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魂 序 上帝手指尖上的跳舞紙人

作者 ︰ 紫花木琴

四月二十五日,晚,六點二十三分鐘。一個後來注定要與藍飛鳥產生情感糾結的男人,正大步流星地奔走在一條林蔭大道上,趕去值夜班。他叫左邊城,是一個年輕的警察。

一只白色的蝴蝶從暗黑的天空上飛過,左邊城歪頭仔細地瞅了一眼,才發現那是一張跳舞紙人。左邊城猛地停住腳步,翩飛而起的眼神里閃過一道慌亂而驚恐的亮光。紙人從遠處飄浮而來,像蜻蜓點水似地從天空落到地上,擦地滑行一陣,又浮起來,被風吹著,一直飄走在左邊城的眼前。

左邊城的身子一旋,警服的衣角飄了起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得他打了一個寒顫。當警察已經幾年了,他還是不夠成熟與老練。

左邊城低眉看了一眼手機,是一個陌生電話。左邊城有些猶豫,但是,還是把手機放在耳朵上,手機里傳來一陣咳嗽聲,接著,才響起一個衰老的聲音。打電話的是一個老人,他好像很興奮,估計是耳聾了,邊咳嗽邊用很大音量的聲音沖著電話嚷嚷,說︰是左邊嘛?吭,吭,知道俺是誰嘛?吭,俺心思著你準是猜不著。那俺就告訴你吧,俺就是那天你在公園里給俺留下電話的老孟頭啊,想起了吧?吭吭吭,你給俺看的那張照片上的小丫頭兒,俺認出來了。巧了,俺家和這小丫頭兒家還做過鄰居哩。昨兒,吭吭,俺翻看老照片,無意中看見一張和俺女兒合影照片,是好幾個丫頭片子一起合影的那種老老年的照片,其中就有你要找的照片上的那個小丫頭兒,俺老伴還記得她呢。這孩子命苦啊,哎,哎,你等會啊,俺老伴要和你說……吭吭吭……老婆子,你倒是快點啊……磨嘰……總是那麼磨嘰……

來接電話的女人好像是在廚房里。

左邊城從手機里能听見碗筷放進瓷盆里的清脆踫撞聲響,接著,水籠頭被關上,流水聲嘎然而止。隨著一陣磨磨蹭蹭的腳步聲,一個女人清脆蘿卜片似的聲音響起來,說︰我說。你要找的是藍家那個丫頭兒吧?當然,俺當然還記得她呢,怎麼能不記得呢?俺現在住的這間老房子就住在這丫頭兒小時候放學的路過的地方。俺是這片住宅樓的老住戶了。好多事俺都還記得哩,想忘也無法忘了呀。唉,都過去多少年了,俺就是忘不了,越老啊,這過去的事情,就記得越清楚。啥?孩子,你大點聲,俺耳朵不好使了。哦,哦……對,對,俺記得,記得,俺連這丫頭兒的父輩的事都還記得。俺老了,可記性好著。啊?你問當年那件事啊,那你可問著了,現今沒幾個清楚的嘍。俺還記得。不過,那事說起那話可老長了,二十幾年前老掉牙的舊事了,就在俺們住宅樓里,發生的事,俺猜,你就會問,要不,你找那個丫頭兒干什麼呢?哦,那年,俺雖然過門已經幾年了,可從山東老家搬來沒幾個月,樓里的人還沒認全,那個自殺了的男人,俺沒見過幾次面。我听說他是你父親?多快啊,你都長這麼大了。啊,啊,說到哪兒了?啊,俺趕到你父親自殺現場的時候,圍了老鼻子人了。哎呀,真是嚇死人了,那男人……啊,就是你父親。你父親是上吊死的。沒過幾個小時,你媽也投河死了,那叫一個慘啊。俺見過那女人……啊,就是你的母親。俺見過你的母親,可沒說過話,不過,看上去像文靜的知識分子,一陣風就能吹倒。對,這一切,都是被藍家的那閨女害的。不過,那都是舊事了,也都過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結。是不?孩子……

左邊城的嘴角一歪,飄起一縷苦澀的笑。老倆口一定是猜出了他的身份。左邊城是那對夫妻死後,家中存活下來的唯一孩子。

電話里,女人話頭一轉,自顧自地繼續說︰哎,是不是那丫頭兒出事了?可別出事啊,那丫頭兒命苦啊,那丫頭兒……那年,那丫頭兒也該記事了吧,犯下那種……罪惡滔天的事,能在人跟前抬起頭嘛?是什麼光彩的事?是啊,……藍家搬了好幾回家,好多人都不記得了這事,你還真問對人了……

左邊城打斷她的嘮叨,問︰我有點記不清了,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女人好像突然心智一陣糊涂,也可能是故意的,口齒不清起來,說︰哦,啊,是……不過……哦,對……姓藍的男人是後來進的這家的,孩子也就隨了藍姓……她爸……

左邊城心想電話里的這個年老的女人,斷斷是不會告訴他那個女孩子的名字的,不告訴他,他也已經猜到了。于是,左邊城以一種不客氣的態度關上手機。手機從他的耳朵上慢慢地滑下,握著手機的手心汪著一兜汗水。他一直注視著那張紙人慢慢地飛遠。心想,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上帝手指尖上的一只跳舞紙人,不知是為誰而舞,為誰而亡。

劉沙河站立在旋風中,黑色的風衣被風吹起,無數只白色紙人圍繞著他站的一棵樹飛舞。他伸出的兩只手,也像兩只白色的紙人,在一團慘白的月色里慢慢舞動起來。一滴清淚從他的眼角流出,他竟渾然不知。

街角,站著一對目瞪口呆的情侶。他們好像剛從一家關門的商場里出來,手牽著手,風把他們的衣角吹起,撲打在身上時,發出啪啪的響聲。

這一對情侶後來回憶,他們看見一個舞者在一片月色下跳舞。風兒從空寂清冷的街角刮過,吹拂起舞者臉上的憂傷,使他顯得是那麼的悲傷。他的舞姿陰柔緩慢,透著詭異的寒冷。更可怕的是他手里竟然拿著一把手術刀。

情侶嚇得一路飛奔而去,在很遠的地方停住腳步,回頭,昏暗的街角上,垂著一輪大月亮,月亮里幾張紙人在飛,長著一棵樹的街頭上,已經空無一人。

隔日,這對情侶發燒不退,一同到一家醫院看病,意外地發現給他們看病的醫生,竟是那晚在街角看見的舞者。端坐在桌子後面的劉沙河,臉紙一樣雪白,平靜似水的表情。正是中午就餐時間,一只削了一半的隻果上,擱著一把雪亮的手術刀。劉沙河向這對情侶望過去,他的表情像一個剛剛從繩索上解救下來的吊死鬼,眼神陰森寒冷。

這對情侶向門口退去,轉身瘋了一般逃出醫院。站在明亮亮的大太陽底下,他們彼此瞪著對方,對方的臉,像鬼一樣猙獰可怕。他們嚇得猛地掙月兌開牽著的手,他們的手冰涼徹骨的寒涼。一個攔了一輛出租車,急駛而去。一個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經過的路人見到,打電話報了警,警察又聯系到家人,才把她接回家去。這對情侶懨懨病了很久,病好之後,只見面了一次,竟仍舊驚恐的不能自持。從此,再也不敢與對方見面。最後,他們一個去了西藏,一個去了另一個城市。一生再也沒見過彼此。這件事,劉沙河竟一點也不知道,那天中午,他端起碗準備喝湯的時候,突然被嘴里的饅頭噎住了,他看見那把削隻果的手術刀,竟躺在湯里,桌上的那只隻果卻不見了蹤影。走廊盡頭的一張椅子上,團縮坐著一個精神科的病人,雙手握著的一個隻果,放在敞開的褲襠里,涼絲絲的隻果,讓他咧著嘴,笑個不停。十幾分鐘前,他走進一間屋子,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只隻果,隻果上插著一把刀。他笑嘻嘻地把隻果上插著的那只手術刀,拔出來,胳膊一揚,手術刀飛了出去,掉進門口的痰桶里,精神病人被手術刀落入痰桶里的響聲,嚇了一跳。他像一只猴子似的,雙手垂地的蹦跳出去,用兩根沾滿黑漆漆灰塵的手指頭,撈出手術刀,回到屋里,縮著脖子,腦袋向兩邊左右晃了一圈後,嘻地一聲,一笑,把手術刀扔進了擱在桌子上的湯碗里,拿著那只削了一半的隻果,顛著腳尖溜了出去。劉沙河本來是不在診室里吃飯的,這天,一個工地出了坍塌事故,除了他這個值班醫生外,所有醫生都參加搶救去了。

劉沙河疑心地看了看碗里的湯,紫菜甩秀湯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可是,他還是起身把湯倒掉了。這種疑心的習慣,是從他很小的時候,在孤兒院里養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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