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新年了。
對于孩子們來說，新年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是一年的開始，在這個新的起點上，他們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可以有許多平時吃不上的東西，可以有二十多天不上學的日子，隨意地去玩，還可以在這段時間，去會見一些平時見不到的親戚朋友，收不少的押歲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當然，在這個時候搗蛋了，干壞事了，大人們也會對他們寬容一些，不會打罵他們。
可是對于大人來說，新年就顯得平淡了一些。這樣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已經過了幾十次，往日的新鮮和企盼不再強烈了。因為到了成年，新年對于大人來說，更多的是責任，是義務，是做不完事情，是缺錢不東西，是前前後後要照顧的關系。
倪子布這在年關前後忙碌極了。
妻子花想容的胃病一直沒有好。吃飯還是那樣。一頓吃那麼一些。有時是一碗湯的面條，有時是一碗稀飯，用時就干脆不吃了，當然也有遇到她特別喜歡吃的飯菜時，就多吃了一點。這時候，她幾乎象是一個好人了。可是這樣的好的時候，很少。常常是象正常人那樣吃一頓，然後是幾頓又不敢吃了。
不吃飯的時候，不舒服的時候，花想容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睡著。用被子蒙了頭，無聲地睡著。
這時候，家里的事情，幾乎得倪子布一個人來做。
倪子布都要干些什麼呢？他需要給自己和女兒做飯。以前是兩個人做，他幾乎感覺不到什麼做飯的壓力。說是兩個人共同做，其實是花想容在起主要作用。炒菜是花想容的事，蒸米飯是花想容的事，下面條也是她的事，倪子布所能做的就是出去買一些東西，回來幫忙著擇一下菜，洗一下碗吧。現在讓他自己做，一些不懂不熟悉的矛盾就顯現出來了。倪子布是農村的，做飯總是多，他總是怕不夠吃，結果常常是做一頓，要吃兩頓或者三頓。頓吃剩飯，女兒意見很大。
「爸爸，你怎麼天天吃剩飯，你沒有看看，飯壞了沒有？你沒有看看，飯都熱成了黑色的了，實在吃不成，能不能把它倒了？」女兒端著飯碗，皺著眉頭，一副不愛吃的樣子，對著倪子布提著意見。
倪子布就是奇怪。別人說他不好，或者給他臉色看了，他立即就會發作，也還之以顏色。可對女兒就不一樣了。女兒說他，他只會嘿嘿地傻笑。因為女兒說的話，基本是真的，不好反駁。
還有就是孩子那純真的神態，很逗留人笑，看著他的樣子，人生不起氣來。
倪子布在這個時候，就悄悄地對女兒說︰「爸爸這幾天忙，等到爸爸不忙了，一定去買好吃的東西，給你拿回來了，要不帶你出去吃肯德雞，現在沒有時間了，你看爸爸回來得又遲，人家菜場的賣菜的已經回去了，處面天也黑了，咱們要出去，也不行了。今晚不先將就地吃一些吧。」
女兒開始端著飯吃了。可是吃得很勉強，也很難受。本來應該吃兩碗，現在她只吃多半碗，然後把碗一丟，一個人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去寫作業了。
剩在鍋里的飯，本來是想著今天晚上能夠吃完。可是因為女兒不好好吃，現在看樣子是吃不完了。每次熱飯時，倪子布怕粘鍋底，就給飯里加一點水。這也是剩飯吃不完的原因之一。當然，到了晚上，剛回家的時候，倪子布肚子是很餓的，等他熱飯做家務，把一切都干好時，這時反倒不餓了。可能是過了餓的時候，人就不會感到饑餓了。倪子布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家里只能過這樣的剩飯的日子。
過年的時間，倪子布是要回老家的。他已經幾年沒有回去了。開始是孩子小，不敢帶她回家。那里交通不便，離醫院很遠，離公路也遠。從家里到公路，要走五六里，到了十幾里路外，才能到鄉醫院。到縣上的醫院去，要走七八十里地。城里的孩子嬌貴，一個小小的感冒，也要去兒童醫院花上上千元才能治好。到了鄉下，醫療設備差，醫生的技術水平也差。老母親因此，堅決地不讓倪子布帶女兒回家來。
今年，倪子布的老母親身體不太好了。她老人家是那里不舒服，說不出來，但是飯量一天一天地變小。一個人在鄉下，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和鄰居們不痛快，有時是為了一句話，有時是為了一只雞蛋，有時是為了一棵樹，有時是什麼也不為，反正不痛快的時候常常有。
一打電話，老太太總是訴說著這些。她的目的很清楚，希望兒子安慰她，更希望兒子能回家來給她出口氣。在一分鐘六毛的手機上，老太太一說起這些事，能說半個小時。倪子布能怎麼樣呢？也只能听著，無言地听著。
在老太太的眼里，兒子現在是一個出息了的人物了。最少是一個不缺錢的人物了。回到本鄉本土，也是應該受到尊重的。只要兒子一回來，這些情況也許會好了起來。所以，在靠近年關的幾個電話上，老太太總是說她身體不好，很想孫女。這話的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意思是希望兒子能回家來。
倪子布在沒有人的時候也想，老太太七十多了，在農村，這樣的年紀已經是高壽了。許多人五十多六十多就走了。同齡的老太太，已經沒有幾個在世了。自己就算現在年年回家去陪老太太過年，還能有多少呢。現在不回去，將來老太太人不在了，也許想回去，還沒有什麼理由了呢。
自己現在也生兒育女，深知抓養一個兒女的不容易。
倪子布決定今年帶女兒回家去了。
花想容可能不去。因為以前回去老是婆媳婦之間不太愉快。主要原因是老太太把倪子布當她的兒子她的寶貝看，而花想容又把倪子布當自己的老公看，兩個人各有各的法則，因為在農村，花想容不好意思和婆婆爭執，而倪子布又只能按農村的鄉俗辦，也就是在家里當少爺，把一些活全推給花想容，讓她當一個在農村是好媳婦的角色。母親呢，因為是老人，所以許多事情她也不用做。這麼一來，一回去就讓花想容很不痛快，覺得她快成了倪家母子的奴隸了。而花想容這些年，可一直是單位和家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是一個經常對別人指手劃腳的人物。到了倪家，本來她還想得到的是那里人對她這個經理的尊重，得不到拉倒，但也絕不能讓她再去做一個小媳婦。
到了近幾年。花想容一則是確實忙，二由是回去不愉快。所以，當倪子布過了大年三十初一要回去的時候，她就和女兒在城里過。
現在，她的身體不舒服。恐怕更不想回去了。再說帶一個病人回老家，也不象樣子。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做不能做。年關跟前，家里來的許多親戚朋友，也不可能全圍著一個病人說什麼治病和藥吧。
鄉下人講預兆。他們迷信著呢。
倪子布把自己想回家過年的想法跟花想容說了一遍。又說起對花想容的身體不放心。花想容平靜地說，「沒事的。你去吧。把孩子帶好。開車慢一些，你們那里可能有冰雪，注意安全。」
倪子布勸花想容不要在家里硬抗著了，勸她去醫院看看。看一下，到底是什麼毛病。花想容倒生了氣，說︰「我去中醫醫院和研究所看過了，人家說是胃病，你說我該還到什麼地方去再看一次。」
倪子布只能說︰「再一去家大醫院看一下，中醫西醫都看一下，最好用儀器看一下。」
花想容眼淚下來了，「你說的意思是我的病不是胃病，是癌，對吧。你是盼著我死呀，我死了以後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是想著再娶一個年輕的大姑娘吧。」
這話說得太噎人了。倪子布一下子沒有什麼可對對答。他只好尷尬地低著頭，走到一邊去做飯。
後來想一想，這也在情理之中，花想容胃不舒服，心里不寬，看見什麼愛生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誰病了也一樣。沒有幾個人能在逆境中也能保持好的心態。
到了三十，倪子布吃完早飯，開車走了。
這樣的安排，也有他的苦心。早飯，算是自己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晚飯，可以回去陪老娘吃。好在農村人重視三十晚上的團年飯，對別的不太在意。不管于遠再近，三十晚上能趕回來，也算一家人在一年之中團圓在了一起了。
倪子布走了，花想容更回感到了自己的孤獨無助。
說起來，花想容是個要強的人，要強到了虛榮的程度，比如說眼前的這個病吧，要是正常人，早上醫院看去了。可是她不肯去。因為她的身體一直很好。就是感冒有時抗暴幾天，也就自己過去了。更不要說進大醫院了。唯一一次進醫院，那就是生小孩子。但那是倪子布陪的。什麼手續這類的全是倪子布做的。她就痛得躺在那里動不了。
對于疾病的陌生，也讓她失去了對病痛的判斷。從來沒有得到大病的花想容，這次胃病，她吃了從醫院從藥店買回來的許多藥之後，病並沒有根除。這個時候，她就暗想，這病是不是癌癥。一想到這兩個字眼，她又馬上想到了死亡。是啊，有多少人，多少有頭有臉有能耐的人物，一生英雄好漢，可是最後還是倒在了這個病上。這是絕癥，幾乎沒有治療的有效辦法。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切除。有許多人抱著生的希望去醫院花了許多錢，去做了切除的手術後，回光返照似地竟然好了一段時間。可是過不了一個，第二次復發的時候，人還是悄然地走了。
據說癌癥都是被人氣的。也就是說病因是從生氣而產生的。在花想容看來，生氣的人是可憐的，給別人氣死了，是無能的表現。人罵人的時候，總是說別把你氣得得了肚脹鼓病。這說的就是癌癥。
如果一個人得了這樣的病，這豈不是象得了愛滋病梅毒花柳病一樣，惹別人笑話嗎？有些病，是惹人同情的，有些病是讓人卑視的。如果花想容的政敵們，知道了這種情況，如果以前花想容得罪過的人，知道了這種情況，他們會怎麼樣？一定會高興得到處奔走相告︰哈哈，花想容得了癌癥，這回是死定了。以前求她辦什麼事，你看她品麻成個啥了，現在倒好，說不行馬上就不行了。
也許那些酸文假醋地人還會說一假半文不白的話︰「平平淡淡才是真啊，別看有些人花團錦簇地，可繁華轉眼就過去了。現在，看看，她落了個什麼，還不是把自己搭進去了。」
痛苦可以忍受。貧窮也可以忍受。
花想容忍受不了的是別人的嘲諷。
如果真的得了那種病，那種無法看的病。花想容倒想靜靜地一個人死去。不用那麼告訴別人，也不用在醫院中折騰。只在安靜地走了，就象悄悄地去一個地方一樣。
一想起這些，花想容仍然是眼淚不斷。
最近以來，她總是這樣的愛哭。好象要把一生的眼淚，都在這一估段時光要流完一樣。她想起了許多事，想起了小時候的事，也想起了上學，想起了在家當
姑娘時的事情。
唉，人以前是多麼地不懂事啊。
父母讓好好上學，老師讓好好念書，當時都當玩笑看了。現在想一想，多麼懷念他們。想一想，也只有他們是對一個人真心的好。不管這是出于天性還是職業的習慣，但那都是為了孩子好啊。孩子好了，他們享不上一點福，孩子壞了，他們可要跟著擔一輩子的心。人的一生，要是能重活一次那該多好，那產，所有的錯誤就不會發生了，每個人都會按自己的理想，來活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