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第三部 五十三

作者 ︰ 老工農

五十三

大水包圍了劉屯,人們出行只有靠樹枝扎成的筏子。隊里有兩條船,主要為集體所用。

劉喜沒上學,不過這一次不是逃學,送學生的船早晨出去辦事了,誤了所有到黃嶺上學的孩子。劉喜家,院前的水有齊腰深,去小隊必須在劉氏家的房座子上走。劉屯人都把房座子墊得很高,這次水災沒有倒房子的人家。

小隊的場院沒有水,孩子們喜歡在那里玩,劉喜去那里,是在場院邊上捉小蛤蟆。小蛤蟆剛從蝌蚪變過來,長了四肢,尾巴還沒蛻掉。劉喜捉了半罐頭瓶,想回去釣 魚,見一條船靠在水邊,旁邊沒人,只有馬成林在船里坐著,劉喜嘻笑著跑過去。

馬成林見劉喜上了船,他扶著船幫往下跳,劉喜順過船桿,用力一支,船離開岸,馬成林掉在水里,水不深,馬成林爬上岸。

看到馬成林弄了一身稀泥,劉喜挺解恨,臉上的笑也很模糊。

劉喜把船擺向大溜。雖然看不出水在流動,但很深,沒了船桿大半截。劉喜怕小船駛進東大泡子,用船桿往回支,船桿別著船,劉喜慌了神,握著船桿的手松不開,「撲通」一聲,掉進水里。他只穿褲衩,要是水量好的孩子根本不算事兒,可惜劉喜只會狗刨,摔得又突然,連嗆了幾口水,掙扎著把腦袋露出水面。他想喊人來救,看見馬成林驚慌地看著他,劉喜把要喊出口的「救命」憋回肚子里,他不想讓這個「小狗雜種」看笑話。劉喜想︰「如果我是被人救起的,那說明我是屁蛋,以後再欺負他,他就敢還手。」劉喜也知道,憑自己那點兒狗刨功夫,游上岸很不可能。他抹一把臉上的水,在身邊找到船。劉喜向小船游去,游了兩下,忽然感到自己的水量大了起來,手腳齊動,竟沒有往下沉的感覺。他抓住船幫翻進去,晃著腦袋抖掉頭發上水,定神一看,船桿漂在水里。位置上正是東大泡子水面。那是個深水區,大人們都不敢往那里游。可是沒有船桿,小船無法靠岸,這讓劉喜很為難。他往岸上看,馬成林還沒走,不知是驚嚇還是好奇,馬成林蹲著看劉喜。劉喜小聲說︰「狗雜種,小奸臣,想看我的笑話,沒門兒!我會兔子蹬鷹,只可惜在水里用不上,我要有「浪里白條」的本事該多好!」

他從「老連長」那里听說過,「浪里白條」是個大英雄,殺富濟貧,專門和奸臣作對。劉喜心想︰「我雖然沒有大英雄的本領,也不能在奸臣崽子跟前丟丑,一定把船桿撈回來。」為了在馬成林面前顯示英雄氣概,他蹬上船頭,故意伸開兩臂。小船搖晃,嚇得他退回船艙。

劉喜四下看,天水相連,小村成了孤島,孩子們已經回家,除了馬成林以外看不到其他人。如果大聲求救能喊來大人,那樣顯得太無能,馬成林準到學校和同學講。劉喜在心里說︰「我也當把浪里白條,把船桿撈回來。」他爬上船頭,想站直讓馬成林看,小腿還是哆嗦。劉喜不能讓馬成林看到「熊」,他大喊一聲︰「啊呆!」頭朝下鑽進水里。由于跳得猛,劉喜這個猛子扎的很深,連喝了兩口涼水,鼻子也嗆得酸痛。這下子他可有些蒙,兩手撓水,腳也不停地蹬,好不易把頭露出水面,又喝了一口水。

吸了一口氣後,劉喜用手在眼楮上抹了一把,想看看自己所處的位置。看準船桿後,他撲通著狗刨向前游,用的力氣不小,前進的速度非常慢。劉喜想到劉佔山,心里說︰「那個大白話的水量怎麼那麼大?他在水里準有訣竅。」劉喜忽然感到,劉佔山的訣竅是側身游,手腳也不是很用力。他按著劉佔山的樣子試了一下,覺得挺好,一高興,身子仰過來,手腳放平,竟然不沉︰「太妙了,不賴劉大白話說,在水里躺著和睡炕頭兒一個樣。」

劉喜精神一溜號,又喝了兩口水,好不容易撈回船桿。

上了船,劉喜一陣發嘔,小聲說︰「準是水喝多了,也奇怪,平常我喝半瓢水,也沒覺得這樣難受。」劉喜倚在船艙里往岸上看,馬成林離岸回家。望著他的背影,劉喜一陣怪笑。

雖然劉喜被水灌得難受,心里倒是挺高興,美滋滋地說︰「不到深水學不會游泳,光會點狗刨是不頂事兒。我把劉佔山的本事學來了,以後也過把大遼河。只是一個勁兒喝水受不了,浪里白條這樣喝,早把肚子撐破了。」

劉喜怕被大人們要走小船,把它擺向大麻地。

大麻地雖然地勢高一些,孟慧英的兩間土房還是進了水,好在泡得時間短,土房沒有倒。大麻地被水隔絕,母子倆想進村只能靠筏子。

孟慧英沒見過這麼大的水,也不會扎木筏。房子被水浸泡,她把僅有的一筐土豆和一盆玉米粒搬上炕,可家里一根干柴也沒有。雖然李淑芝讓劉強送來一些吃的,那也是只解燃眉之急。當母子倆一籌莫展時,馬向勇擺著船來到她家,送來五個大餅子和兩捆干樹枝。孟慧英感到奇怪,問自己︰「從瘸子下屋搬出後,已經斷了那種齷齪關系,又不欠他的。發了這麼大的水,他來干什麼?」當馬向勇拿出大餅子送給她的時候,孟慧英立刻明白了瘸子的動機,她拒絕馬向勇的「好意」,讓馬向勇把大餅子拿回去。

馬向勇一臉婬笑,抓著孟慧英的手說︰「別再 了,沒有飯吃,你娘倆怎麼活?」

孟慧英抽回手,大聲說︰「怎麼活也用不著你管!」

馬向勇雖然尷尬,還是皮笑肉不笑,他把目光落在小石頭身上。

孟慧英怕馬向勇說出損話對孩子不利,把小石頭支到房後,她和馬向勇進了屋。

馬向勇顯得迫不及待,要摟孟慧英,被推開。

受到冷落,收斂笑容的馬向勇露出本相,臉上的贅肉上下滾動。他把心中的不快盡力往下壓,勉強擠出一點兒訕笑,裝作關心的樣子說︰「漲大水了,有男人的都不好過,你們孤兒寡母就更夠戧了。別看劉強那小子平常像個人似的,跑前跑後,現在他咋不來看看?我就不一樣,終歸咱倆有那麼幾次,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我今天是來幫助你。」

孟慧英早以看透馬向勇的本性,所說的幫助和落井下石沒什麼區別,又要在危難時刻對她侵害。她心里一陣一陣地發堵,想把馬向勇痛斥走,又想不出合適的話。

孟慧英沉默。

馬向勇以為自己的「真情」打動了她,便說︰「這麼著,我家下屋還空著,你不如搬回去住幾天,等這里的地表干了,願回你就搬回來。」

孟慧英的臉憋得通紅,火在心里燃燒。

馬向勇以為孟慧英能按他的安排去做,便向孟慧英提出條件︰「不過小石頭不能去,他和我家成林玩兒不到一塊兒,前些天還把成林給打了。」

孟慧英盯著馬向勇的臉。

馬向勇繼續替孟慧英安排︰「讓小石頭住到小隊部,要不讓他住李淑芝家,李淑芝家南北炕,不差多住一個孩子。」

憤怒至極的孟慧英終于憋出怒吼︰「你給我滾!」說完,轉身向門外走。

馬向勇臉上的贅肉一陣抖動,黑眼球艱難地轉了三圈兒,一只手不自覺地扶在屋門上。他知道這次被孟慧英趕走,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馬向勇沒動身,想和這個孤立無助的弱女再做一次較量。他喊住孟慧英,同樣大聲吼︰「別以為搬到這個沒人住的地方,就把你緩起來了!也別以為有劉強那幫臭小子幫你,你就覺得腰板硬。劉強和你一樣,沒啥可蹦的,劉屯永遠是無產階級的天下,永遠是我們貧下中農說了算。你跟我作對,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孟慧英蹲在門口,用兩只手擦眼淚,她在心里哭訴︰「眼淚這麼多,為啥洗不掉恥辱和委屈?為啥沖不掉坎坷和災難?馬向勇這只吃人的狼,他為啥總是跟著我啊?」

孟慧英不敢得罪馬向勇,又不想用恥辱做代價,命運讓她又一次走投無路。

馬向勇以為把孟慧英震住了,向她伸出髒手。孟慧英掙扎,喊小石頭幫她。

小石頭握把鐮刀,孟慧英急忙搶到手。

馬向勇已經明確意識到,再想得到孟慧英,是根本辦不到的事。既然這樣,也就用不著裝飾。他看著小石頭,一臉獰笑地說︰「小崽子,你用不著狂,你爹是階級敵人,你就是黑五類,以後你也要老實點兒!」孟慧英緊緊拉住兒子,沖著馬向勇喊︰「姓馬的,你給我離開這里,小石頭沒惹你,你用不著和他說這些。」

馬向勇不依不饒︰「你再說小崽子沒惹我?他欺負我兒子馬成林,還打了他兩個嘴巴子,臉都打腫了。我是看你這個臭娘們兒的面子,才沒和他算賬。」馬向勇指著小石頭的鼻子說︰「告訴你,小崽子,你和劉喜是一路貨色,都是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子女,以後再敢欺負我家成林,我把你扔進東大坑,讓喂王八!」

小石頭掰孟慧英的手,掙著去搶鐮刀,把孟慧英帶倒,娘倆摔在門坎上。

馬向勇上了船,離開時對孟慧英吼叫︰「不要臉的騷娘們兒,別把自己看成貞潔烈女,你走了多少家了?還他媽裝正經呢!你想在劉屯過得像個人似的,那是妄想!」

孟慧英抱著小石頭哭︰「兒子,老天爺真要逼死咱娘倆呀!我是哪輩子做的孽,自己遭罪我認了,為啥讓我兒子也活不下去啊?老天爺你睜睜眼,可憐可憐這個沒爹的孩子,給他一條生路吧!」

小石頭從母親懷里掙出來,唬著臉問︰「媽,我爹是哪種四類?」

孟慧英被問蒙,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讓自己清醒。

孟慧英不能把真相告訴孩子,不能讓孩子知道他爹是一名在押的反革命分子。苦難的命運摧殘孩子心靈,使孩子的童年就失去了歡樂,沒見過他臉上有過輕松的笑容。再把反革命子女這座沉重的大山壓在頭上,剛滿十歲的少年將無法承受。孟慧英撒了謊︰「你別听那個瘸子胡說,他沒安好心,想欺負咱娘倆,我沒答應他,他就編出這些瞎話。」

「我爹倒底在哪?你為啥跟別人過日子?為啥不帶我去找他?」

孟慧英又一陣傷心,用手捂眼楮,想堵住淚水,淚水從指縫擠出。她再也無法控制悲痛,放聲大哭。痛哭中,她不止一次喊到石岩的名字,說一切痛苦都是石岩造成的。沒有石岩,她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也不會任人凌辱,兒子也不會受這樣的苦。她說她恨石岩,又流露出不舍和依戀,雖然石岩幫不了她,仍然是她生存的希望。

小石頭站在母親跟前,看著母親哭。他不勸,也不哭,見母親聲小了,他說︰「媽,你告訴我,我爹在哪?我領你去找。」

孟慧英不停地抽泣,低聲說︰「你爹是找不回來的。」

「不,我能把爹找到,一定能找到!我不是帶犢子,我有爹,我爹叫石岩,你親口說的。」

孩子話像鋼針一樣刺扎著孟慧英的心,隱瞞身份的防線變得非常脆弱,她強迫自己必須堅守,現在還不能把真相告訴兒子。做為母親,沒有給兒子帶來幸福,也不能再給兒子增加痛苦了,更何況這是無法抹去的痛苦啊!孟慧英又一陣痛哭,眼淚是女人的武器,也幫她杜撰出一個並不美麗的謊言︰

「孩子,你爹確實叫石岩,是個非常剛強的硬漢子,他在省城里一個大工廠當采購員,坐船去買貨,順著大遼河進了大海,那海好大啊,三天三夜都走不到邊。也該你爹倒霉,遇上了狂風巨浪,把船帆和船桿都打丟了,沒法往回擺,只好任小船在海上漂。漂到一個大島上,听說那個島比咱黃嶺大隊還要大。你爹覺得有救了,爬上島,上島一看全是外國人。黃頭發,藍眼楮,鼻子頭有咱中國人兩個大,說話嘟嚕嘟嚕的。他們抓住你爹,把身上的錢都搶走,連你爹帶去的大煎餅都沒給留。那是帝國主義國家,殘酷壓迫窮人,當官兒的吃香喝辣的,不給你爹吃飽,還讓你爹干累活,你爹只好摘野果和挖紅薯充饑,屢遭有錢人打罵,實在堅持不住了,想投海自殺。他向大海走去,高喊著︰‘寧做中國鬼,不當外國奴!’當海水淹到脖子的時候,他想起咱娘倆,轉身走上岸,大聲說︰‘帝國主義的尾巴長不了,再過幾年,全世界人民都要得解放。’到那天,他會拿起武器把帝國主義趕下海。」

小石頭直愣愣地盯著母親,突然問一句︰「你怎麼知道這些?」

孟慧英擦了一把淚,仿佛自己編造的謊言也會帶來一些安慰,心頭的沉重也輕了許多。她用謊言彌補謊言的漏洞︰「和你爹一同出海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會洑水,水量比劉佔山還大。他偷著洑回國,把這個事告訴了我。」

「我爹怎麼不洑回來?」

「你爹水量小,干著急回不來。他讓回來人告訴我,把你培養成人,等你長大了,就去解放那個島,你爹里應外合。有一天,紅旗插上島嶼,勞苦大眾翻身解放,你們爺倆就團聚了。」

小石頭不相信母親這些話,知道母親的這點兒知識,都是從劉軍的戲匣子里听來的。如今劉軍給戲匣子接上大喇叭,能听半條街。小石頭學過地理,知道世界上有四大洋,海洋要比陸地寬廣得多,別說三天三夜,就是五天五夜也過不去。海里浪大,不同大遼河,劉佔山那兩小子根本不管用。但他不想揭穿謊言,因為他知道,母親苦得難以支持,再給她一點兒傷害,就會把她擊垮。小石頭彎,把腳下的濕土攥成團兒,用力撇到水里。波紋向四處擴散,越擴越遠。小石頭希望波紋能擴到太平洋,父親知道這些,會開著輪船來接他。

水面上出現一只木筏,向大麻

地這邊靠,擺筏子的是劉強,他拎來一包食品。

食品是上級撥下的,救濟災民,不是很多。國家正在備戰備荒,也有一定的困難,劉屯這個小地方,能爭取到救濟糧,完全是蘭正的功勞。

蘭正非常清楚,已經接近上秋,劉屯斷糧的不在少數,如果不遭洪水,社員會用「啃青」的方式維持到新糧下來。如今連院子都進了水,很多人家就要挨餓了。

為了給國家多做貢獻,一些地方受了災不往上報,發動群眾克服困難。蘭正也這樣做,他不但發動劉屯人自救,又讓全大隊來支援。黃嶺的各個小隊也都不同程度受了災,能支援劉屯的物資微微了了,根本解決不了實際困難。蘭正咬了幾次牙,寧可挨餓也不向國家伸手。但他不能埋沒劉屯社員的功績,更要弘揚劉屯廣大群眾的抗洪精神,決定寫一份表揚材料送給上級。為了寫好這個幾百字的材料,他琢磨一宿,清晨一氣呵成。

這樣寫道︰敬愛的領導,劉屯廣大革命群眾在保衛小南河的過程中,不怕艱險,團結奮斗,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勝利,涌現出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先進人物,雖然小南河開了口子,但劉屯人是無畏的。洪水沖開大壩,他們還不肯下堤,高喊忠于偉大領袖**的革命口號,要用血肉之軀擋住洪水,有的同志跳進了激流。

劉屯的房子被淹了,劉屯的莊稼被淹了,劉屯的糧食被淹了,劉屯的柴禾被洪水卷走。沒有柴,沒有火,他們連一口熱水都喝不上。但是,劉屯的貧下中農沒有一人叫苦,沒有一個人向國家伸手要吃的。他們都表示,就是餓上十天半月,也不要一粒救濟糧,決不能給國家添麻煩!這是什麼精神?這是無產階級革命精神,這是大公無私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帝國主義發抖。有了這種精神,修正主義就不敢搗亂。這種精神驚天地,泣鬼魂!

劉屯小隊雖然災情嚴重,廣大社員群眾仍然斗志昂揚,他們抗擊洪水,保衛集體財產,爭取明年為國家作出更大的貢獻!

蘭正這個材料沒有泣鬼魂,卻驚動了縣救災總指揮,他在會上講︰「大家看看,劉屯社員的覺悟該有多高?受了這麼大的災,還想著大局,想著國家。他們不向國家伸手,國家也不能看著不管,越是這樣,我們越要把救災重心向那里傾斜。我決定,先把救濟食品提出一部分,立刻給他們送去。」

救災食品裝上船,蘭正親自送到劉屯小隊。這些食品勝于雪中炭,必須送到最困難的群眾手中。

吳有金問蘭正怎樣分,蘭正沉著臉說︰「按理說我應該領著你們克服困難,自力更生,戰勝洪災,發揚無產階級革命風格,把救濟糧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可既然送到小隊了,我也就降低點兒覺悟。你還問我怎樣分,我用你干什麼?你愛怎樣分就怎樣分,如果分不下去,你就再給我裝到船上。」

吳有金找來劉奇和劉仁,馬榮也在場。劉奇主張把急需食品的困難戶統計上來,按人口分配。馬榮反對,他要把救濟上升到政治高度,堅持貧雇農多分,中農少分,其他人給一頓吃的就行。馬榮說︰「四類人家不用給,媽啦巴,吃一頓飯能挺七天,餓不死人。」他還說︰「四類家庭餓死一個少一個,餓死倆少一雙,媽啦巴,省得他們和無產階級作對,也省得他們和革命社員爭口糧。」

吳有金不同意馬榮的觀點,他認為四類分子可以不吃飯,他們的子女應該分一些。中農也不一樣,還有上中農、下中農之分。涉及到具體人家也不一樣,孟慧英怎樣歸類?

馬榮對孟慧英沒好感,他說︰「那個野娘們兒嗎,我看給不給救濟都行。」

蘭正沒離開,劉奇讓他拍板。

蘭正說︰「按理說無產階級的救濟糧不該分給四類,可他們的子女有一些是可以教育好的,咱們吃飯,也不能看著他們饞得流口水。雖然中農不如貧農,可上級也沒規定在吃飯上受限制。我看這樣,咱們貧下中農再發揚一次無產階級的革命風格,把食品讓出一部分,大家一同度過難關。」

孟慧英娘倆分得和村里人一樣多的食品,劉奇讓劉強用木筏送過來。木筏是劉強用樹枝扎的,載兩人不會沉。劉強把木筏送給孟慧英,他說︰「今年澇得重,村里人都在節省糧食,很多人用筏子到地里撈青玉米。青玉米已經有了漿,劈回來可以 著吃,雖然發了霉,總比沒吃的強。」他還告訴孟慧英︰「用這個筏子到高崗地撿些樹枝,弄回來當柴燒,做飯的問題就解決了。」他還說︰「讓小石頭跟劉喜要幾個大魚鉤,學劉喜的方法釣 魚。 魚好釣,劉喜如果順性子,一天釣好多。」

孟慧英過意不去,對劉強說︰「你的好心嫂子心領了,筏子我不能要,你家也需要它。」劉強說︰「我說給你就是給你,你還要用它渡過去出工,回去我再扎一個。」孟慧英仍然推辭︰「說得輕巧,你上哪找這些樹枝?」劉強說︰「我是個大男人,還能讓這點兒事難倒,沒有樹枝,我用秫秸扎一個。」

孟慧英問︰「筏子放到這,你咋回去?」

「我蹚回去,在東大坑邊上繞,連試試深淺,你擺筏子進村,就順著我蹚的路線走。」下水後,劉強又囑咐︰「嫂子,隊里準備拿出一條船專門送孩子,已經開學了,讓他和劉喜一同去,千萬別讓小石頭失學。」

送孩子們上學的是喬瞎子,接最後一個孩子是小石頭。劉喜看著小石頭笑,但笑得不是很怪。小石頭也不怒視劉喜,而是別過頭不理他。他倆的積怨有所緩解,起源于一次孩子們之間的打架。

發水前,小石頭到東大泡子抓小蛤蟆,馬向偉想攆走他,又不敢和他直接沖突,便和馬成林在後面指指點點,罵小石頭是帶犢子。小石頭假裝沒听見,低著頭,慢慢地接近馬成林。馬成林手里攥著小蛤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小石頭掐住脖子。馬成林沒反抗,直挺挺地躺在泥水里。小石頭松開手,左右開弓,扇馬成林的嘴巴子。看到馬成林挨打,馬向偉撒腿就跑,見馬向東迎面走來,他又跑回幫馬成林。

劉喜非常敵視一臉陰氣的小石頭,不願和這個黑小子一起玩兒,抓小蛤蟆時,還瞅著小石頭怪笑。小石頭更煩劉喜,覺得這個笑嘻嘻的壞小子沒有好下水。他提防劉喜,特別提防劉喜的怪笑,隨時準備和劉喜搏斗。劉喜也听到馬向偉和馬成林罵小石頭,沖著他倆「嘿嘿」笑兩聲。小石頭低著頭接近馬成林,劉喜看出要打架,目光緊跟小石頭,心里快活地歡呼︰「太好了,打起來了!小石頭,拿出咬我的能耐,連打帶咬。小狗崽子馬成林,一會你的頭上都是包。嘿,二對一,看你小石頭的本事大不大,你小子敢咬我,這回倆狗崽子一起咬你,讓你頭破血流。」當小石頭掐倒馬成林時,劉喜覺得小石頭的形象高大起來,臉上的笑所剩無幾,在心里替小石頭加油︰「好樣的,對狗崽子不能留情,出手必須狠,跟你叫爹,也不能饒他!」小石頭扇馬成林嘴巴子,劉喜高興得直想蹦。馬向偉跑回來幫馬成林,劉喜也趕了過去,笑嘻嘻地看著馬向偉,把他認為最得力的武器——裝滿小蛤蟆的罐頭瓶扣在馬向偉頭上。

馬向東把劉喜和小石頭拉起,給他倆一人一個嘴巴子,又是一人一腳,先後踢進東大坑。劉喜和小石頭爬出水坑時,馬向東已經把馬向偉和馬成林領走。小石頭盯住劉喜,表情僵化,看不出對劉喜的感謝還是對他的仇視。劉喜盯著小石頭,又是笑嘻嘻,但他沒有襲擊小石頭的念頭。

他和小石頭開始和平共處,兩人的學習成績也有提高。

劉喜仍然坐在最前排的正中間,陸老師仍然使用劉喜做的榆木教棍,只不過很少敲劉喜的腦殼。

開學後,劉喜戴上了紅領巾,讓他又是高興又是悲哀。高興的是,自己也成了一名少先隊員,省得看別人帶紅領巾眼饞,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上間操了,有個集體活動也不用東躲西藏。悲哀的是,紅領巾給得太晚,別人都戴舊了,他這還是新的,仍然比別人差。劉喜在高興、悲哀的同時又產生不平衡,因為喬紅霞也戴上了紅領巾。他嘀咕︰「喬紅霞是喬瞎子的閨女,下放富農的子女,長得像麻桿兒,上課不發言,倒是守紀律,總是低著頭,很怕別人看她的臉,最怕別人喊她小富農。」劉喜還記得自己當過小地主,他認為︰「那是短暫的,而喬紅霞是長期的,她不能和我劉喜一個待遇。」

小石頭也和劉喜一起戴上的紅領巾。至此,陸老師這個班全部都是少先隊員。小石頭非常珍惜這份榮譽,紅領巾洗得很干淨,每天都是整齊地戴在脖子上。劉喜不戴紅領巾,但紅領巾也不離身,把它揣進衣兜,還故意露出一個角。

由于劉屯被水圍困,上學只能靠小船擺渡,有時小船被擺走,或喬瞎子叫不齊,孩子們經常缺課。不上學是劉喜最高興的事情,他可以抓小蛤蟆釣 魚,也可以偷著擺弄小船,在水里玩耍。

小船靠近孟慧英的房山頭,劉喜讓船停住,他坐在船頭,看小石頭釣魚。

小石頭使用的四把魚竿都是柳木棍子,魚線是孟慧英捻的棉線繩,魚鉤很大,用小蛤蟆做誘餌,只能釣 魚。不知是小石頭運氣好,還是東大泡子邊上 魚多,小石頭連著釣上三條半斤重的 魚。劉喜看著眼兒熱,琢磨用什麼方法給這個陰著臉的黑小子搗亂。

在搗亂之前,劉喜先要劃分小石頭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他是好人,搗亂是錯誤的,只有壞蛋才干這種事。如果他是壞人,就不能讓他釣上魚,筐里的魚也得給他放走。劉喜有判定好人還是壞人的標準,認為欺負別人的人都是壞人,被欺負的人都是好人。自從小石頭來劉屯以後,劉喜又覺得這個標準不實用。小石頭被人欺負,可他絕對是個壞人。這個黑小子不但壞,而且狠,他不但不怕劉喜咬,而且用同樣的方式咬劉喜,咬住不松口。劉喜又把判定是好人還是壞人的標準延伸到父母身上,他認為爹娘壞,兒子準壞。瘸狗馬向勇最壞,他兒子馬成林就是壞人,打他罵他理所當然。可孟慧英是好人,小石頭為啥那樣壞?劉喜覺得這個標準也不正確。在劉喜心目中,壞人永遠是壞人,一輩子也改不了,可小石頭打了馬成林後,他的這個觀念也在動搖,他認為小石頭和馬成林不一樣。住在馬向勇的下屋那時,小石頭是壞人,現在不是。壞人都是一伙的,小石頭和馬成林不是一伙。

小石頭見劉喜把船停在魚竿前,還笑嘻嘻地往魚筐里看,覺得劉喜要發壞。他站直身, 魚把魚漂拉下水,他都沒顧提魚竿。

在小石頭心目中,劉喜壞得流膿,必須時時堤防,隨時準備反擊。可這個笑嘻嘻的家伙太皮實,那樣咬他都不叫疼。這個壞小子下手還快,對付他,可不像對付馬成林那樣容易。

劉喜幫小石頭打馬向偉,小石頭對他的看法稍有改變,但是,小石頭並沒有放松對劉喜的警惕。

小石頭在岸上盯著劉喜,劉喜坐在船頭嘻嘻笑,隔著水,兩個少年對峙著。

突然,劉喜舉起船桿,拍打水面,浪花沖擊小石頭的魚漂。小石頭抓起泥,準備迎戰。劉喜沖他一聲怪笑,然後把船擺走。

劉喜把船擺到小石頭家的斜對岸,听到學校里孩子們的讀書聲,他沒停船,想回家釣 魚。

到家後,他又改變主意,穿上衣服回到船上,把船丟到小學旁邊的水里,劉喜進了學校。他把兜里的紅領巾多露出一些,故意出現在付老師面前,沒有嬉笑,很認真地給付老師敬個少先隊禮。

雖然小南河發了水,劉屯小學仍然按時開學,蘭正書記還給剪了彩。

外村的孩子暫時來不了,劉屯的孩子也湊了三十多人。馬向偉和弟弟一同報到,連十二歲的小霞也上了一年級。馬文哥倆一直反對建學校,學校建成了,他們覺得不把孩子送進去就是吃虧。馬文說的更直截︰「無產階級的學校,就得收無產階級學生,小霞上學,也不耽誤做飯,每天到學校坐兩堂,她還有個說話的伴兒。」但是,馬文對上級派來的付老師不滿意,說她在城里丟了褲子,女孩子容易跟她學壞。

本來是想讓吳小蘭當老師的,可臨近開學,吳小蘭還沒從城里回來。蘭正發了火,擺著筏子去了吳有金家,指著吳有金的鼻子說︰「你吳有金可把我調理了,我蘭正頭一次坐這麼大的蠟,我給教育組打了左一個保票右一個保票,這可好,學校跟我要人,我連影都抓不著。你吳有金給我來個痛快的,今天就把你閨女找回來!」吳有金顯得很為難,低著頭說︰「蘭書記,這麼大的水,我就是長翅膀也接不回來啊!」

蘭正氣呼呼地問︰「你是不是要放棄這個機會?」

「咳!是想放棄。當個民辦教師沒啥意思,孩子願意呆在城里。」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吳小蘭的真心話?」

「孩子在農村呆夠了,想換換環境。」

蘭正很激動︰「吳有金啊吳有金,你供閨女上學圖個啥?不就是讓她有個出息嗎!吳小蘭是咱大隊有文化的人,要發揮她的才能,為咱社會主義做貢獻。跟你說吧吳有金,我以前是想把她調到大隊,後來一考慮,她還小,一個女孩子,當大隊的婦女主任不合適。可我這個大隊書記眼不瞎,知道小蘭是個上進的好青年,從建學校那天起,我就考慮讓她當老師。你這個老山東,說你見識少你還不服氣,現在有能耐的人都有個師字頭餃。拿我兒子來說,念了大書,就叫工程師。民辦教師也是師,同樣受人尊敬!」蘭正見吳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煙,想用煙霧掩蓋苦悶,他扶著頂梁柱大聲吼︰「吳有金你听著,三天之內必須把吳小蘭找回來,這是政治任務,想通了要完成,想不通也要完成!」

蘭正走後,馬向勇去了吳有金家,吳有金心里郁悶,見了這個瘸子更煩,便想支走他︰「到你三叔家看看,他如果有空,讓他到我這來一趟。」

馬文從地里撈來青玉米,挑出一些剛發霉的讓小霞 ,他和馬向勇去了吳有金家。

吳有金向馬文說了蘭正的意圖,馬文說︰「不就這點屁事兒嗎?看把你愁的,你把小蘭叫回來不就完了,省得惹蘭書記生氣。」

吳有金一袋接一袋地抽煙。

馬文說︰「你這人也不知咋地了,越老越裝不下事兒,不就是怕劉強再來勾搭嗎,咱們看得緊點,屁事兒也出不了。劉強不是貧下中農,礦里又來調查他爹,說不定後果啥樣,他沒資格進學校。再者說,咱小蘭當了老師,他劉強巴結不上。」

吳有金活了心,也打算把閨女接回來,因為這關系到孩子的前程。

然而,馬向勇的一席話,徹底打消他接回吳小蘭的念頭。

馬向勇說︰「吳小蘭當老師,吳大叔就要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她和劉強鑽過大草垛,村里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她怎麼面對那麼多的孩子?怎樣給孩子們講課?如果哪個淘氣包在課堂上把這事揭出來,不但小蘭的臉上掛不住,你的老臉也沒處擱。」

心里剛剛亮堂一些的吳有金又罩上一層烏雲,他狠狠地罵一句︰「劉強這個王八犢子,你可把我坑苦了!」

蘭正原以為他的思想工作有力度,吳有金準能把閨女找回來。可三天過後,仍然見不到吳小蘭。他急忙跑到公社文教組,請他們另派老師,並懇請不要耽誤已經報了名的孩子們。

付亞輝被派到劉屯小學,她離家遠,需要住宿。蘭正指示吳有金、劉奇︰必須像對待工作組一樣照顧付老師,不但保證讓她吃好,還要保證她的安全。

劉強擔負起幫付亞輝整理宿舍的任務。

付亞輝先住到劉強家,和李淑芝一起睡。李淑芝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她,讓劉喜釣魚給她吃。宿舍收拾好,付亞輝搬進了學校。

學生們都喜歡這個溫和爽朗的女老師,年輕人也願意听這個漂亮姑娘說話,然而,丟褲子的事仍然是一片陰雲,給她投下無法驅散的陰影。劉屯人又知道,這個丟褲子的女老師,就是當年和男人坐在一個拖拉機里的女司機,多事的人又產生了好奇心。

晚上蚊蟲撲臉,為了防蚊咬,幾乎家家不點燈。年輕人喜歡往一塊兒聚,用割來的蒿草燻蚊子,互相打鬧,講一些大姑娘小媳婦的新鮮事。正在打鬧的羊羔子向伙伴們建議︰「付老師屋里有燈光,咱們到窗下看她在干啥,說不定劉強還在屋里呢。」馬向東第一個響應,他說︰「付老師在劉強家住過,兩人準鑽一個被窩,比鑽大草垛還方便呢。咱們可得去看看,說不定能看到西洋片兒。」

馬向東辱罵付亞輝是源于楊秀華。

楊敬祖不止一次地給馬文透話,說女兒太 ,不肯嫁給馬向東,如果逼得緊,又怕出人命。馬向東哭著嚎著讓父親再求楊敬祖,被氣怒的馬文打了兩個嘴巴子。馬向東認為楊秀華看不上他都是劉強從中作祟,便遷怒于劉強。听說付亞輝在開學時住到劉強家,便編造出她和劉強不干淨的瞎話。

為了讓付亞輝的屋里亮堂一些,劉強在窗上安了一塊玻璃,外面有秫秸窗簾,付亞輝沒有放,只有在睡覺時,她才用衣服擋在玻璃上。付老師全神貫注地工作,沒有注意到外面的事。

馬向東那伙人看到付老師在炕桌上寫字,他們不敢太放肆,只在窗下交頭接耳,嘁嘁喳喳。漸漸地,聲音大起來,付亞輝听得到︰

「不賴人家丟褲子,這樣漂亮妞誰見誰哆嗦,連馬向前還想比劃呢,馬向前說寧可挨槍子兒,也要和她睡一覺。」

「我看到過,馬向前偷著來過這里。」

「你別放驢屁,我哥不是下三爛。」

「你哥怎地,和你沒兩樣,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付老師半個眼也沒瞧上他,要說看上劉強還差不多。」

「我不那樣看,丟過褲子的人,跟誰睡都是一個樣。」

付亞輝覺得這些話像棵棵毒箭,每一棵都射向她的要害。

她為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弟弟妹妹而勤奮工作,她不懂,他們為什麼要傷害她?付亞輝感到窗外的人各個張牙舞爪,手持滴血的利劍,隨時會闖進屋把她毀掉。她恐懼,手在恐懼中顫抖,批改作業的筆掉在炕上。

付亞輝尋找筆,筆在她眼下,她看不到。付亞輝想熄燈,油燈在她面前,她吹不滅。付亞輝想哭,眼淚改變不了現實。付亞輝想喊,喊也沒用,不會有人站出來替她說話。此時此地,付亞輝最需要一個能幫助她的男人。

一聲怒喝在窗外響起︰「滾開!」零亂的腳步聲向四外散去,還有人摔在泥水里。羊羔子湊到來人耳邊想說什麼,來人送給他一個嘴巴子,接著補給他一個 根腳。來人大聲吼︰「嘿、嘿也好,嘿再來學校搗亂,我掰斷他的腿!」

付亞輝打開門縫往外看,給她解圍的是位粗壯的赤腳青年,她在小南營水庫遇到過。

付亞輝既有對他的感激,又有對他的怨恨,而心里又激蕩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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