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傳奇 八、石頭落地

作者 ︰ 格言

幾天來,我的精神處于極度的亢奮狀態。腦子里盡是完全相反的各種想法在互相打架。一會兒慶幸自己遇見了一個好人,一會兒又怕這一切是在夢里。人家憑什麼幫我呀,我要是一個女人,人家也許是貪色哩,可我是個男的,一個丑八怪的男的。一個沒什麼本事的男的。要是我家里是個有錢的主,人家也許是奔著錢來的。可我們家和城里最窮的人比起來,還算是窮人。要是我的父親、或者母親是個干部,最好是高級干部,那人家也許是奔著官來的,可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腳的農民。沒有一個理由能讓人家來幫助我,沒有,真的,一點也沒有。

但那個瘦巴巴的大叔確實是說了要幫我聯系一下。這話說得輕輕淡淡,但是我覺得比信誓旦旦更可靠。生活辯證法告訴我們,越是說得好的人,越不可輕信,越是態度不太好的人,也許有一顆善良的心。真能幫人辦事的人,是那種不修邊幅,不講禮貌,說話直來直去的人。這種人,跟長不大的有著小孩子性格的人,完全不一樣。有著小孩性格的男人,他們主要靠嘴吧來生活,靠感情,表情來感動人,而那些長成了的大男人,完全相反,他們把精力用在了心智上,用在了干活上,他們的嘴反而不能說了,臉個的肌肉反而僵硬了。前者,文話上叫君子,後者叫小人。小人不是品德不好的人,而是指沒有長大,或者沒有當官沒有居高位的人。那些能當大官的人,居在很高位置上的人,他們是大人,是先生。

我拿出大叔給我的名片,那上面印著天藍書店經理︰單聖。下邊是電話。再沒有別的什麼。名片的紙質很差,是很薄的那一種,要裝在衣服兜里過幾天,一定揉得看不清了。就這樣,我懷著復雜的感情等著,一直到了禮拜三,我騎著自行車又到了那個天藍書店的門前。

說實話吧,這一次我把路記得很清楚。書店的地址就在北郊。西安的北郊,出城十里,有一個城外之城。這是原來是一個大國防廠子,听說有幾萬人,加上家屬,該有幾十萬人了吧。這里曾是令人驕傲的地方,現在也不行了,听說這里的廠子,也是一陣有活,一陣沒活,工人的生活也是半饑半飽。它象一個人一樣,如花似玉的年齡過去了,現在到年人到中年了。

單大叔的家就在這個廠子的前邊。大概是私房吧,他能在門面里開一個小書店。也許是家里的生活不太寬裕吧。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第一次去見給我幫這樣的,也許是決定人生的命運的關鍵的一步的大忙的人,拿點什麼禮物呢?本來想夏天,抱個西瓜吧,這是這個時節拿出來,既不顯得特別巴結討好,又能恰好地表現熱情的東西。後來一想,算了吧,人家是城里人,什麼破西瓜沒有吃過,拿那東西太寒酸了。于是我狠了心,把身上還有的三百元錢,全拿出來,買了一條《好貓》煙,買了一瓶陝西人愛喝的《西鳳》酒。二百元花完了,我一點也不心痛,豁出去了,即使單大叔把這事辦不成,我也舍得,光憑他幾句話就給主動要幫我一個窮小子的忙的份上,這點錢花的值。

今天是個好天氣,天楮著,街上的人也很多,可不見單大叔家把書攤子擺出來。

我把自行車靠在門口,走進門面房里去。果然,在屋子里,是一個小小的書店。說是書店,實際上只有兩個大書架,上頭基本上是一些名著,中國的、外國的都有。那些時下正賣得快的,價錢可的可沒有。看樣子,他們主人是一個以營上的外行。目前全中人都被性泛濫沖倒了,連那些國內一流的,已經成名的人物,也一窩蜂地鑽褲襠了,而且一鑽進去就出不來。似乎人生的快樂幸福,都有在褲襠里邊,外面那麼大的世界,那麼美好的人生,全沒有人在乎了。

這個單大叔,一宗歸一宗,要做書店的生意,不按書店的生意路子走,這生意能做得起來嗎?要我來做這個生意,一定比他老人家做得好。信不信?不信拉倒。我只是沒有本錢,要有了本錢,開個書店,生意一定不錯。

我站在堂屋里,用手敲著門邊,問︰「誰在家里?有人沒有?」

里面半天沒有人答應。我想,單大叔家人真是大意,家里沒有人,也敢把門大開著。也不怕小偷進來了。西安的小偷那可是全國有名。我在商聲就領教過一回。

那天,我去商場,想給自己買個便宜點的襯衣。可那里全是那種幾十塊錢的。我要尋那種十元錢一件的的確良的襯衣。它很便宜,也很耐穿,越洗越薄,特別適合我們這些家在農村的孩子。我愛夏天,就是因為夏天的衣服分不出貧富來,一樣白色襯衣,一樣地站在人堆里,誰能看得出那個是富人家孩子,那相是窮人家孩子呢。可冬天就不行了,我們的鞋不行,我們的衣服不行,我們的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冬天的衣服太貴了。稍好一點的,就是千把元,最不行的也得幾百元。那真是要人的命。冬天不是窮人的日子,寒,透骨的寒,讓窮人天天日子難過。我在商場的處理衣服的地方仔細地選著尋著,旁邊也有位大嫂也在給誰選著衣服。我怕她看出我是因為沒有錢買不起好一點的衣服,所以就低著頭。突然大嫂大喊一聲︰「放下,給我放下。」我的手里正好拿著一件衣服在看著,听到她這麼扯著嗓子一喊,頭發一下子立起來了。我有頭發立起來的毛病,這是小時候上山上拾柴遇見過一只狼給嚇的。後來一遇到驚嚇,頭發就會一下子直立在頭頂上,象毫豬身上的毛,或者象是刺蝟身上的刺。樣子特別不好看。

「嘩啦——,」我手里的衣服也掉到地上去了。

我用吃驚的目光看著眼前的這位大嫂。

當我抬起頭時,發現大嫂並沒有看著我,而是狠狠地用大眼珠子盯著身邊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小伙子呆住了。也用眼楮盯著大嫂,那是一種不服氣的眼楮。大嫂的手,緊緊地攥著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的手上拿著一只紅色的手機。旁邊很好幾個人圍了過來,有男的有女的,樣子都很洋氣,一看就是城里的人,而且是那種有社會地位的那種人。

我問怎麼了。

大嫂氣呼呼地回答︰「這正在這里選衣服呢,覺得口袋里一動,一回頭,他的手塞在我的衣兜里,看,這不是被我當場抓住了。」

老天,原來小伙子是個小偷。這麼漂亮的小伙子,干什麼不行,最不濟當個營業員,也是人見人愛的主,可怎麼干了這個呢。更多的人,向這里圍了過來。

小偷突然發火了︰「喊啥,喊啥?就這個破手機,給你不就完了。要不要,要了就丟開手,不要我就摔呀。」

旁邊一個妖艷的女人幫腔說,「又沒有偷走,他給了你也就算了。」

我看見大嫂是一個人,也知道小偷出來干活,絕不是一個人。他們的同伙可能就在周圍,所以也就勸大嫂算了。我從小偷手里拿過手機,放在大嫂的黃色人造革包里。大嫂放開了小偷的手,小偷大搖大擺地走了。圍觀的幾個人,也跟著走了。

小偷走了,營業員這才走近來,小聲地對我們說︰「看見了吧,他們是一伙的,整天就在我們商場。前跟他們來了二十多個,把我們八個保安中的四個打傷了,現在還在醫院里。快別惹他們,你們一會快從後站出去吧。免得他們在前門口等著你們。」

大嫂看了我一眼,自己從後門走了。

營業員對我說,「你還不走,要讓他們捅你一刀子,有啥好呢。」

我只好跟在大嫂的身後,從後門出來。媽的,偷人的人從前門走了,被偷的卻要從後門逃走。報紙上說的,交警抓小偷,犧牲好幾個了。西安的小偷真是了得。要不,你來西安試試。

就在我胡思亂想地想著小偷的事時,身後突然偉來了腳步聲。很輕很輕。我這個人就是怕身後,前面有什麼我了不怕,那怕是老虎和狼。後邊的,那怕是很小很小的老鼠,也常能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擰回頭。我認出來了,是前一個星期在門口書攤上賣書的胖大嬸子,也就是單大叔的老婆。我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說︰「大嬸,你回來了,我來找單叔。」

「你是誰?找他什麼事?」看樣子大嬸把我全忘了。城里人,見的人太多了,所以誰也記不住。別看他們對人有時不客氣,可記不住仇,不象在鄉下,一個仇有時要記好幾輩子。

我說︰「是單大叔約我今天來找他的。怎麼,他不在嗎?」

「在,在屋里下蛋呢,下不下來,正難受哩。」大嬸沒好氣地對我說,「你自己去找他吧,在最里面的屋里。」

男人家怎麼可能下蛋呢,一定是大叔大白天在家里睡覺,大嬸看不慣了,諷刺他的。我們這里諷刺人在大白天睡覺,要麼說是抱窩,要麼說是坐月子,這個大嬸現幽默,竟然說是下蛋。真正的幽默大師是在民間的。

我手里提著那一條煙,一瓶酒,向著院落里邊走去。你要是去過一個古老的集鎮,看一看那些老式的房子,心里一定會想著,人真是聰時,會把任何一個東西用到極致。單叔家的房子就是這樣,從外邊的門面看,只有一間,可你一直朝里面走,也是一間,可走了很遠,也許是十間二十間房子吧,除了一個過道,全是一模一樣的房子。門是木門,窗子是舊的木窗,上面雕花。房子東倒西歪,可這麼多的房子在向你訴說著主人曾是個不平凡的人。

走到最後一間房子門前,我見站開著,就在外面叫道︰「單大叔在嗎?」

里邊有人回答︰「誰呀,進來。」說話的人聲音嘶啞,發出讓人心痛的咳嗽聲。

我走了進去,房子里煙霧迷漫,煙色的煙霧中一人枯坐,雙手抱肩,正在看著自己噴吐的煙霧。這人就是單大叔。他一身黑,半躺在椅子上。我把煙酒放在地上,自己找了個沙發坐下來。單大叔頭也沒回,他把一盒煙扔了過來,「煙。水自己倒。」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也流了下來。

「有點嗆吧,要不把窗子打開,我是怕感冒,才沒有打開。」單大叔。

我連忙說︰「沒事沒事。」

單大叔又點著一根煙,美滋滋地抽了一口,「你是來問你的那個事的?」

我說︰「沒事,今天沒事,順便過來看看。」

「那事成了。」

「啊?」我吃驚了。我知道要找一個工作,得多麼過的過程,得開多少會,得找多少人說話,可這個瘦而黑的大叔竟說成了。于是我問︰「成了,那個單位要?」

「我們文化館。」

「你一定受為難了,跟人說了不少話,跑了不少路吧?」我盡量用家鄉人求人辦事時說的客氣話跟大叔客氣著,表達自己的高興和敬佩。

「也沒跑路,也沒跟人說幾句話。」單大叔還是那麼淡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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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怎麼會呢?」

「那天跟你說了,剛好第二天局里有個會,我們開完會,跟局長老趙出來,順便跟他說了,正好也遇見人事局的老張,順便就跟老張也說了。算他們倆還不錯,給了我這瘦鬼一個面子,答應了。讓我催你去學校拿人事關系。可我是個馬虎鬼,當時給你了我的名片,沒留你的聯系方式。今天你來了,就回去取人事關系吧。」

我高興極了。人一高興,說話就胡說。我的胡說病又犯了,「大叔,你是個賣書的,跟文化局的局長,人事局的局長開會,還這樣說話,竟都把事情辦成了,你真了不起!」

單大叔哈哈大笑︰「寫書寫不好,只好賣書了。賣書賣不動,將來怕要餓死了。」

「寫書,大叔,你也寫書?」

「是呀,後邊咱們是同事了,你小子要象我一樣沒出息,將來怕也要走我的後路了。」

「同事?」

「你呀,你用的編制是創作員。可不是勤雜工。我可在局長面前把你說得跟一朵花一樣,將來可別讓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那你是?」

「一樣,創作員,不過我負責館內業務,在局里掛個副職,那是只吃糧不管事的。」

原來他是文化館的館長,又兼文化局長。難怪辦事這麼容易。蒼天有眼,我真是遇見貴人了。天不絕我。不但讓我有了一份好工作,而且專業也對路。同學中有不少人改行了,學了四年,那算是白學了。

「那你的書店是?」

「周圍的黑網吧太多了,小孩家全上那里去,我就自己開一個小店,又賣書又租書,算是和他們對著干吧。」

這真是一位可敬的人。不管是對于他們鄰人,還是對于我。對于我來說,他在我人生的最關鍵之處,幫上了有力的一把,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會永遠記著他的,把他當作一個尊敬的長輩看的。

「你還傻在這里干什麼?回去取關系去吧。我還要干自己的事,你坐在這里,我得賠著說話,把我干活打斷了。快去,十五號前報到,還能領這個月的工資。今天可是十號了。」

我站起來,掏出袋子里的煙和酒,說「叔,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它表達不出我對你的感激,你別見笑,請收下吧。」

單大叔把頭靠在椅背上,「太輕了,太輕了,這點東西能把我打發了,你當我是要飯的了。」

我結巴了「大叔,等我發了工資……」

「小伙子,你太讓我失望了,我幫你辦這事,是想在本地培養好一個作家的苗子,可不是稀罕煙呀酒呀的。告訴你,我一個月的稿費,也千兒八百地領哩。你要想報恩,那就多拿出些好的作品吧。去吧。你今天的表現不合格。我在想,我是不是看走眼了。」

單叔說完,頭又靠在椅子上不言語了。

我恨不得地上有個縫,能讓我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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