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臨行之前與丁香深談了大半個晚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丁香驚訝的發現,辜鴻銘身上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這種學貫中西的大儒一旦散發出思想的光輝,那種非凡的精神魅力當真是非同小可。丁香突然發現,辜鴻銘原來是這麼可愛。
看了看手表,時針已經指過了0點,可是對面的辜鴻銘依舊談興濃郁︰「西方文明的精髓在于科學和民主,也就是先生您說的‘德先生’與‘賽先生’。但是人們似乎很少意識到,西方文明的真正核心其實在于宗教,西方思辨哲學和一元神宗教之間的關系就像魚與水一樣,相輔相成。」
丁香笑道︰「辜先生的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故國之精華——儒學,似乎既不是哲學又不是宗教,而更像是某種倫理道德工具。」
「觀之若是,細思則非。」辜鴻銘毫不客氣的反駁大總統閣下,「先生以西方的啟蒙理性為現代中國的強勢意識形態,固然是出于救亡圖存、求富求強的心結,但是,以西方思辨哲學或一元宗教作為唯一參照,未免失之偏頗。事實上,儒學之中,又何嘗沒有宗教的精神價值?」
「哦?」丁香實在是一點困意都沒有。辜鴻銘對于儒學的新的思考讓她也覺得興趣盎然。
「中華民族的宗教性的超越感情及宗教精神,與它所重視的倫理道德,乃至政治,是合一而不可分的。‘天’的觀念在古代指有人格的上帝,古人對天的宗教信仰貫注于後來思想家關于人的思想中,成為天人合德、天人合一、天人不二、天人同體的觀念。儒家天人交貫的思想一方面使天由上徹下以內在于人,一面方使人由下升上而上通于天。所謂‘氣節’——士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即含有宗教性的超越信仰。儒家義理之學、心性之學是打通人的生活之‘內外、上下、天人’的樞紐。在一定意義上,儒學是道德的宗教、人文的宗教或成德之教,既超越又內在、既神聖又凡俗。與西方哲學、宗教純粹的形而上、終極關懷相比,中國的儒學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修建了完美的橋梁,誠所謂‘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
辜鴻銘的侃侃而談讓丁香目瞪口呆。在某個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崇拜辜鴻銘了。
「佛門禪宗對佛教義理的革新也使佛門宗教、哲學與中華文明徹底接軌。從孔子倡導‘有教無類’開始,到佛門禪宗對于修行的重新定義,無不貫徹著中華文明對于人類享有平等權利的終極追求,寒門士子打破了高族門閥對于政治的壟斷,禪宗也打破了高級僧侶對于宗教話語權的壟斷,當中華大地掀起如此人文主義變革的時候,西方大地還出于中世紀的蒙昧之中……」辜鴻銘繼續慷慨激昂的侃侃而談。
「那麼到底是什麼讓我們陷入于如此僵化的社會思維體系之中呢?」丁香此時已經不經意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學生。
「程朱理學、八股和文字獄!」辜鴻銘有些痛心的說道,「事實上從‘罷黜百家’開始已經埋下隱患,但那並不致命,就像先生曾經說過,儒學擁有極強的自我調整能力以適應時代的變化。可是所謂‘存天理、滅人欲’,把儒學至今引向了一條撲滅人性的不歸路,道德君子的話語霸權掐滅了儒學內部調整生命力的源泉。而從朱元璋到滿清皇帝歷代文字獄更加使儒學越來越喪失內部調整的能力。絕對的權利產生絕對的**,亞當-斯密的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思想領域,換而言之,絕對的話語霸權產生絕對的精神墮落……」
「那麼出路何在?」丁香步步進逼的問道。
「復古!」辜鴻銘堅定的說道。
「復古?」丁香確實是有點糊涂了。
「是!復古!」辜鴻銘面對丁香不解的目光沉著應道,「恢復遠古儒學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活力,尋找偉大的孔丘、孟軻等歷代先賢的精神家園!西方文明偉大的‘文藝復興’就是在‘復古’的大旗下恢復了西方文明自古希臘、羅馬以來輝煌、自由的文化傳統。就中華文明而言,也有復古的先例,以韓愈等唐宋八大家為代表的文學復古運動一掃漢代以來文字華麗、空洞的傳統,恢復先秦文學的務實傳統,善莫大焉。」
「和文藝復興一樣,辜先生之所謂‘復古’,恐怕也是掛著羊頭賣狗肉吧?」丁香的眼神中掛著調侃和嚴肅混雜的復雜情緒。
「掛什麼頭決定了大義之所在,賣什麼肉決定了實質之所在。」辜鴻銘狡猾的沒有正面回答丁香略帶些質詢和戲謔的問題,「中華文明必須引進西方文化精髓以補充體制內的精神活力,在這方面,鳳鳴先生責無旁貸引領時代。但是在另一方面,純粹西方之路並不適合千年故國,中華民族必須擁有屬于自己、並且切合時代的精神歸宿,如果讓中華民族在文化上逐漸消亡,與純粹的‘亡國滅種’事實上也就是一線之隔而已。先生曾以中華文化之大義相責,一語敲醒夢中人,辜某今日之月兌胎換骨、煥然一新,全賴先生當日醍醐灌頂啊……」
丁香赧然笑笑,俏麗的臉龐上居然浮現出一絲紅暈,在燈光的映射下,當真是美艷不可方物。辜鴻銘不由得心中一陣慌亂,勉力收拾心神,佯作沉思狀把目光投向天花板。
丁香知道自己臉紅了。事實上她有些體會出辜鴻銘話中的潛意識,這個自稱是丁香「體制內的敵人」的當代大儒事實上在潛意識里已經把丁香當成了自己的精神開路人。丁香向來認為自己只是另外一個時空中的特工「打女」,機緣湊巧來到這個時空引領了一場風雲變幻的革命,或許超越時空的知識讓她可以在政壇和戰場中縱橫闔閭,可是潛意識里對文化人和思想家的尊敬使她不由得心虛了。辜鴻銘對她這種超乎尋常的尊敬讓她覺得有些慚愧。
「辜先生,對于儒家傳統文化和科學民主之間,你能找出新的解決方案嗎?」丁香問道。
「只要思想不再被桎梏,這其實並不難。」辜鴻銘自信的微笑道,「從本源上說,‘外王內聖’就是科學民主的源泉。外王就是民主,內聖就是科學。」
听到他這樣的解釋,丁香又一次目瞪口呆。崇拜啊……丁香眼楮里似乎都要冒出無數的星星出來了……
「當然,簡單的這樣解釋未免牽強,具體的內容我打算出一本《外王內聖新論》的書詳細的來闡述。」辜鴻銘笑道,「而且,過分的‘科學主義’的話語霸權也未必是好事。我觀西方文明,在‘科學主義’話語霸權的的籠罩下,未必沒有文明內部的隱患,有些問題,是他們的思辨理性和一元論沒法解決的,總有一天,他們或許會回過頭來從東方文化中尋求解決方案。」
辜鴻銘的這段話讓丁香徹底呆住了。在這一刻她甚至懷疑辜鴻銘是不是也是個未來人,居然能夠如此高屋建瓴的看到西方文明內部蘊涵的問題!
「如果辜先生看的上眼,幽蘭能否為先生的新書作序?」丁香誠懇的問道。
「誠所願也,不敢請爾!」辜鴻銘尊敬的躬身說道。
丁香噗哧一笑說道︰「我看咱們也別扮什麼‘體制內的敵人’了,說到現在,其實我們都已經發現了,我們只是走在兩條不同的路上的戰友而已。」
「話是這麼說。」辜鴻銘搖頭說道,「可是……辜某還是扮演敵人更有價值些。」
「哦……」丁香想了想,沒再說什麼。這一刻,丁香突然感覺到辜鴻銘其實才是她來到這個時空後遇到的最知心的一個人,那種默契和思想深處的溝通,幾乎比所有人都要深入,包括逸仙、皓東、約翰……還有親愛的查理……
……
回想自己第一次遇到辜鴻銘的背景和狀況,丁香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歷史越來越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樣了……很快,她從武漢來到了重慶,
自開埠以來,重慶水運陡然興盛,上有陝西、滇黔、川西、川北的貨物順流而下,經重慶發往江南城鎮;下有江、浙、湖、廣的下江貨物溯流而上,轉道西南內陸。南來北往過往客商雲集重慶碼頭,城中九開八閉十七門除通遠門唯通陸路外,其余各門均面臨兩江,于是重慶城因碼頭而興,因商貿而盛。
「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見到前來迎接的劉永福,丁香張嘴就來了這麼一段。劉永福的眼圈不禁有點紅。對于這個年輕的美女上司,劉永福一直有著比較復雜的情感,甚至從心底里說,劉永福還把她當成自己的孫女一樣牽掛。
每當見到劉永福這樣的眼神,丁香心頭總有一種莫名的溫馨。她輕輕抓著劉永福的手,就像一個活潑的孫女一樣唧唧喳喳的說著話,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
十多分鐘之後,丁香才又回到了一個大總統的樣子。她微笑著招呼一起來迎接她的國防軍第5師師長黃興和政委陳天華,在另一邊,是以四川省省長趙爾巽為首的民政官員。
對于趙爾巽,丁香有一些印象,似乎在另外一個時空中他是《清史稿》的主要作者。對于這樣一個對政史爛熟于兄的官員,丁香似乎更想把他放到中央政府駐西藏特派員的位置上去。那個位置需要一個對那段錯綜復雜的歷史淵源了然于胸的成熟官員,趙爾巽無疑是合適的,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願意去雪域高原遭那份罪?
「天府之國,物產豐饒,如今川中居民人心振奮想要修建成渝鐵路,不知趙省長是怎麼打算的?」丁香問趙爾巽。
「四川省政府給建設部、鐵路總公司的報告已經打出了,只是,現在似乎全國各地都掀起建鐵路的**,盛副總理那邊關于修建鐵路的報告積壓如山,川中民眾雖然翹首期盼,卻似乎總有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味道……」趙爾巽感慨道。
「四川是中國的糧食大省、人口大省,是國家穩定大西南的核心,西望青藏、南鎮雲貴,四川富則半壁江山穩,四川亂則半壁江山亂,修建成渝鐵路不僅是四川人民的大事,更是中國人的大事。你們先把勘測做起來,民間的招股也不妨先行一步,我保證,等你們準備好了,盛副總理那邊絕不會拖你們的後腿!」丁香微笑著安慰趙爾巽。
「有大總統這句話,四川民眾想必要高興壞了。」趙爾巽笑著說道。他身後的四川主要民政官員也都一付振奮的神色。
「川康那邊情況怎麼樣了?」丁香問道。
「改土歸流的政策在川康地帶實施的比較順利,所有藏族土司如今都已經轉變為中央政府任命的行政長官,農奴制度在大部分地方已經取消,在行政、教育、司法等方面正在逐步實施改革,再有3年時間,川康地帶與內地就可以實現領土一體化的管理了。」趙爾巽說道。
「別光說好听的。問題不少吧?」丁香依舊微笑著問這個不會讓人太愉悅的問題。
「川康地帶交通閉塞,民智未開,阻力肯定是有的。但是這些土司基本都不成氣候,而且宣傳隊在群眾中的宣傳也頗有成效,在國防軍和內務部隊的武力威懾下,這些土司也無可奈何。」陸軍準將黃興笑著說道。
「不要掉以輕心。西藏的上層貴族都在看著川康呢,中央政府有沒有技巧處理好川康的問題,對未來西藏局勢的走向影響很大。而且,川康改土歸流的成敗對雲貴未來的少數民族土司改革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你們可千萬別給我鬧出大的亂子來啊……」丁香對黃興和趙爾巽說道。
一路邊走邊說,一行人眼看走出了碼頭。丁香突然回過頭深情的看了看長江。從上海一路行來,丁香親身經歷了長江黃金水道之旅,心中感慨頗多。這條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在未來的一個世紀之中也會是中華經濟真正的命脈之一,身上承載了中華民族的希望。
或許丁香已經沒有機會去探尋長江的源頭,可是在心中,丁香對這條母親河的源頭依舊充滿了一種美好的期待。耳邊似乎回響起《話說長江》的經典主題曲︰「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豐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兒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