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溟步光 第一章 異國師生(15-17)

作者 ︰ 凌 覽

(15)

森有了陸江津這個「助教」,似乎有如魚得水的感覺,講起來不再有什麼顧忌,完全按照他的風格來了。哈他對眾人講完一遍後,讓陸江津再重復講一遍。陸江津為了讓大家理解得更清楚透徹,有時也穿插了自己的理解,不過每逢這時他都要言明哪些是自己的理解供大家參考。對此森也不肯定,也不否定,任其而為。剛開始,無論森講還是陸江津復述,大家都認真听。眾人對這種教學方式盡管感覺十分不舒服,但過些天蘇聯教務辦公室要組織教學考試,為了不在考試中太跌份兒甚至淘汰出局,眾人只得硬著頭皮听陸江津講。逐漸地,不少人感覺听陸江津復述遠沒听森講吃力和感覺緊張。而且,陸江津講時,可隨時打斷詢問,而森是很討厭在講課的時候被別人打斷的。因此,到後來,越來越多的人事實上只听陸江津講了。森剛開始還潛心觀察陸江津講得怎麼樣,後來見陸江津講得越來越得心應手,心中大慰,自己講完後便開始和李雙到一邊輕松的聊天,對陸江津這邊全然不管不顧了。李雙發現,相對于導彈教學,森對音樂更感興趣。說起音樂來滔滔不絕。李雙正好也好此道,因此兩人聊得十分投機。

也偶有個別學員,在陸江津講完後,總要不屑的說︰「他講的都什麼爛玩意兒啊?亂七八糟的!」陸江津也總是不以為意的笑笑︰「罰我重講,罰我重講就是。」于是那人故意起哄說︰「怎那麼多廢話?趕快重講啊!從頭再講!」陸江津只得重新再講,講得嘴干唇燥,但發現他根本就沒听,和別人閑聊起來了。陸江津被這樣耍了幾次,不禁心中微微有氣。

有兩次老莫、老馬帶著巡視組來巡視或打窗邊經過,都見到這里森和女翻譯閑散的聊著天而另一邊一堆人亂哄哄吵吵巴火的獨特景象,便找森來了解情況。森卻保證不會影響教學。老莫老馬都不信,派人去檢查學員們學得怎麼樣,果然掌握得都挺好,這才對森刮目相看,而且陸江津也越來越有名氣。

森因為盼著講完去和李雙聊天,便有意加快了速度。但無論他怎麼快,陸江津都掌握得很好。森對陸江津超強的記憶力十分驚嘆,他原本對自己的記憶力頗為自負,多年來未逢對手,這一來,不禁激起了他爭強好勝之心,決心要和陸江津見個高下。

在一次講課前,森將陸江津叫到窗邊,說︰「咱倆來個比賽吧。」陸江津道︰「比賽?比什麼?」「記憶力。」「怎麼比?」森指了指窗邊一棵柿子樹,道︰「一會我開始講,我們兩個就開始數柿子,我講完,兩人便各自寫出柿子數,看誰數得準?當然,我不能影響講,你也不能耽誤听。一心兩用才顯真功夫,敢不敢?」江津差點笑出來,覺得這位教官真是無可理喻,腦袋里冒出的想法總是千奇百怪,他玩性大起也雄心頓起,道︰「比就比!」

森深吸了口氣,收攝心神,望著窗外開始講起來,森的講課澎湃依然,熟極而流,如大江奔涌;陸江津屏氣凝神靜听,也是眼楮望著窗外,神色十分專注卻又十分平靜,如月光瀉地。眾人剛開始大惑不解,過了一會兒,似乎明白點兒了什麼。森講著講著,目光轉向了陸江津,而陸江津也從窗外轉過頭來,森的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陸江津也笑了。然後,這一小節便講完了。

森拿過兩支粉筆,將一支交給陸江津。兩人分別來到黑板的兩端,各寫了一個數字。眾人一看,都是47!森和陸江津相視而笑,均為對對所折服。所有人這才恍然大悟,驚佩不已,有人快速數了一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47只黃金燦燦的柿子掛在枝頭,正向他們露出笑臉。

森望著陸江津,又看了李雙一眼,臉上有些壞壞的道︰「這次打平,接著比,這回數這位翻譯同志眨眼的次數!」陸江津一愣,頓時明白他是開玩笑,卻忍不住看了李雙一眼,李雙瞪了他一眼,板著臉道︰「敢!」

(16)

吃了晚飯,陸江津照例去保密室搞「翻譯」。不知為什麼,今天心情特別愉悅,腦子總是開小差,一會想和森的數柿子的場景,一會又想李雙向他瞪眼說「敢」的樣子,無法集中注意力,因此工作速度就慢了下來。直到九點半了人都走差不多了,他還沒收工。李雙催促他快點,他才努力集中注意力,快速的趕完,交給李雙,李雙封閉好放在大鐵保密櫃里。這時保密室的大部分人都走了,只剩下李雙、陶娜•奧尼•列什維奇和他三人。陶娜是蘇聯教務辦公室的行政工作人員。

李雙最後出了門,將保密室鎖上,三人一同離開。陶娜穿著一雙馬靴,走起路來在夜空中  有聲。陸江津聞見了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陶娜身著白色開司米緊身毛線衣、咖啡色西式長裙。她中文很差,一口流利的俄語中偶爾夾雜一句中文,興高采烈地和二人邊走邊聊。她是第一次來中國,對中國充滿好奇。聊了一會,忽然小聲的說︰「你們知道嗎?那個姚連長長得好象我未婚夫!」

陸江津和李雙都愕然,但見她隨口就拿別的男人和自己未婚夫比來比去的,太是出乎意料。聞著她身上那股過于濃烈的香水味,鼻子直發癢。他忽然想起諾貝爾說過的一句話來︰據我私人觀察,和法國女人談話,是最無味的事,而與受過教育但不是過分解放的俄國女人交際,是令人愉快的。不幸她們缺乏清潔的習慣。江津尋思,難道她們不愛清潔,就用香水來掩蓋身上的異味嗎?想到這里,忍不住「撲」的一下笑出來,竟噴出一束白生生的口水,噴在了陶娜的毛衣上。陸江津的臉上一片通紅。

陶娜嗔道︰「有這麼好笑麼?」

陸江津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沒想到當著兩位可愛的女士,出了一回丑。幸好李雙見事快,趕緊從衣袋里扯出手帕給陶娜擦了起來,李雙那一下下的擦拭,仿佛一下下刮在江津的臉上。

陶娜說︰「我說的是真的呀,我未婚夫的左臉上也有這麼長一道傷疤,而且說話的樣子,跟姚連長也非常像呢!」

陸江津本想搭句話掩飾一下失態的,但他偶然發現了自己還有象駱駝一樣噴射口水的生理現象,便緊閉嘴唇,生怕再不小心噴出點兒液體來。又想剛才好懸,倘若噴在她們俊美的臉上,雖說不見得會要我承擔某種道義或責任什麼的,但如此唐突佳人,于心何安?

陸江津憋著不敢說話,李雙接口說︰「你未婚夫?現在哪里?」

陶娜幽幽的道︰「他在衛國戰爭中犧牲了。」

陸江津和李雙不約而同地「啊」的一聲,這一回,陸江津居然沒象駱駝那樣噴口水。

陶娜喃喃的道︰「在二戰中,蘇聯孤軍作戰,對付了德軍70%的兵力,為了打贏這場戰爭,我們犧牲了兩千七百萬人。你們知道麼,這差不多是蘇聯人口的六分之一,幾乎每個家庭里都有人傷亡。我們卡爾梅克兩萬多人組成騎兵團,參加了基輔保衛戰,有一萬多人壯烈殉國。噢,該死的戰爭!該死的戰爭!」這句本該咬牙切齒的話,但她卻說得如此低沉,兩眼出神的望著冰冷而漆黑的夜空,一眨不眨的望著。似乎她對戰爭的痛恨,竟到了無力、虛弱和空洞的地步。

李雙安慰著她,道︰「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為了他們,也要更好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就是對他們犧牲最好的紀念。」

「是啊,我們還活著。哎,活著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幸呢?」陶娜揩了揩眼,淒楚的道。

(17)

陸江津今天終于領到了人生的第一筆工資。他立即去了石景山趟魯谷街郵局,一分不剩的給在貴州老家的大哥寄了回去。江津父母死得早,大哥大嫂在老家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拉扯一大家子,還得供他這個弟弟上學,日子過得十分清貧。他早就決定,自己的第一份工資,會一分不剩的寄給大哥,以感謝大哥的養育之情。于他來說,這在他心目中已經成了一次必須要做的儀式,莊重而神聖。

從外頭回來便過飯點兒了,一樓食堂已經沒什麼像樣的飯菜。江津端著飯盒轉了一圈,感覺剛才在路上的時候還挺餓的,現在卻已經不怎麼餓了。正琢磨隨便吃點還是省一頓,忽然听見有人叫他,轉頭一看,原來是森教官。森說︰「沒飯了吧?正好我也還沒吃,走走走,跟我上二樓。」

中國官兵用餐在一樓,蘇聯專家們在二樓,馬人合專門從北京飯店請來了廚師給他們做西餐。當然也有蘇聯教員喜歡吃吃中餐,經常跑到一樓來吃。不過,中國官兵絕少去二樓用餐,因為一樓吃飯是免費的,而到二樓用餐則要自掏腰包,且價格不菲。

他本想和森一起去並請他吃飯,但此時囊中羞澀,心中好不躊躇。森似知道他的難言之隱,略帶調侃的道︰「放心,不用你掏錢。你協助我教學,我請你吃飯是應該的。」陸江津也就不客氣了,痛快地跟著他上了樓。

森點了煎牛排、土豆泥、炒洋蔥,兩人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食堂里零零落落的,沒有多少人,倒很安靜。

森將毛茸茸的大手伸進懷里,掏出了一個扁形的瓶子。是伏特加,森說這是從蘇聯帶來的。他打開瓶塞放在鼻子邊長吸了一口氣,微閉著眼,露出陶醉的神情。江津想,這家伙定是個酒鬼。土豆泥先上來了。森將酒倒在兩個酒杯里,遞給江津一杯。江津第一次和教官一起吃飯,還有點放不開,本不打算喝,但森的眼神不容他拒絕,他只得端起酒杯。

森端起杯子來,和江津「叮」的踫了一下,「我極少和別人一起喝酒。」他望著陸江津,「今天,破個例。」說完喝了一口,示意江津也喝。江津喝了一口。森對著杯子使勁嗅了兩嗅,嘆了口氣道︰「酒真是個好東西。看得見,聞得見,也嘗得著,可是有一點沒有聲音,听不見!咱倆這麼一踫,就全都有了!所以,一個人喝酒沒意思。」

江津不解,想問,那你為什麼很少和別人一起喝酒呢?但他沒有問。他端起杯子來敬酒,也和森叮的踫了一下,兩人把杯中酒一口干了。江津主動拿過瓶子,給兩人斟上。江津原本性格內向,不擅聊天,但熱酒下肚話自然多了起來,東拉西扯的找些話來說,逐漸的,森的話也多了起來,開始問江津一些中國的情況。他對中國和北京都很陌生,內心雖然充滿了好奇,但似乎又在有意地壓抑自己的好奇心,他很少發問,只是听江津說。江津說,您去過長城嗎?**有句話叫不到長城非好漢呢。森說,哦,那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江津說,我給您當向導。森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笑笑。兩人又端起杯叮的踫了一下。

陸江津想著他的既定任務,他沒表,當森和他再次踫杯時,江津見森腕表的指針已經指向了七點半。森發覺了他的舉動,問他是不是有事。江津說沒有沒有。森目光咄咄,說你肯定有事。江津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跟那個翻譯李雙約了要去保密室找她一趟,不過現在還早呢,不著急。

「你每天晚上去保密室做什麼?去跟李雙約會?」森似笑非笑,目光變得有些狡黠。

江津的臉上有點發燙,說︰「您別開玩笑啦,我在那翻譯點材料。」

「翻譯材料?」森很有內容地打量著他,「你在那里記錄白天的教學內容對吧?」

陸江津驚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鎮靜道︰「誰……誰說的?我在翻譯齊奧爾科夫斯基的《利用噴氣工具探測宇宙空間》。」

森淡淡的道︰「你的俄語還湊合吧,但要和專業翻譯們比起來,充其量只能算二流水平。哦,閑著幾十個專業翻譯不使,卻讓你這個業余的去翻譯資料?這符合邏輯嗎?我剛開始並沒有察覺,但實行對口包教後,保密室又多了幾個象你這樣的二流翻譯,而且分別是從總體設計組、制導組、總裝組這些重要的專業組抽過去的,我心中就一片雪亮了!」

陸江津不得不佩服森敏銳的洞察力,他挑明得太過突然,江津茫然不知所措。

「你放心,我不會泄露你們的秘密的。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是蘇聯教務辦公室的做法太教條。既然已經教了你們,為什麼不讓記錄呢?」

江津心想,森顯然早就知道真相了,但他並沒有和別人講過。這個既怪僻孤傲、又善解人意的森啊!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許多。他端起酒杯,誠摯的說︰「來,教官,我敬您!」兩人痛快地一口干了。江津的腦子在飛旋著,他為什麼要當著我挑破?是暗示我一個人抽身而退?還是讓我們都適可而止?或者,其實並沒有任何目的?

菜吃完了,一瓶伏特加也喝完了。森說︰「酒是不能再喝了,咱們走吧。」江津點點頭,森結了賬。江津說謝謝教官,哪天我請您。森淡淡的說,不必了。兩人一起下樓出了食堂。森在食堂門口停步,向江津揮了揮手。江津也揮手告別,心情復雜地往保密室而去,回頭時,見森轉身朝石景公寓方向去了。

江津沒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森大步趕來。江津站住,詫異的問︰「教官,您還有事?」森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听,听見了什麼?」江津支著耳朵,耳畔只有混沌的夜風聲,道︰「沒什麼啊。」森道︰「音樂啊,難道你沒听見音樂嗎?」江津又听了听,笑了,「我對音樂比較遲鈍,要不是您提示的話我還真沒听到,這回听到了,是舞廳那邊兒傳過來的,對了,今晚有舞會呢。」森一笑,「是啊,我要找李雙去,她說過要陪我跳舞的呢!」江津笑道︰「哦,那走吧,去找她。」

兩人大步流星地來到保密室,森叫出李雙,說要請她去跳舞。李雙痛快的答應了。森變得興高采烈起來,道︰「啊,北京郊外的晚上,夜色多麼好,令人心神往!」三人都笑。森和李雙說說笑笑向舞廳走去。走了兩步,森突然轉過身來,道︰「陸江津,不如一起去蹦嚓嚓!」江津遲疑著說︰「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森卻不由分說,過來拽住江津的手臂便走,說︰「剛才沒盡興,走,今晚喝個痛快!」江津一陣苦笑,朝李雙望去,李雙向他點點頭。江津無奈,心想同去也好,正好一會就找個機會告訴李雙,說森已經窺破了他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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