身後人。囊括現在已經披麻戴孝跪與蒲墊支上地三夫人,三夫人所出的吟薇,四夫人。我*看四夫人所出的時修,站在靈位側面正炯炯注視著步入的她地大公子時晟,還有這靈堂的里里外外一路而來,所有無聲地用著猜疑,嫉恨,懼怕,忌憚各式眼色盯刺遍她全身的管家族人。

今日是嘉佑三十四年八月十七。

五月二十日大人往生,八月初八單晨入京,八月初十便將因時節暑熱和已經路上顛簸二月有余經不住的遺體匆匆下葬。

縞素掛帛,靈堂架起,挽聯花圈,從封地州各處趕來的管家遺老和京畿仕子們終于算是聚齊了。

戲台搭好,戲子也該上台擺腔拿調。

薛鏡雙手扶起裙衫前襟一振,曲膝跪于正中地蒲團上,鋪平衣擺,接過一旁管時晟遞來地剛點上地新香,雙掌合起,抬起臂腕,將寬大的白錦袖子端掛得妥貼無褶,挺直腰桿,儀態萬分地遙對「文正武和管氏十一代家主則晏」的先夫靈牌三扣肅拜。

若是亡者看得見她此時地端正情態,不知會不會失聲笑出。

笑出她也不怕早在令花清將薛家捎來的御賜下的天水郡香料貢品暗香浮,用來燻制管則晏案頭常年不換的青紫端硯的時候,她就預料到了會有現在。管則晏案台上有犀角狼毫,有淬香金墨,有青花細瓷筆托,有紫竹鏤刻折架,俱是一等一品質,每每一有舊損便替上新的。次次離府什麼物件都沒特地帶上過,都是單晨另外備了一套文房四寶用作除了有次她奉了茶點錯端來,細心地現︰獨獨青紫端硯用得年歲太久,底都快磨了穿。

早該換了,卻不換,小心地用著。

該很重要,重要得勝過所有其他物什。三四夫人斷無這樣的能耐,子女中唯一可能的管文妃娘娘艷麗有余,但似乎和書房硯台很搭不上,薛鏡猜度與管則晏那位原配愛好書文琴棋的瀟嫻夫人有關。

暗香浮味道極淡,好聞。采自荒漠戈壁上夏夜才開的一種叫做杏歌子的稀少花蕊,西燕宮廷常用做燻香,覆國後征為魏朝亦不稀奇。尋常人都道三日一過香便散去,卻不知幼時的澄兒曾將一片暗香浮偷偷和水抹了熟睡的六王爺之子徐離儀的脖頸上,一月過後六王府的車馬在路經荒漠石谷時候忽有漫天蔽日的枯葉蝶飛襲而來,將小小世子嚇得嚎啕大哭……

人聞不出,蝴蝶卻可以。而若無承受的覺悟,自不配染上滿手滿身的淋灕。

她燻了硯台,然後將從不自願飛出戈壁地數十只枯葉蝶裝了一只鏤孔的大紙盒中。盒子轉交了唐曲五年後已是京畿重兵驍騎營統領的唐曲。

又溯至半年前的一次尋常宮宴。

宴席中間與不見多時已官至中書令的兄長薛大人相談甚歡。薛大人自一年前從堂姐夫簡大人手接過空缺多時的中書省轄印後,所經手奏折文書告表無一不妥貼切合。世人之前只道三省的門下省簡侍中文辭卓絕,沒想到同朝的中書省薛中書一樣稱任有加,舉止溫和有禮,連魏帝都贊不絕口,在朝野上下博得了「仁臣」美譽。身為中書令夫人,重陽公主殿下,自然也是欣喜。

不過廿四地年紀。身為薛家世子的薛融,已經兒女繞膝,妻妾和諧,仕途得意,堪稱意氣風,志得意高。

若說還有美中不足,大約也是膝下唯獨一男。薛家四脈單傳的獨子太過凋零之意。

旁人的竊竊不過只是竊竊,薛大人依然一番暢談後,向管夫人引見上一位最近鼓噪京城的青年俊杰那時剛當上京畿重兵驍騎營統領副職不久的唐曲。唐副統領。

「唐統領平日多在軍營,這幾日皇城禁軍朱雀營段統領剛好家中有事告假,淑妃娘娘的賞花宴便臨時叨擾了唐統領。」薛大人側身微笑,略帶語意地說︰「這位唐曲唐統領平素最愛玩笑。我常說他性子肖像我一位故友,你也來瞧瞧像是不像。」

薛大人白瓖邊的圓領絲光菱角紋寶藍正服一閃,眼見他身後那人身材頎長,面目白淨,生得也堪俊朗。眼角微吊。帶著五分笑意。笑得一雙墨瞳沉如寒江,若是第一回見著的人定會讓此刻毫無收斂地張揚邪氣惑得心慌。

見過不少場面的管夫人卻不慌不忙,笑彎了璃目。她雙手一按錦絲刺紅梅的幅裙前襟。微微福身行禮︰「見過唐統領。」抬頭微微打量一下,笑說︰「唐統領平步青雲,果然人中俊杰。」

兩個「唐」咬得極重,听得薛融和唐曲無顧忌地大笑了開。湖藍緞上麒麟補子的武將制服,束有翡玉腰帶,將唐曲地身線勾勒得干練沉穩。少了幾分若不經風的書卷輕佻,多了點磨練後的穩性深沉,但到底沒能張揚出衣服的熊壯氣勢。薛鏡睨著那清水樣的膚色,就頭疼唐曲這樣貌若是做軍師尚更適些。

這點小心思卻無妨笑聲遠播散至隔擋著重重花叢地其它坐客眾人。

「是哪一個唐字?荒唐或是海棠?」她嗔了兩人一眼,改不掉地笑問。

「海棠一吹便敗散,荒唐一下倒也無妨。」唐曲眼角吊得一笑便是惻惻。

「那曲呢?」又問。

「直難曲易地曲。」唐曲笑答。

薛鏡漾笑︰「好個直難曲易,取名字地定也是個有趣人。希望唐統領日後繼續諸事容易順當。」又轉對薛融道︰「兄長說得極是,這唐統領果然極有意思。」

嘉佑二十八年臘月二八,因州流寇暴亂,驍騎統領翁二翁顏漱奉命領兵前往鎮壓。誰料大軍剛至便失了統領帥印,不知如何消息走漏,謠言紛紜說是出了內鬼,一時軍心動搖,止而不行,結果遭敵伏襲,損兵過半,鎩羽而歸。反而是不受重視的先鋒邊路軍中一位不曾見傳的小將,領輕騎十數人,巧利地形,偷模抄至盜匪大營。清點贓物時赫然現了失蹤不過幾日地帥印,這下一件看似簡單的走失案便不那麼簡單了。本來這一切以翁家多年在軍中的聲望都還可挽回,消息卻被剛好才到崗不久的隨行監軍薛鏡听時冷笑,度他是某家的人,朝廷監軍一字不拉地傳回了京畿。消息到的時候是薛鏡離京去南陽賀壽的第二日,嘉佑二十九年正月初二。

驍騎營一直是朝廷心月復精兵,僅次于皇城守備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營之下,掃盜剿匪歷來不屬份內。這次例外不過是因為簡淑妃娘娘憂心臨近年關,進言指出州重郡距京都奉苻不過百余里的關系。如此精銳,如此將領,竟然僅僅憑小小烏合之眾也能勞損過半,朝廷自然震驚,魏帝自然震怒。

州是管氏一族的根基所在,治理算是有方,數十年來未有成群流寇,難得出現一次竟是如此的健悍。時任兵部校尉時任副官的管之素難逃干系,做為管家族人代表一連貶去四級,軍杖六十,罰俸半年。翁顏漱一回便被下了牢獄,遺失軍令素來大事,又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按《魏律》當斬。

翁顏漱的夫人薛綽听聞當場暈厥過去。後幸得薛融,管則晏,翁顏淵,甚至還有簡書同的多位朝臣周轉,魏帝也顧念翁老將軍的汗馬功勞,乃至于對因朝廷而毀了前程成廢人的翁大去後,實際上就是翁家長子的翁二也有些惻隱。押後三月折子終于下了來︰革去翁顏漱的統領一職,杖一百,責閉門思過以儆效尤。

人是保下了,一百的刑杖養傷三月即可。只革職也好,罰俸也好,刑杖打去的,革職革去,罰俸罰去的,都是翁家軍不敗的閃耀光環,還有翁家治軍有方多年積累的盛譽。

從前的奉若保家衛國的戰神,跌落祭壇,到現在人們的私語竊竊,是個轉變。

一個裂口已經被撕開,薛鏡觀得明白。

听說那位青年小將升了三級,成了驍騎營旗下的一個六品都統。她覺得這串行事的經過手法有些熟悉,然後順帶記下了一個叫唐曲的名字,待日後反復光大。

也自此起,世上再沒有了個人,叫做沈一棠。

第四卷的時間一下子跳到了五年後……女主22歲,薛融24歲,顏淵25歲……諸多人會依次登場。管家靈堂內是個大場面,延續2章,其間穿插不少前事交代。最後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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