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傳奇 九、與狼對視

作者 ︰ 格言

我終于在北城區文化館上班了。好歹算是留在了省城。老家的人,听到了我是在省城工作先是高興得了不得,以為家鄉出了個了不得的人家。許多叔輩的嬸輩的人,都去向母親證實,他們是從我一落地就看出了將來要成大事的。我的許多可笑的事,現在也都被拿來證明我與眾人的不同。其中有我去山上攬樹葉,與狼呆了一個下午的事。我們那里房前屋後長有許著橡樹,一到冬天,赫黃色的樹葉落下來,在地上形成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比現在的席夢思床墊還要軟。冬天里,我們那里的買不起煤,做飯要燒柴,那時候已經要植樹造林了,山上是禁止人們上去砍樹割柴的。燒什麼呢?燒柴。可柴要人到十幾里以外的原始森林里去割。去的都是些男人,可我的父親在百十里外的一家飯館里打工。我當時只有七八歲。到深山里去割柴的人,都是早晨四五點起來,趕天明就到了那里,半個小時左右砍好柴,太陽出來就往回走,等回家來,已是十點多了。所以他們不肯帶孩子們去。孩子跑不動了會哭,孩子走路不穩實,一不小心就會滾下坡去,孩子還要大人幫著砍,幫著捆……總之,誰要是帶一個孩子去割柴,會讓大家罵的,那是給大家帶來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大人們都是狠著命割的,好不容易跑這麼遠的路,來到這里,誰不想多擔十斤二十斤的柴回去。被沉重的柴擔子壓得腰都是弓著的人們,你若是再多給他們一點點負擔,會讓他們的精神一下子失常,甚至會暴怒起來,打你一頓。罵你那是很客氣的了。

我不能上山去砍柴,家里還是要有東西燒呀。怎麼辦呢?我就學老太太們,攬一些樹葉回來做飯燒炕。樹葉好攬,就是燒的時間太短了。一大把塞進灶膛,忽地一下,一股火光沖出去,樹葉就無了,然後灶膛里是一包黑灰。用別的柴做飯,一個人就行了,可要去樹葉子,得有一個人專門地燒火。所以燒火在我們老家也是幫忙的意思。

樹葉越來越不好攬了。村里的孩子、老婆和女娃子們都在從事這樣的工作。昨天下午你剛剛發現的一大片樹葉,等第二天早上你起早去攬時,那里早已有人了,她們已把樹葉籠成了大堆,這里已經是她們的天下了。當你看著她們的微笑,心里象刀絞一般,你不知道到那里去再找樹葉,你更不知道如何回家去面對滿臉不高興的母親,你更不知道如何面對大哥大嫂們的諷刺和譏笑。

人的智力成熟的最好老師是環境。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學會了保守秘密。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也學會了觀察和發現。比如晚上刮了一夜大風,第二天我就去兩山之間的溝里找樹葉。山梁上的樹葉,被風卷到了狹窄的溝里,一條溝都是,天呀,你根本不用拿來笆子摟,只要往籠子里裝就行了。裝上去了,再用腳站上去踩一遍,直到葉子裝得和籠系一樣高。

這個美好的時候,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時候。我這時滿腦子想的是回家之時,耳邊听到的贊揚之聲,看到的是大家羨慕的目光。但當要到真正回家的時候,理智又告訴我,不能在人多的時候回家去,那樣別人就要問我是在那里攬的樹葉,照我的脾氣,怕是要完全告訴別人。那樣,大家都會在下午都跑到那個地方去,十幾個人只要一會兒功夫,那里的樹葉怕要被大家瓜分了。

請大家批評的我自私吧。在生存艱苦的地方,在生存艱難的時候,竟爭是非常激烈的,有時也是殘酷的。象現在,在網上寫小說的人,有人到了一天更新一次的程度。每天五千字一萬字。這不是玩命嗎?路遙就是這麼死的,鄒志安也是這麼死的。他們都是在拿自己的命玩。單大叔也是這麼玩。他們為了給社會多做些貢獻,就那麼毀滅性地干活,真到了身體撐不下去的時間,那可真要跟社會告別了。以後再也不能為社會貢獻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單大叔有緣,難道我以後的命運也跟他相似嗎?也許這種性格從童年起就已經種在我的血液里了。

要有所收獲,你就得一個人走孤獨的路子,去用自己的眼楮看,用自己的心想,用自己的手做。人們這時叫你獨狼了,你的心靈得忍受著寂寞的浸蝕,你得看著同齡人在那里歡樂地嬉戲,但你不能。因為你成熟了。成熟以我看,第一是能獨立了,第二是理智的強度超過了感情的沖擊,你可以自持了。成熟的人,還得去走別人不敢走的路。因為你要的東西,別人敢去的地方,那里早就沒有了。你得發現別人不敢去的禁區。

七歲的時候,就在生日的那天下午,我又去了小人凹。為什麼叫小人凹。因為我們村埋小孩,那種早夭的小孩,都在這個地方。在我的老家,死者沒有過三十六歲,一般都叫橫死,那是不能入祖墳的。那些沒成年就死了的小孩,干脆就叫少年亡。那個年頭,小孩子的死亡率特別高,生下的小孩,有一半沒有成人。我們那里的婦女們,把這個叫「坐了荒月子。」沒過十二歲的小孩死了,不用做棺材,也不用老衣,只是張破席子一卷,由兩個老年人一人挾頭,一人挾腳,抬到小人凹挖一個坑,草草埋了。有時是冬天,天寒地凍,坑挖得太淺了,過幾天我們就能看見一片小孩子穿過的衣服,或是一段尸體。那東西看得好了,也不奇怪了。我們那里的婦女和小孩們,從不到小人凹去的。他們怕那里的陰冷氣氛。那里樹長得很高也很密,很有些原始森林的樣子,又是山的南面,一年照不到多少太陽。一天之中,只有早上的象屁一樣淡的屁紅太陽能在那里照半個多小時。山時的露水很重。半個小時的太陽照在那里,連水氣也沒有蒸發干。所以,那里到了夏天,溝里還常有沒有化完的冰溜子。現在想想,在那里埋小孩們,真是科學極了。那里的溫度那麼低,埋在那里的因得多種傳染病而死的人,不能把病毒擴散出來。要是找個陽坡的地方埋人,那故鄉的傳染病一定要爆發了。在看似迷信的習慣後面,有科學的東西在里邊,一棍子全打死,一下子全完否定不好。「五、四」的英豪們否定了中國社會中溫情的一面,結果是中國人就一直打呀打的,斗呀斗的,直到「文革」結束。人和人之間如果沒有了溫情的一面,大家只有斗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當然,滿清統治者強調仁義道德,忽略社會中人和人斗爭殘酷的一面,不去調合階級矛盾,許多人就在仁義這張溫情的面紗下做了無謂的犧牲品,這也是事實。任何時候,強調事物的一個方面,總是不太妥當的。

小人凹是一個令別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不怕。是貪心在作怪吧。也許那時的我,只想著在那里能攬到更多的樹葉,把那些死人呀,亡靈呀,全都給忘了。生日的這一天(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還在那個陰森森的山溝里把發黃的樹葉往一起攬。樹葉子全被風吹到了兩山之間的溝中了。兩山之間應該是平地呀,為什麼是溝呢?原來小溝之間是二丈多寬的漫坡地,可地中間沒有排水的水渠。每到夏天洪水下來時,便在地中間沖出一個渠來,渠是在土地中間的,下雨的同時,荒草沒命地長,洪水不能向兩邊沖了,只能往下淘,越淘越深,所在在地中間就有了五六尺深的水溝。這些溝只有二尺來寬,兩旁長滿蒿草,里邊有什麼,誰也不知道。我是有一天在山坡上偷看一本小說時,怕大人發現了,就躺在深水溝中間。秋冬之季,溝里沒水,黃色的落葉鋪了幾盡厚,躺在那里看書,不所太陽光耀眼,也不怕大人看見,真是舒服極了。

現在,我在深水溝里得意地攬著樹葉,別人看不見,更不要說來跟我搶了。我的心里充滿歡樂,想的是這百把十籠的樹葉弄回家里去,能燒十幾天吧。我盡管不能去十幾里遠的深山里砍那種硬的劈柴,我可一樣在家門口拾到了柴,家里也一樣把生米做成了熟飯。

正在我得意的時候,突然听到了姐姐的叫聲︰「格言——,你在那里,快回來!」

我的姐姐當時也就是十五六歲,她的任務是打豬草,家里喂著一頭豬,一身紅毛,但它是我們家人的希望。全家人明年的衣服錢可指望著賣了它才能換回來。我想,姐姐今天運氣也夠好的,怕是在那里早早地打了一籠草回來了。回來了,她還要燒炕,還要準務作晚飯。她是個忙人。是個勤快的人,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听見了姐姐的叫聲,我想,那是女孩子家膽小,要我回家去給她做伴。我們那里野獸特別多,兔子狐狸滿地跑,夜夜能听見狼的嚎叫,再往深山里走,有野豬、狗熊。我們小時最怕的是要飯的,他們來了,一看家里只有小孩,你要不給,他們就不走,姐姐在家時,硬被一個老婆子要走了家里的一盒火柴。為這娘打了姐姐一個巴掌,嫌她沒出息。

姐姐的叫聲越來越大,里面帶著哭腔。

我在深水溝里呆不住了。從溝里爬出來,我站到了一個樹矮的小山包上,意思是告訴姐姐,我在這里呢,你不要喊了。

為什麼不答應呢?還不是怕別人看見我在這里,那里還有半個水溝的樹葉子我還沒有把它們籠到一起。按我們那里的規矩,成了堆的東西,大家都能認出來那是別人的東西了。就是有人見了,也不會動。我得把它們弄到一起再回家。

姐姐看見了,哭得更厲害了,「格言,你快下來吧,咱不要那些破忽啦葉子了。快下來。」

我是個很擰的人,姐姐叫下來,我偏不。我得把自己要干的活干完再走。

我走下山包,拿起竹笆子,又要下到水溝里去。

姐姐說,「別去了,你回頭看看身後是啥?」

我回頭向身後看了一眼,在離我三丈左右的另一個平台上,半坐著一條狗,它用發紅的狗眼楮看著我,不時咧咧嘴,露出尖牙。

狗那東西,在我們那里有幾只。一個是汪家的,一個是何家。汪家的是條大狗,能抓兔子,何家的是條小狗,只能吃飯,人一去,它就沒命地叫。在主人不在時,我們被它叫煩了,就偷偷給它一腳。

我懶得理狗。

這時,我看見汪家的老二帶著他家的那條狗,和我的小叔一人拿著一把鋤,一邊跑著一邊對狗喝叫︰「咬!咬!花咬!」

狗在他們前面跑著,他們在身後跟著跑,方向是身我這個地方。

我好高興︰大概是這里有只兔子或是狐狸吧,要是抓到了,按故鄉人的習慣,見面分一半,也該有我一份哩。可看看汪老二和我小叔笨的,一邊跑著,一邊把鋤在石頭上敲著,金石相撞,發出巨大的響聲,這不是把野物嚇跑了嘛。真是的。

汪家的大黃狗跑過了我的面前,它的舌頭伸在外面,象紅色的火苗子,听得出狗已經很累了,呼呼地喘著粗氣。這只破狗,平時咬小孩子時,跑得象只獅子,現在象只老母豬,真是只笨狗。看吧,現在它連著兩次沒有沖上前面的一道土 ,竟給滑下去了。哈哈,這只破狗!

汪家的大黃狗終于撲上了小山包,對著另一只狗狂吠不止。

我喊︰「咬呀,咬呀,真他媽笨死了的懶皮狗。」

另一只狗往山上跑了。看得出它並不懼怕,向山上跑了幾百米,還回過頭來看看。

汪老二和我的小叔跑到我跟前,用力地把鐵鋤在地上敲著。

「干什麼呀?你們在干什麼?」我對著小叔喊。

小叔擦著頭上的汗,把身上的舊軍裝扣子解開,「來攆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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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我問︰「狼在那里?」

小叔用手一指,「那不是!」

我哈哈笑了︰「別哄我了,那是只狗。」

小叔說︰「你看它的尾巴。」

我仔細一看,那東西尾巴真拖在地上。

故鄉養狗,有個風俗,在小狗剛抱回來時,便一斧頭剁了狗的尾巴,只給留下三寸長的一截。原因是這里的狼多,為了分清狗和狼,大家才采取了這種看起來很殘忍的手段。

現在真的遇見狼了,而且是面對面。我的神經有點興奮,「叔,咱們追上去,打死它,狼皮給你。」我們村的王安娃就打死過兩只狼,是用土槍。听他說,狼肉有點酸,狼皮的毛有點扎人,不如狗皮好。在我看來,酸的狼肉比沒肉強多了,扎人的狼皮比睡光席好多了。

小叔一扯我的衣服,「你瘋了,沒看你姐姐都急哭了。快跟我回。」

我還要把籠在一起的樹葉子自己弄回家。

小叔三下二下裝了兩大籠,自己擔了,叫了汪老二,用手扯著我回家。因怕我再去小人凹,其他的樹葉也是小叔放下自己正要鋤的地,幫我拿回家的。這一晚上,母親留小叔在我們家吃飯,是白面饃,還給小叔打了幾個荷包蛋。小叔一邊吃著,一邊向母親敘述著當時的危險︰「……狼在娃頭上山包上坐了一下午,娃在底下攬柴哩,那狼不動,村里的兩只狗在那里咬了一下午,就是不敢撲過去,後來狼起來轉著,人才看清了那是狼,不是幾只狗在咬架……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姐才看見他在下面哩……獨狼,是餓狼,你說怕人不怕人……」

母親連聲謝著小叔。真的,這種事只有我的這叔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肯干。

小叔走後,母親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本來我準備好的要挨一頓打或罵,因為是生日,全免了。饃還有,雞蛋只剩湯了。母親在湯里放了些紅糖,算是給我過生日了。我拿了塊饃出來,給姐姐分了一半。姐姐不要,說是我的生日,該我全吃。我只好把饃扔進她的稀飯碗里。

這是我一生過的唯一一個生日。以後生日老是忘,也不是全忘。是生日以前記著的,當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但對于狼我一點不怕。它也沒傷我。也許我們是同類吧。大人們不喜歡我一個人的樣子,叫我獨狼。我也愛唱歌,不唱秦腔,大人們說我唱的是鬼哭狼嚎。現在我又到文化館工作,干的是單兵作戰的活,不能重復以前,不能重復別人,這也算是狼的工作吧。吃飽了的狼是合群的,饑餓的狼才獨自行動。寫作是獨立的行為,作者是饑餓的人了,他們要什麼?你知道嗎?帥哥、美女們!不過,對于孤獨,我一向是既恨又愛,愛的是它給人智慧,恨的是它能讓人自大發狂!不甘寂寞的人,是長不大的人;永遠寂寞的人,是一事無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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