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五點三十分鐘左右。市第三人民醫院護士站玻璃窗上，晃動著幾個護士忙碌的身影。她們雪白的指尖上彌漫著一股藥香，配藥的時候，在一般情況下，她們是不說話的。
透過玻璃，藍飛鳥漫不經心地向走廊里望了一眼，一陣風吹入窗戶，黃昏時的風兒有種暖洋洋的懶倦的味道。那張趴伏在垃圾筒上的跳舞紙人，被那一股風猛烈一吹，飄飄浮浮地從走廊盡頭，一路滑行到護士站外面的水泥地上。藍飛鳥吃了一驚，她的身子也像那張跳舞紙人似地，站立不穩地向旁邊配藥的小護士飄過去。小護士側過臉過，清秀的臉上浮起一絲疑惑，她看見藍飛鳥神色恍惚地沖她呶呶嘴。順著藍飛鳥示意的目光，小護士尖尖的下頦，在日光燈下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她扭過臉去，也看見了走廊里靜靜躺著的那張跳舞紙人。那是一張白紙剪成的跳舞紙人，不是很精致，有些拙笨的樣子。小護士猜不出是什麼人剪的，也許是一個小孩子剪的吧。在春天里，常有這種紙人在天空上飄飛。小護士笑了一下，心想，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于是，重新低下臉去，繼續配手中的藥品。凡是學醫出身的醫護人員是不怕這類東西的。
窗外，狂風大作，紙人像附了魂兒一樣，隨風旋起，在護士站外面飛來飛去起來。藍飛鳥心跳的很厲害，連拿針管的手指也抖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拿住針管了，就把針管放在藥盤里，身子軟軟地靠著桌沿，手放在眼楮上，一陣眩暈。好一會兒，她感覺眼中好像有淚流出來。她有好長時間沒有哭了，這次的感覺，她覺得很奇怪。藍飛鳥偷偷擦去眼角的淚珠。
這樣的跳舞紙人，在藍飛鳥的小時候，就有。因為年齡小，所以記憶里有著太深的印象。那年，天空上也是這樣飛過一張跳舞紙人。藍飛鳥不記得她幾歲了。藍飛鳥患有間歇性失憶這種病，好像是出生時就患上了，有些事情和人記憶清晰，有些事情和人，那怕是剛剛發生或見過面的人，也沒有一點記憶。大段大段的事情，她都會忘記。而非常細小的瑣事，她卻記憶深刻。病重的時候，她還會重復間歇性失憶。就是本來記得的事情，過一段時間，會連同最近發生的事情，整個都不記得了。藍飛鳥長這麼大，所有的記憶都是斷斷續續，零散的。患有她這種病的人，旁人很難察覺，別人會認為只是記性不好而已。但是，藍飛鳥她自己知道。她曾經查過有關這方面的醫學資料，患有她這種間歇性失憶病的人數少之又少，像她這個歲數得這種病的就更少了，而且，是從小就得了這病的人。
藍飛鳥的記憶里，偏偏就還記得有關這種跳舞紙人的事情。
那年，她家住的樓區里，一戶人家的一對夫妻，只相隔了十幾個小時，相繼選擇了非常異常的方式，自殺而亡。可是，小小的藍飛鳥並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只記得，那天，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一片白亮亮的大太陽在風中搖曳。藍飛鳥蹲在一條河的水邊，玩一堆沙子。突然一張跳舞紙人飄飄蕩蕩地從她的頭頂上飛過，又飄飄蕩蕩地落在水面上，一直漂到藍飛鳥蹲的地方。藍飛鳥伸出小手去，輕輕地拿起那只紙人。那是一張跳舞紙人。紙人靜靜地躺在藍飛鳥的手心里，慢慢地變成紅顏色，只一會兒的功夫，藍飛鳥的手心里流滿了像血水一樣的液體。那時的藍飛鳥還很小，不知道那是因為在不遠處的護城河邊上，一個狂奔而來的瘋女人投河自殺，頭撞在岸堤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血水順流而下的結果。藍飛鳥張著兩只血淋淋的雙手，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神色驚恐萬狀地一路跑回家去。她跑上樓梯，把兩只沾著血水的手，放在門板上，猛地一用勁，推開門，干燥的門板上，立刻出現了兩個水淋淋的清晰血印。
那時白素蘭剛剛下班回來，正把手里拎著的兜子掛到牆上去。小女兒藍舞蝶團縮在牆角，披散下來的頭發，擋住她的小臉，她是突然發病的，高燒把她的小臉燒的紅隻果一樣。白素蘭是一個粗心的女人，盡管她看上去嬌柔似水的模樣。那時，她還不知道藍舞蝶病了。白素蘭的手，從掛上兜子的牆壁上滑下。窗外，一些紙人像無數個白鴿子在窗外的天空中飛翔。出現在門口的藍飛鳥，神色痴呆地望著窗外飛遠的紙人，慢慢地把雙手揣進了衣兜里，有一只手，死死地攥住那張帶血的紙人，衣兜被她抓成皺皺巴巴一團。
白素蘭轉動眼眸，眼神像一縷輕風般地從站在門口的藍飛鳥的身上瞟過。藍飛鳥站的身後，空無一人的走廊里灑滿了讓人窒息的一道道晚霞。白素蘭的嘴唇像花瓣一般張開，露出的雪白牙齒，像冰冷的玉塊一樣，寒光閃耀。藍飛鳥的衣襟上沾滿了桃花一樣的血液。
白素蘭是轉過臉去的時候，發現藍舞蝶病了的。她把藍舞蝶抱到懷里，便明白了藍舞蝶發病的原因了。在回家的路上，她就听說了左家夫妻死亡的消息了。
只隔了一天，白素蘭洗衣服的時候，從藍飛鳥的衣兜里，發現了一張讓人充滿恐懼的紙人，血水已經凝固的跳舞紙人，猙獰可怕。白素蘭猛地直起腰，一只眼楮從披散在額頭的碎發中露出來。她瞪著手里沾滿血水的那張紙人，遠遠地，听見一陣刀子一樣淒歷的哭聲傳來，隔壁的一個老人死了，她的兒女在哭喪。白素蘭嚇了一跳，揚手，把紙人從窗戶扔了出去。從此，只要她看見藍飛鳥揀跳舞紙人回來，就打她的手板。
藍飛鳥是在一點點長大的歲月里，從街坊鄰居流言飛語中，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與紙人有關的怪異事情的。並且知道了就是在她揀到血水紙人的那一天，一個女人在距離她玩沙子不遠的地方跳河而死。是從死者頭上流出的血水，染紅了她手里的紙人的。可是，她不記得了她衣兜里揣著一只血淋淋紙人跑回家的事。但是，從窗外飄飛而過的白色紙人情景，卻讓她記憶深刻。以前，她不知道這些白色的跳舞紙人，是怎麼來的。有一年的黃昏，她站在一棵樹下，雙手抓著一根樹杈，把身子吊起來，沒有伙伴的她，總是寂寞的一個人玩，她像男孩子一樣淘氣。她吐出舌頭，裝一個上吊的吊死鬼。她是突然看見成團的跳舞紙人，從一扇窗戶里被扔出來的。窗戶里面站著一個長發女人，一襲白色的長袍。藍飛鳥看不清她那被長發遮住的臉，只看見一只白骨一樣的手，伸向窗外，那些跳舞紙人，從那只手里飛翔而起。藍飛鳥抓住樹枝的雙手突然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可是，還沒回到家里，她卻什麼也不記得了。那天，她很餓，把臉埋在碗里，一口氣就吃完了一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