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店 號山之上,木法之下(1)

作者 ︰ 當木

窗外細雨微糜,湖畔點滴生波,竹葉翠綠輕搖,楊柳拂枝若縴。折橋上彩燈流火,光影明滅,一如舞動的流螢。映得半空之中的雨絲,都璨璨生輝!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思清倚著鏡花閣觀景樓的樓欄,盯著滿眼流光,一時之間,感慨起來!二十年,彈指一揮間。鏡中的她,依舊笑顏如花,不惹半點塵霜。時間不曾在身上留下痕跡,只在眼底落塵埃!是啊,她已經是妖怪了,身體已經被妖化,力量自內而外的勃張。別說是二十年,就是二百年,一樣的青春不老,容顏依舊!

二十年,世界依舊如故我,一如眾人不變的容顏。正如當年思揚所說的一句話,她說,人的意識形態是很難更改的。妖怪,也是如此。西海依舊動蕩不安,各個長老俱懷其謀,變革舉步唯艱,妖心深不可測!不過,這些她早就想到了,內心的謀算,權力的爭奪,處心積慮的點滴策謀,本就是人類的專長,更何況如今,她這個曾經的人類又擁有長久的壽命!

這些年來,龍璃羽翼漸豐,心思更密。縱是處于受人覬覦的高位,依舊帷幄周旋。王廷與各地之間的斗智斗勇,互有勝負。他們不見得事事佔盡,也算是不落下風!如今也是良好開端,沒有硝煙持久戰,本來就耗的是耐心與時間。時間他們有的是,耐心,他們不比別人差!

思清慢慢張開五指,看著那掌心!那滴赤血之淚,融進了她的血肉,化成她心頭的一顆朱砂!她微微的輕笑,二十年了,她不由的又想起她的家人!她最後一次回去是在七年之前,在那之前,她回去過很多次!她現在依舊清楚的記得,龍璃最初同她一起回去的情景!惹來的無數笑料,想起父母見到龍璃之時的表情,想起與偌奇,非易對酒當歌!想起……影西!是啊,影西已經不在那里了,那個替身已經不在了。她當時腦中直接就想到的是當年若月帶來的大箱子!然後,就想了影西的話!或者影西在那時已經猜到了,她只是不願問,不願想!她已經做了自己的選擇,義無反顧,所以,就寧可什麼也不去問!

她去看了影西的家人,執著的告訴他們,影西活的很好。她沒有死,沒有消失,只是去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在那里,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她只是沒有辦法回來,她依舊很好!思清不知道自己的話能有幾分用處,她只是太了解牽掛的滋味!

她每年都會去,一年又一年,當看著他們漸染塵霜,看著他們一點點變得滄桑,時間如刀一般刻在他們臉上,如果她總是與他們朝夕相對,或者不會如此深刻的體會時間的鋒銳!她開始恐懼,開始貪婪。她甚至想,把她身邊所有的人都留住,都帶到這里來!力量可以滿足她的貪心,盤根錯節平渡異世,如今她也可做到。七年前,她就可以做到!因為身體完全被妖化,與楨羅之前操縱人軀已經不同。她不需要再依賴若月或者休淮,她開始想得到更多!更多的溫情,更多親人,更多的團聚!

但是,她終是沒有這麼做。是若月,若月洞悉了她的想法,抑制了她的貪婪。若月沒有勸她任何話,若月只是做了一個決定,先于她之前!若月與休淮,永遠的留在了那里!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變成了‘人’。他們選擇活那個鋼鐵的森林里,他們避開所有的紛爭,選擇了另一種人生!休淮用了她的身份,變成了‘莫思清’,休淮代替她成了她父母的女兒!休淮,她的前生!對她最後的彌補,就是照顧她的家人剩余的年頭!

她記得最後的分別,媽媽撫著她的臉頰,告訴她,長生不是幸福。幸福是與最親的人在一起,一起感受生命的輕重,一起奔向歲月的盡頭,一起承擔細小的點滴,一起荒蕪或者繁榮。一起綻放或者凋零!一起的概念很寬泛,可以是相依相伴,也可以是相遙相望!媽媽不是妖怪,爸爸也不是,非易不是,偌奇也不是,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有不可離分的對象。他們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喜悲!他們不能一起陪她,但他們卻願意為她等待,為她祝福!她的力量不能用來讓所有人長生,妖怪的世界也並不是他們所求!命運不容許她如此的更改!她如今可以做的,是幫助龍璃,還有休淮未完成的事!楨羅,心心念的願!

她曾問過休淮,你可曾恨我,怪我不守約定,接受了女楨的力量!休淮說,如今她心中所願的,便是曾經錯失的六百華年,那朝朝暮暮的依偎!她已經不能讓女楨之木重生,也不想再當東國的圖騰,她只想為自己而活,開開心心的過想要的日子。避隱到另一個世界,對她而言,有如轉世重生。她不再是休淮,不再是肩負東國的支柱,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十年前,她的小店已經拆掉了。因為市政建設,擴寬馬路。那家名為‘莫思清的禮品店’,永遠成了她心中的回憶!那個懷抱著大杯馥郁濃芬的桂花茶,蜷在沙發上懶懶看著喧囂馬路的女子,永遠成了回憶之中的場景!掌心的鑰匙,變成了掌心的朱砂,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的家,如今是西國!她的世界,是妖怪縱橫的世界,她的心,卻一如當初!保住這顆人類的心,不以力量圖霸當世,與東國世世修好。有她莫思清的一日,不復與東國再戰!

這個世界還是紛爭不斷,因當年冬寧未絕夏拓而收兵不戰!令夏拓依舊存在于南海周邊,強火之族,二十年休養生息,或者會再出來一個夏拓風夕也未可知!夏拓南土大片之地,歸于冬寧及其盟眾,絳雲水等臨海之地,歸于西國。但之後不久,鬼涯與催魅二國因分利不均,又化友成敵,展開大戰,烽火蔓延,紛亂不休!西海周邊,也是大小戰爭不斷,各各盟國之間,也時有紛爭。

妖怪與人類沒什麼分別,在這世間越是久長,就越是貪婪。戰爭是最好的消耗方式,消耗財富,消耗人口!戰爭堆積出的怨憤,便是另一場戰爭最好的借口,周而復始,綿延不絕!強悍一如冬寧,也難以並吞天下。先知一如女楨,也不可通曉所有命運!大家都在這舞台鬧哄哄的演繹,你方唱罷我登場,無非痴傻貪嗔!性命長久如妖怪,活上百數千載,也是難以看穿,就連天上的神,也是如此!各自執著罷了!

她也是一樣,小小卑微,她只想完成自己的願,在亂世之中找一份寧靜而已!難,但也得做。就像影西,二十年不復相見,不是因為不想念,而是因為,各自心中的願!影西一定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方式,並一直為此而執著不息。她也如此,終有一日,她們會再相見!哪怕,要等到來世!

她感覺到他的貼近,懶懶的轉過身來,倚著柱沖著剛上得樓來的他微笑著︰「今天很早啊!」她歪著頭,挽得松松的墮雲形成一個美好的弧度,墜著的魚咬珠輕輕的搖動著,一如簾外飄搖的雨絲。

他看著她微笑的眼眸,她輕笑的模樣讓他的心飛揚。不止是這樣,他只是喜歡看她,閉目沉睡,或者巧笑嫣然,或者緊蹙著眉頭思考,或者懶洋洋的發呆!那時他就滿眼是她,滿心都是她!他總是會想她,看不見的時候想,看見了就更是想!二十年,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他從來不覺得時光是如此的飛梭!他伸手攬過她的腰身,觸到她氣息的霎那便有種酒醉的感覺,輕飄飄的!

「過兩天要去號山,所以我早些就讓他們散了!」他吻她的發絲,輕聲的說著︰「反正說來說去都是那些!你跑來這里也不交待一聲,害我好找!」

「我呆會就回去,哪曉得你這麼快就回來了?!」她微笑,伸手拿過欄台上的酒杯︰「來,敬你一杯,當我賠罪了!」她看著他,眼尾微揚的模樣動人心魄。她想起他第一次跟她回去的時候,因為無法適應那里的食物,結果第一天到了就開始拉肚子!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妖怪也會生病!那個世界空氣比這里要髒,水果什麼的都灑農藥,結果對毒素格外敏感的龍璃,一下子就被各種病毒給折騰敗了!他拼命的跑廁所,臉色發青,有氣無力。思清又不敢給他隨便吃藥,生怕西藥會對他產生更壞的效果!他一下就病了好幾天,人瘦了一大圈。弄得最後走的時候,媽媽拉著思清小聲跟她說,唉,這女婿什麼都好,就是身體太弱了!當時龍璃雖然在外屋,但覺感敏銳的他怎麼可能听不見,給龍璃氣得差點吐血!

他對那里的生活也很不習慣。開始還很驚訝那里的高樓大廈,站在思清家的樓下嘆息了半天,結果一進門,發現只是幾間小小又低矮的房間,他就更吃驚了,直問思清,為什麼在外面看那麼大一幢樓,里面的屋子卻這麼小啊?!思清差點沒笑噴了,直說,你以為一整幢都是我家啊!這里住了幾百戶呢!當然要分隔成小小的了!他的覺感很敏銳,一時沒辦法適應城市的喧囂,晚上都睡不著,因為馬路上的車聲在他听來就像雷鳴!鄰居開門關門的聲音,過道上的腳步,別人交談的聲音都讓他抓狂。直把思清笑個人仰馬翻。當時就開始想,是不是冬寧也當初來的時候也是這般的煩,難怪天天說做人有什麼好!家里的浴室也很小,他雖然不用再泡水,但總說空氣中的塵土讓他的皮膚很難受,說再這麼下去回家去就發不出鱗轉了。他縮在小小的浴缸里都伸不開腿,只能湊合淋浴,洗完了又說更難受,因為水質不好!

思清就損他,說人家若月都在這里呆了好幾百年都沒事,冬寧也住了一個多月也沒事,哪像他啊,又拉肚子又失眠的!他一听就急眼了,說,若月是樹妖,樹妖本來就是濾髒為淨的。至于冬寧也,那家伙無血無淚,吃魂的,哪有肚子可拉?!

想起父母見他的時候也很好笑,當時父母很緊張,因為腦中的妖怪多是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的假想體。結果初見他時真是嚇了一大跳,除了那對不用再對父母遮掩的耳朵之外,他們根本沒辦法同他與妖怪聯系到一起!更因為他天天病歪歪的模樣心生憐惜,一臉看弱者的表情簡直讓龍璃想落荒而逃!堂堂西海大妖怪,跑到這里成病號了,讓龍璃的自尊根本就是一挫到底!看來人類的世界的確不適合妖怪生存,人類已經變得太強勢,讓妖怪沒有辦法再發展。污濁的空氣,各種化學合成的生活用品,為了殺死病菌而制造出更厲害的病菌,對龍璃這樣的妖怪而言都是無所不在的毒素。估計連影西來了,她現在的妖體也沒辦法適應的。

但是龍璃拗的很,後來每次都去,漸漸的就比最初好了很多。主要也是他有所準備了,帶了一些必需品過去。慢慢思清發現,他在那個世界也絕對是有所專長的。他根本就是一個寶石鑒定專家,成色,品質,一眼即明,絕對不會買到假貨,次貨!而且絕對是超一流的游泳強人,潛泳冠軍,不過他不肯在那里展示他這項與生俱來的本能。因為他討厭游泳池,還沒進去就被里面消毒水的氣味快給燻暈了。而且被里面傳來沸沸揚揚的聲音吵個半死!讓思清的好意泡了湯!思清帶他去海邊,他也不肯下水,看到海邊大群的人他就要昏倒,泛著白沬的海水讓他快吐出來了。這些都成了思清一直取笑他的把柄,遠比他取笑思清是永遠的旱鴨子來的更甚!

「你又在想什麼?」龍璃發覺在又在神游,不由的勒了勒她的腰,喚回她的神思。

「沒什麼,想好笑的事情!」思清笑著,將杯子舉到他的唇邊,一臉的得意洋洋。

「好哇,沒好事!」龍璃伸手就把她舉起來扛在肩頭,一手就探向她的肋間。很久以前,他無意中發現思清很怕癢,不小心踫到了就會尖叫連連!

「啊!」思清驚呼出聲,身體亂扭著躲著他的手指,杯子早被丟了八丈遠,她拼命的抓他的手指,咯咯亂笑著快喘不過氣來,發絲亂散下來拂了滿臉︰「龍璃,龍璃!不敢了!」她亂叫著,喘著死也不肯放開他的手指!他大笑著將她從肩上放下抱在懷里,盯著她滿臉的緋紅,看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以後再對著我神游,我就不饒你!」他小小的威脅著她。她尤自握著他的手指不敢放,怕他再偷襲她︰「不敢了,不敢了!」

他回身坐到桌邊的椅上,抱緊她,吻她的額頭︰「明天我們去邊陵島吧!你不是喜歡白熾珠嗎?」

「你不去朝會了?」思清問著︰「翠島的歸屬還沒最後落實,孤霜一個人搞不定他們的!」

「你要上號山了,我心里亂的很!今天我把這件事先壓擱住了。等我們從號山回來再說!」他摟緊她,好像她又要跑掉一般,他低低的在她耳邊喚她︰「思清!」他怕她流血,怕她受苦,怕她再一睡不醒,怕她遠離!他本是嗜血的妖怪,但是,他怕她流血,二十一年前怕過,十七年前怕過,今天,又開始害怕起來!

「龍璃!」她輕輕的顫抖,她了解他心中所想。她伸手攬過他的頸︰「我現在狀態很好,就算這次不成功。我也不會再像當年那樣睡一年多!」她說著︰「就算不行,她月兌魂出來,你也有辦法安撫我。對吧!」

「嗯!」他應著,伸手去撫她的眉眼,指尖有些微顫︰「你到時要是覺得不好,千萬不要硬來!」

「不會,我答應過你,事事跟你商量,絕不獨不斷專行!」她貼緊他︰「你就放心吧!」她感覺到他心跳得慌,抬起頭來笑著︰「明天去邊陵島吧!你去給我找白熾珠,拿回來給我做手鏈!」

「好,再給你打個花簪子,再做幾條腰墜!」他微微的笑著,忽然吻住她的嘴唇,汲取她的甜美,抱擁她的溫暖,感受她的氣息!思清,那是他心之所屬,意之所在,情之系,願之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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