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歌 參學卷 第四十一章 以武犯禁

作者 ︰ 紫殘

錢金玲蹙起細眉,明眸里柔光閃動,似乎有些猶豫之色,沉吟片刻,方才說道︰「凌伯伯,據史書記載,這秦王李從榮驕奢婬逸,好大喜功,蠻橫跋扈,怎麼會如此好心救你一命呢?」

凌絕風冷哼一聲,不答反問道︰「玲兒,凌伯伯問你,後唐後來的皇帝是誰?」錢金玲一愣,道︰「自是唐愍帝,便是宋王李從厚了。」凌絕風道︰「那便是了,自古功敗垂成者,歷來被史書篡改或是埋沒,縱然你是善人,也會被記成惡人,縱然你是英雄,也只會落下一個梟雄的下場,史書只會記載朝廷的豐功偉績,而逆天者,莫不是冠上惡名或是直接消失于史書之中,想那苗帝蚩尤如此,西楚霸王項羽如此,魏武曹操如此,玲兒,你記好了,真正的歷史只活在那一代人心中。」

錢金玲奇道︰「凌伯伯如此說來,這秦王殿下不是一介莽夫,而是一位英雄了?」凌絕風目光飄遠,望著濃濃夜色,淡淡道︰「此人豈是能用‘英雄’二字來形容,此人之胸襟氣魄,可謂與日月同輝,與山河同在,與黎庶同生,在你凌伯伯眼里,即便秦皇復活,漢武重生,也不能與之並論,唉,只可惜時運不濟,天妒英才,諾大的天下竟然無秦王的一席之地。」說罷神色有些黯淡,似乎感懷往事。

蘇夢石默默抬頭,望天道︰「自古成王敗寇,歷史必然,凌伯伯不必難過。」凌絕風黯然片刻,淡淡嗯了一聲,又繼續敘說道︰「當我發現是秦王殿下的兵馬救我一命,心里感激不已,正欲張口言謝,忽然那隊騎軍列隊為矩,化作方陣,又從中間分開一條道路,便听有人道︰‘先生受驚了,身子可否無恙?’我當時一驚,卻因身子無法動彈,只得仰頭一望,便見一人,年紀似不如我長,相貌清瘦,顎下墨須飄飄,羽扇綸巾,快步向我走來,眉目間盡是關切之色,我看罷一愣,以為此人便是秦王,當即道謝,不料那人幫我松綁後,捋須一笑道︰‘小弟乃秦王帳下小小幕僚魏子雲,秦王殿下英明神武,豈如小弟般文弱,先生如此說話,折殺小弟也。’

我當即錯愕,不知所言,卻又听那魏子雲微笑道︰‘秦王殿下尚在外出巡,昨日收到宰相大人來信,說京城近日風起雲涌,局勢動蕩,秦王殿下生怕奸佞小人圖謀不軌,做出些天人共憤的事情來,遂派小弟與黑武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燕鐵衫燕大哥率黑武騎軍星夜疾弛,趕回京城,協助宰相大人,穩定京城局勢,不想在此地竟能遇上‘金谷狀頭’,真是讓小弟倍感高興。’

我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子雲兄,你我素未謀面,你是如何知曉我是金谷狀頭?’只見那魏子雲輕搖羽扇,笑道︰‘先生名動京師,小弟雖不在京城,但也如雷貫耳,何況恩師如此舉薦于你,先生定是有驚世之才,小弟不才,卻心向往之。’我這一驚更甚,回頭望了望那十余名身亡的禁軍,又見此人淡淡一笑,方才知曉此人乃是睿智之輩,雖未必有孔明之神,卻定有公瑾之才,恍然道︰‘原來子雲兄是裘大人高足。’魏子雲一笑,道︰‘小弟愚拙,跟隨恩師學藝五載,卻無五車之才,自嘆恩師學究天人,慧識如海,小弟與恩師相比卻是如黃泉與之碧落,無法及趾了。’我見此人謙虛有禮,不禁生了幾分好感,便道︰‘子雲兄過謙了。’

魏子雲微微一笑,忽然向後望去,便听一人朗聲笑道︰‘先生驚才絕艷,鐵衫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京城有安老賊在,世道不太平,先生若是不嫌,不如投我秦王帳下,日後秦王殿下登基即位,你我共奉聖主,灑血江山,豈不痛快?’我听著這聲音豪放粗狂,卻赤心坦誠,回頭一瞧,卻見一名身材硬朗的年輕武官微笑向我大步走來,精黑甲冑及身,右手按在腰間大刀之上,此人生得膚色黝黑,面容方正威嚴,一雙眸子精光閃動,微笑之際也不怒而威,卻又懾人心魂之感。」

錢金玲听到此處,終是忍不住道︰「凌伯伯,這二人是誰呀?怎麼史書未曾提過?」凌絕風微微一笑,淡然道︰「此二人當時雖然未顯,但卻日後卻天下大大出名的人物,魏子雲,自號青雲,乃秦王帳下第一軍師,運籌帷幄,審時度勢,料事如神,未卜先知,所獻計謀無一不中,所獻策略無不萬全,曾被秦王贊道︰‘古有孔明,今有青雲,只此二公,天下遂定!’,而當時我眼前那位武官卻是日後秦王麾下三大虎將之一,世稱秦王三虎,而那人便是讓朝廷聞風喪膽的‘燕無敵’燕鐵衫是也,鐵燕破衫,縱橫無敵,此人武藝不算太高,一手暗器卻出神入化,自創成名暗器‘鐵燕尾’神鬼未覺,防不勝防,不知在交戰中打落下多少名將。」

「讓朝廷聞風喪膽?」天痕暗暗心驚,似乎想到什麼,卻又不明白,只見凌絕風長長呼出口氣,道︰「你凌伯伯與此二人一見如故,均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若不是當時形勢危急,必當與之把酒言歡,可惜勢不容緩,一番寒暄之後,二人都勸我速速離開京畿之地,以求保身,雖說二人皆不畏懼安重誨,但秦王不在,也不便與此廝撕破臉,裘大人之事,待秦王殿下回京,自有辦法救他。我听聞此事秦王已然出面,心兒算是落下,再而心灰意冷,當下便拜別,兩人又怕我出事,燕鐵衫遂派了一隊騎軍,護送我出了洛陽地界。」

凌絕風說著說著忽然頓住,目光有些凝固,嘴角不禁微微抽動,過得良久,忽而一嘆,道︰「出了洛陽地界,我一路向東而去,在途中卻發現各地皆是刑部發出抓捕我的通緝令,哼哼,賄賂官員、逃匿拒捕、殺害禁軍,此三條大罪,足以讓我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我當時一見,宛如中了晴天霹靂,雖是怒不可言,但又無可奈何,只得一路躲躲藏藏,逃回河北老家。待我回到家里,卻發現……發現全家已被官府殺害,連我那……三歲的小佷子也……」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嘶澀沙啞,好似不是人間所有。

三人俱已驚呆,痴痴望著凌絕風,說不出一句話來,凌絕風眸里流轉萬千,悲苦,迷茫,傷心,痛楚,怨憤,仇恨,所有所有都扭作一團,撕扯著脆弱的靈魂,扭曲著蒼老的面孔,糾纏著流血的心靈,這一刻,天痕仿佛看到的不是笑傲江湖的五行劍聖,而只是一名感傷往事的淒楚老者。

錢金玲神色淒然,垂頭眨了眨眼,眸里已經泛出淚花,輕輕道︰「凌伯伯,事隔多年了,往事不堪回首,莫要傷到身體了。」凌絕風深深吸口氣,閉上眼楮,搖頭輕輕一嘆,緩緩道︰「我呆呆地站在家門口,望著滿屋子一具具冰冷的尸體,一灘灘殷紅的血跡,一雙雙絕望的眼楮,渾然痴呆,不知所措,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院子外傳來刺耳的叱喝聲及錯亂的腳步聲,一口血才從我口里猛然噴出,噴得我的白衫一片血紅,我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跌跌撞撞爬上圍牆,奪路而逃,這一去,卻是踏上了亡命天涯的不歸路……」

月落西山,悄無聲息,那莽莽山色竟透著一絲淒涼之色。

庭院里鴉雀無聲,針落可聞,凌絕風慢慢張開眼,眸里宛如死水,毫無生息,面容竟似蒼老了許多,只听他漠然淡淡道︰「我逃出家鄉,慌不擇路,只知道離京城越遠自己就越安全,所以一路向南而去,只求渡過大江,逃出後唐,讓官府再也尋不著我,就這般坎坎坷坷逃命,過了數十日,我跋山涉水,風餐露宿,身子本就單薄,途經一場暴雨之後,竟然發起高燒了,跌倒在山里昏迷不醒,幸被一戶農家所救,在老農的悉心照料之下,我竟奇跡般的活了下來,體內傷勢也漸漸好轉。那老農見我失魂落魄,便問之原因,問我為何在深山奔波,我無言以對,卻又噴出口血昏死過去,等我再次醒來,那老農卻不敢再問,依然對我照護有加,又過了十余日,我傷勢漸好,不願再連累那老人家,遂向他告別,離別時我望著那老農仁慈的眼神,忍不住潸然淚下,激動之下,終于將這悲慘遭遇傾囊說出,那老農听罷默然不語,只讓我多留一日,便出門而去,我不知所措,但見那老農佝僂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林里,只好再多留一日,翌日清晨,我起身告別,那老農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送了我一個狹長的木匣子,隨即讓我離去。我走在路上,將木匣子打開,這一下,卻打開我另一處人生,山窮水復,柳暗花明,絕人之地,破釜重生,我一看這木匣子里的東西,熱血沸騰,氣血上涌,忍不住對天放聲厲笑,大罵賊老天!」

錢金玲凜然道︰「那盒子里有什麼東西?」

「劍!!!」凌絕風眸里閃出逼人的鋒芒,壓抑著心頭的激動,「一把木劍,三尺青鋒,滿腔熱血!那位老農為了開導我,連夜用山林中百年鐵木作出一把木劍贈與我,勸我棄文從武,手刃仇人!」

天痕一驚,正要張口,忽然只見一抹青光自凌絕風後頸飛出,凌空斗轉,嗤的一聲輕響,一把青黑木劍竟然插進堅硬的石板中,不偏不倚,傲然直立!

「咦?」錢金玲明眸忽然睜大,面露異色,「凌伯伯,這木劍上刻著些什麼?」

霎那間,三人目光皆凝固在那把木劍之上,猛然間,驚雷暴起,轟隆咆哮,三人赫然驚呆,只見那把木劍上扭扭曲曲刻著兩行小字,筆法笨拙難看,卻刻得清清楚楚!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蘇夢石長嘆一聲,道︰「想不到鄉村野夫也有如此見地,唉,‘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王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也。’想來這韓非先生也是天地間的悲慘人物,洞穿了世間的爾虞我詐,卻不曾洞穿世間的辛酸苦辣,亦不曾為百姓想想,為何儒以文亂法?為何俠以武犯禁?」

凌絕風冷笑兩聲,並不回答,憤然道︰「我得到這把木劍後,幡然醒悟,什麼聖賢之道,什麼仕途之旅,什麼寒窗苦讀,什麼狀元奪魁,全都是騙人,全都是狗屁!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儒當以文亂法,俠當以武犯禁!」

天痕一時噎住,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這些話是凌絕風肺腑之言,還是過激之辭,只好默默望著他。

凌絕風吐出口氣,漠然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想通之後,便找一座不知名的深山苦練劍法,渴了就喝山澗溪水,餓了就吃山林野果,困了就睡在枯枝敗葉之中,我練劍練得如瘋如魔,廢寢忘食,忍受著非人的折磨,一心只為日後一劍殺入京城,取下安重誨的狗頭,時光倏忽,過了一年,天不負我,我練出一套奇快無比的劍法,上至飛鳥,下至奔兔,無一能逃月兌我的劍下,這套劍法卻是我從激流飛瀑中領悟而出,便叫流水劍法,那時我報仇心切,自問劍法有成,但仍不敢大意,便一路北上,悄悄潛回家鄉,暗自查訪,將當日殺害我家人的官兵,殺得一個不留!」

天痕不禁打了寒戰,又听凌絕風道︰「不料此事卻驚動了當地刺史,那刺史勃然大怒,未等我逃出河北,便向節度使借來重兵圍剿,我孤軍奮戰,血流滿面,若不是硬撐一口氣,早已命喪于亂槍之下,我拼命逃了出來,卻面如死灰,心如死水,唉,你們想想,一個地方官員都有如此兵力,更何況朝廷重臣樞密使,我一時慘然,但看看那老農贈我的木劍,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我如何能放棄?!那時我想起我的流水劍法,萌生了一個念頭,便是雲游天下,登峰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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