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三十二

作者 ︰ 老工農

章三十二

這些日子,瞎爬子常夢見丈夫回來,每次驚醒,屋里仍然空空。羊羔子見母親又在擺弄玉鐲,忍不住說︰「現在有飯吃了,也不知道你還愁啥?老是哭哭啼啼,讓別人心里不得勁兒。」瞎爬子對兒子說︰「我總是夢見你爹,八成是他快回來了。」羊羔子不停地搖頭,無可奈何地說︰「我爹已經做了烈士,你咋還不死心呢?他戰死沙場,連尸骨都不知扔到哪,別指望他回來了!說不定哪天有領導來看咱,一切都會好的。又給烈屬證書,又給錢,又給地位,咱們再不是現在的窮樣子。」羊羔子又說︰「他媽的,我叫劉永烈,還有人恥笑我,等我拿到證書那一天,讓那些莊稼佬統統矮我一等!」瞎爬子流著淚說︰「你不能總盼你爹死,你爹是好人,他不會不管咱娘倆。好人必有好報,他一定會回來。又開春了,也許就在這個春天回來。」羊羔子听膩了這樣的話,很不耐煩地說︰「每年開春你都這樣說,到現在也不知我爹是啥樣,你就死了這份心吧!」瞎爬子抹了一把淚,極其悲傷地說︰「孩子,你咋和孫廣斌說一樣的話呢?這是往媽心上捅刀子啊!」

羊羔子能體諒母親的苦衷,躲在旁邊看母親抹眼淚,不再 嘴。

瞎爬子對丈夫懷有永恆的希望,認為丈夫總有一天會回來,再苦再難,也要等待。

困難時期,瞎爬子在死亡線上掙扎,多虧孫廣斌送來馬料,她才沒餓死。孫廣斌多次向她示愛,都被拒絕。後來,孫廣斌偷馬料的事敗露,三年困難也接近尾聲。這時,羊羔子改變對孫廣斌的態度,堅決不許他再登家門。瞎爬子心里很空落,也覺得生活中有缺失。夜深人靜時,不眠的瞎爬子盼著有人和她說說悄悄話,也盼望孫廣斌出現在身邊,甚至產生讓孫廣斌摟一摟的想法。而真正面對孫廣斌,她又不能接受。瞎爬子守著對丈夫的情與愛,抱著希望向前煎熬,對丈夫的思念更加增深。她對羊羔子說︰「孩子,你也不小,該成家立業了。劉倉比你大不了多少,孩子都挺大了,听說劉強也和吳小蘭搞上對象。有合適的,你也找一個。如果你爹回來,那該多好!有人給咱做主,啥都好辦。我想你爹快回來了,你抽空到小南河看看,已經開化,河里有窩子,你爹不會洑水,提醒他過河小心點兒。」羊羔子明知母親是痴心妄想,還是違心地答應了母親的要求。很不痛快地說︰「行行行,我中午到小南河走一趟,見不到父親也不能賴我。」

羊羔子去小南河是想撈幾條凍死的小魚。

好多天沒見到油腥,羊羔子饞得慌。另外,他還想踫踫運氣,如果遇到需要背河的人,能掙個零花錢。

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積雪融化,小草孕育女敕芽。飛回的小鳥有的在樹叢中唧叫,有的在樹叢間飛旋歌唱,空中的鷹也顯得很悠閑。羊羔子無心欣賞這些,急匆匆地往南走,走到大柳樹旁,他詭秘地笑了笑。絮窩的大草垛已經沒了蹤影,劉強和吳小蘭的事被村里人傳得沸沸揚揚,雖然吳有金欠他一天的工分兒泡了湯,但是羊羔子心里還是很滿足。他覺得幫隊長在草垛里找到閨女也是為村里做了一件大事,談不上驚天動地,也向劉屯人證明︰劉永烈不是等閑之輩。

羊羔子把目光落在淹死鬼的孤墳上,墳旁碗口大的窟窿像睜大眼楮一樣注視他,洞里很黑,仿佛淹死鬼隨時都可以鑽出來。羊羔子害怕得腿發抖,越發抖越走不開。他不敢看墳上的窟窿,越不敢看,目光越往那里掃。他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被大柳樹伸出的樹根絆倒,羊羔子帶著哭腔喊了聲︰「媽」!驚慌失措地跑上小南河的河堤。

到堤上,羊羔子驚魂未定,仍然不甘心地向大柳樹這邊張望。嘴里罵︰「淹死鬼,王八蛋,嚇死我了!說不定哪一天,我把你這個鬼墳給平嘍!」

通往小南河的舊道很少有人走,已經變成羊腸小道,只有圖近道和走慣這條道的人才路過這里。羊羔子從小道來到小南河邊。

小南河已經解凍,看不到水中的冰稜,河水不深,非常清澈,寬闊處可以看到水下的沙底。在窄處,河水發出清亮的「嘩嘩」聲。水面上不時有快魚箭一般飛過,還有較大的魚在水里翻著水花。羊羔子看了半天兒,也沒見到一條沖上岸邊的死魚。

已經過了開河季節,冬天凍死的小魚早被別人撿走。羊羔子不死心,想往上游走走,就在這時,河對岸有人向這邊喊話,定神一看,是一個女人向他招手,問他背不背河。

「掙錢的機會來了!」羊羔子心里一陣激動,用手勢和女人商討背河的價錢,女人看不懂,羊羔子大聲喊︰「背河可以,水太涼,你得多給錢。」女人好像沒听清,讓羊羔子慢點喊。羊羔子用兩手做成喇叭筒,一字一句地向對岸喊話︰「水太涼,沒人愛背,如果你舍得花錢,我就豁出去。」女人那邊喊話也听得清晰︰「你要多少錢?」羊羔子回答很痛快︰「一元錢。」女人喊︰「不行,一元太多,頂多五毛。」羊羔子仍然堅持︰「五毛不背,必須一元,不干拉倒,我要回去了。」女人妥協︰「一元就一元吧,你快點兒。」

談好價錢後,羊羔子為難了。以前背河都是光 ,現在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堂堂的劉永烈不能在女人面前丟丑。他听劉佔山說過,城里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洗澡,都不穿衣褲,女人穿「泥鰍皮」,男人穿的是褲衩子,把重要的地方護住。還說現在背河人也穿那東西,光不文明,遇到難纏的還不給錢。羊羔子也有褲衩子,又肥又大,他忘了穿,月兌掉破棉褲就沒有遮羞的東西。

對岸的女人著了急,大聲催促︰「你到底背不背?不背我就自己趟過去。」

羊羔子不想讓到手的錢失掉,急忙大聲喊︰「河里有窩子,已經淹死過人,願趟你就趟,淹死別找我。」

女人怵河水,嘴上卻很硬,大聲說︰「你不背也行,我再等別人,大不了我不過河了!」

「我背,我這就下水,你等著。」

羊羔子甩掉棉襖,月兌掉棉褲他又猶豫,拎著褲腰轉動眼珠,目光落在棉褲腿上。褲腿破得露棉花,有瞎爬子補上去的家織布,針角大,很容易拽下來。羊羔子撕下破布,又從河邊的柳叢上折下幾根細柳條,擰一擰,用柔軟的柳條把破布系在羞處,然後跳下河。

來到對岸,羊羔子認出過河者曾經是他背河時扔到水里的女人。女人好像忘了那件事,趴在羊羔子背上過了河。

上了岸,女人並沒有立刻給錢,而是向他打听劉仁家住在哪。羊羔子凍得皮膚發紫,急忙把破棉襖披在身上。大腿上捆著柳條,還有被水浸濕的破布,他不好意思在女人的眼皮底下拿下來。褲子沒法穿,急的羊羔子對女人產生怨氣,沒告訴劉仁家的具體位置,而是說︰「反正在劉屯住,你自己去找,先把錢給我,走遠點兒,我要穿褲子。」

不知是女人不在乎這些,還是女人要故意凍一凍羊羔子,盯著他兩條發青的腿刨根問底︰「我知道劉仁在劉屯住,你告訴我,他住在哪趟房。」

羊羔子凍得渾身哆嗦,說話的聲音發顫︰「第二趟房。」

女人又問︰「第幾家?」

「第二家,把錢給我你就走吧!」

羊羔子的話是他順口編的,想把女人打發走。女人不動身,看著羊羔子笑。羊羔子冷得受不了,只得先把劉永烈的尊嚴放在一邊,轉過身解下腰間的柳條,急忙穿上褲子,立刻向女人伸出手︰「別得啥看啥,快給錢。」

女人收斂笑容,一臉嚴肅地說︰「別把你那玩意當寶兒似的,沒人喜得看。」說完,從衣兜里模出十個硬幣塞到羊羔子手里,大聲說︰「給你錢。」

羊羔子拿到眼前一看,都是二分的硬幣,加一起是兩毛錢。他伸出手,氣呼呼地說︰「錢不夠!」

女人轉過身,不理羊羔子。

羊羔子有些急︰「你說話要算數,講好了一元錢,你就得給。」

女人轉回身,瞪著羊羔子說︰「講什麼講,我每次過河都是兩毛,憑什麼給你一元?」羊羔子往前湊湊,用身子擋住女人去劉屯的路,揮舞手臂高聲說︰「你今天就得給一元錢!為了背你,我差一點兒凍死,少給一分錢,你也別想走。」

女人用力撥開羊羔子的手,大聲責問︰「咋地,你想劫道啊!給你兩毛錢就不少了!上次你把我扔到河里,我還沒找你算賬,告訴你,那件事沒完!」

羊羔子泄了氣,但又不甘心,受「劫道」兩個字提醒,他裝得非常蠻橫︰「你在附近打听打听,問問有幾個劉永烈!我背河,從來沒人敢講價,還沒遇到少給錢的!」羊羔子瞥一眼準備走開的女人,覺得她並未被「劉永烈」的大名震住,又大吼︰「少給錢也行,把命留下!要不然……」

「啥叫要不然?」女人比羊羔子的吼聲還要高︰「我告訴你,這是新社會,你少整以前那一套!劉屯這地方,我以前來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

羊羔子還想阻攔,被女人推開。看著女人向村里走去的背影,他在背後跺著腳罵︰「野娘們兒,大破鞋,我是你爹是你爺,再讓我背河,我把你扔到窩子里,喂王八、喂老鱉。」羊羔子罵完,又在心里琢磨︰「這女人說她來過劉屯,又說找劉仁,說不定要做劉仁的老婆。小白臉有吳有金做靠山,連馬文都不惹他,我也要留點兒神。」又一想︰「去他媽的,我劉永烈在劉屯也不是白給的,怕過誰?」羊羔子嘟囔︰「這烈屬證還他媽不發下來,如果有了那玩意兒,小白臉敢動我一根汗毛,我讓他跪著扶起來。」

羊羔子擺弄手里的兩毛錢,算計干什麼最合適︰「用它可以買三個雞蛋,讓母親用熱被窩孵成小雞,小雞再下蛋,雞蛋再孵雞。但是,不能都孵雞,要留下我和母親吃的,每天吃一個雞蛋,那該多幸福!唉,小雞也不是好孵的,如果變成臭蛋,那可白瞎了。兩毛錢可以打兩瓶醬油,用它做菜,味道美極了!能香半條街,饞死那些土老冒。家里點燈的洋油沒了,還得買點兒,雖然母親眼瞎,也還通點路,晚上更願意有個亮光。家里的鹽所剩無幾,還得買鹽,飯菜里沒有鹽醬的確難吃。」羊羔子覺得兩毛錢的作用太大了。又怨恨起剛才那個女人︰「如果給到一元錢,那可解決老鼻子問題,母親知道了也一定高興。」

他只算計怎樣利用這兩毛錢,不知不覺地溜達到東南崗子上。這里距改造成青年林的亂墳崗子不算遠,以前住著人家,後來怕亂墳崗子鬧鬼或者是其它原因,搬到小南營去住,小南營修水庫,又搬回劉屯。羊羔子想︰「听我媽說過,這戶人家姓賈,和裝神弄鬼的賈半仙不是一碼事,兩戶也不沾親。這戶賈家和狐狸精有不解之緣,那才叫真有靈氣。據說狐狸精生下兩個美女,而且把美貌傳到下一代。」羊羔子看到賈家遺下的破房場,恐懼和淒涼涌上心頭,身上冷,又怨起讓他挨凍只給兩毛錢的女人。小聲嘟囔︰「小白臉也能時來運轉,摟上個漂亮的小娘們兒,這娘們兒長得好看,說不定是個野狐狸。野狐狸騙吃騙錢財,會把劉小摳整個淨空。」羊羔子罵女人是野狐狸,忽然想到︰「這娘們兒是有點靈氣,眼睫毛又黑又長,很像騷狐狸的眼楮。騷狐狸的眼楮賊性,她這雙眼楮會勾人。也就是我劉永烈,能夠抵御野狐狸的誘惑,如果是喜歡跑騷的孫廣棍子,一定被她勾到窩子里。」羊羔子又一想︰「我上次背她過河時,她一再打听賈家的下落,還說坐過賈家的木筏子,說不定這個漂亮的野狐狸和狐狸精有牽連。」

羊羔子走上賈家的房場,心里說︰「哪有什麼狐狸精?我劉永烈是無神論的革命者,不信那些破玩意兒。劉強領人平了亂墳崗子都平安無事,我也敢把東南崗子平掉,上級提倡植樹造林,我劉永烈也做出點兒成績讓大家看看。」

賈家房場只剩齊腰高的土牆,土牆上覆滿干枯的刺刺棵,殘牆內外都是一人高的蒿子,已經干死,有野獸在里面絮了窩。房場旁邊是一個很深的大坑,是賈家墊房座子時取土挖成的,坑里鋪滿倒地的蒲草,還有幾棵蘆葦零亂地豎在里面。羊羔子在殘牆邊站住腳,往坑里一看,他的頭皮發麻,心也劇烈地跳起來。旁邊幾棵干朽的柳樹好像嚇唬他,幾只烏鴉對他叫個不停。

羊羔子心發慌,轉身就走,在雜草中不顧擇路。約模走出半里遠,才敢抬頭往四下看。前面是青年林,而且有人在那里開荒。

大晌午,甸子上非常空蕩,羊羔子在荒野中看到人影,他的心有了底,這才輕松地向青年林靠近。

羊羔子邊走邊琢磨︰「隊里剛開完會,大隊蘭書記親自宣布,要掀起植樹造林新**,還要保護好原有的青年林。明確規定,誰也不許砍青年林的樹,更不許在青年林里開小荒。是誰有這樣大膽子,敢對抗蘭書記的指示?」

他在頭腦中畫個問號以後,突然變得豁然開朗,心里叨咕︰「在青年林砍樹開荒,不但是反對偉大領袖**,對抗上級指示,也是輕視領導,破壞社會主義革命,挖社會主義牆角。干這種事的一定是壞人,不是老牌的四類就是他們的子弟,要不就是剛冒尖兒的現行分子。膽敢跟我們無產階級作對,無產階級決不能手軟,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只腳!」羊羔子一激動,把心里的話說出聲︰「今天讓我劉永烈踫到了,算他倒霉,也是我的運氣,正是我大顯身手的好機會。我一定堅決制止,捉拿壞人,讓蘭正、吳有金知道,我劉永烈不愧是

烈士後代,是一個響當當的革命者。」

羊羔子推測在青年林里開荒的人︰「應該是劉春江吧?這小子是反革命的兒子,表面老實,骨子里流著反革命的黑血,一肚子反動思想。說是能改造好,那是唬小孩,我劉永烈不相信。劉春江看著他爹整天挨斗,他能好受?早有破壞之心。等我抓住他,綁到大隊去,牽著他四處游街,各小隊都游到,全大隊的社員都知道我敢抓壞人,劉永烈今非昔比了!以後誰再叫我羊羔子,我就對他不客氣!」

他又想︰「就怕劉春江有賊心沒賊膽。那還會是誰呢?能不能是大胖子?這小子鬼頭鬼腦的,和他爹劉文勝差不多,剛把成份落下來,他就想直腰。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分口糧時盯著秤,比別人少一兩也不行,私心雜念比誰都重。這小子不當富農就眼里沒人,敢臊皮馬榮也不尊敬我,從來沒叫過我劉永烈。這回抓住他,叫馬榮給他五花大綁,看他還陽棒不。」

羊羔子最顧忌的是劉佔山︰「這個大白活不听邪,他可真敢在青年林開荒。如果是以前,抓起來也就算了,現在不同,他弟弟劉佔伍當了兵,在村里沒人敢惹他。」羊羔子對自己說︰「如果是劉佔山,我就趕快躲開,偷著報告給吳有金,讓他抓扎手的刺蝟,看他咋處理,如果吳有金不敢動硬的,以後也少跟我劉永烈瞪眼楮。」

他也想到劉強︰「這家伙有力氣,沒少開荒,去年秋頭子打了不少糧,估計今年餓不著。」想到這,羊羔子心里很不平衡︰「劉強家升了地主,他爹還有問題,以前連糠都吃不上,怎麼一下子就變了呢?現在他家也能吃飽了,穿得比我還強。他媽的,真有點說不過去!」更讓羊羔子生氣的是劉強纏著吳小蘭︰「吳小蘭是什麼人?是劉屯的美女,又是里外三新的貧雇農。好姑娘誰不喜歡?只是巴結不上,連我劉永烈都不敢有非份之想。你劉強哪來的魔力?我看你是耍地主資產階級的手腕兒,欺騙無產階級的子女!你把吳小蘭擺弄得團團轉,讓她鑽草垛她就鑽,說你倆沒月兌褲子,我劉永烈不相信!吳丫頭被人逮住了,還他媽不死心,你劉強用的什麼**藥?」

羊羔子清楚這樣的現實︰吳小蘭被馬向勇等人從草垛里弄走,吳有金把她圈在家,不讓出家門,也不讓到隊里出工,只等著把她嫁出去。托媒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小伙,吳小蘭一個也不見,氣得吳有金摔斷了七八個煙袋。

幸災樂禍的羊羔子有些氣不平,也覺得大姑娘鑽草垛挺刺激,詭秘地笑著說︰「吳小蘭她表姨給她在城里找了對象,吳小蘭挺可心,從此村里人再沒見到她。去了省城,不會再搭理你劉強了。你劉強還不知道死心,有事沒事地圍著吳家門口轉。也不想想,憑你的家庭出身,哪個好姑娘能跟你?再者說,你還打了吳小蘭的弟弟吳殿發,吳有金能不記這個仇?」羊羔子從柳樹上撅根柳條,隨意抽打路邊的殘草,臉上露出難以言明的笑,嘴上埋怨劉強︰「你既然纏著吳小蘭,她弟弟打你幾鎬把也是理所應當,你為啥還手?這不是找沒趣嗎!本來你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回連天鵝屎也吃不成了。」

羊羔子也想到,在青年林開荒的不可能是劉強︰「因為亂墳崗子是他領人平的,青年林的樹是他領頭栽的,他不會毀壞它。但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誰知他怎樣想?劉強家升過地主,他媽被斗得半死,還讓吳有金踢瘸了腿,他能和貧下中農一心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雖然蘭書記挺看中他,還打算讓他再領著小青年植樹造林,那是巧使喚。蘭書記用人高深莫測,表里不一,絕對有領導的才能。」

他考慮開荒的真是劉強該咋辦︰「上前阻止?把他的開荒農具沒收?劉強的農具做得結實、好使,應該沒收留著用。」羊羔子揉眼楮,揉壯了膽量,也有了說辭︰「咳!劉強,你在這開荒,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思想!是破壞社會主義青年林,破壞無產階級專政,趕快扔下家什,向無產階級認罪投降!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刻跟我去向吳有金自首,保證以後不開荒,不砍樹,也不糾纏吳小蘭。」羊羔子問自己︰「如果劉強不听這一套呢?那小子是個玩兒命的主,眼楮瞪起來,太嚇人了!馬向春強硬不強硬?一斧子下去,嚓!馬向春立刻趴下。」羊羔子學劉強的動作,用柳條劈柳叢,妙招也隨即產生︰「先要穩住他,不能讓他急,惹急了那小子,十個我加起來也不是對手。」羊羔子認為,堂堂的劉永烈不能怕任何人,自己給自己打氣︰「不要顧慮太多,小小的劉強在我面前只能甘拜下風。他砍過馬向春不假,動我一根毫毛看看?如果他不服,我就這樣說︰告訴你劉強,別看把成份給你落下來了,你家還是上中農,上中農也叫大尾巴中農,你的尾巴仍然抓在我們無產階級革命者手里。另外,你家還有其他問題,你不許反抗我,更不許打我。你打我就是向無產階級進攻,我劉永烈就是無產階級,你只有乖乖跟我走,到隊里接受批斗!」

羊羔子想著想著輕松地笑起來,覺得自己得到了法寶,這個法寶就是階級斗爭,不管遇到什麼事,只要把它拿出來,準能所向披靡,克敵制勝。他突然感到自己很高大,面對荒野喊出︰「揚眉吐氣的機會來了,讓破壞青年林的壞人在我劉永烈面前發抖吧!」由于心里興奮,腳步也快了很多。

走進青年林,羊羔子定神一看,開荒的不是劉強,也不是大胖子、劉春江,而是混得出名的馬向東。他的興奮一掃而光,變涼的心迅速往下沉,不再往前走,而是扭過身,信馬由韁地轉上了小南河的河堤。

偏偏開荒的是馬向東,羊羔子覺得晦氣。所有的思想準備都失去作用,劉永烈為革命立功做貢獻的願望化為泡影。上了河堤後他才覺得不對勁兒,問自己︰「應該回家,怎麼轉悠到這里呢?」他模了模放在破棉襖夾層里的兩毛錢,仿佛有了一些安慰。自言自語︰「今天下午不出工了,玩兒它半天再說,那麼多社員,吳有金不一定注意到我。過一會兒再到小南河邊上轉轉,死魚是撿不到了,再踫個需要背河的,我再掙點兒錢。這回要吸取教訓,把錢拿到手我再背。」羊羔子進了河堤上的護堤窩棚,想到里面歇一歇,往里一看,牆邊斜靠著兩個小孩,是劉喜和三胖子。他倆見羊羔子進來,立刻跳起來跑出去,頭也沒回,轉眼消失在荒野里。

小南河的河堤上分布著很多土牆,夏天臨時搭上蓋,汛期住著護堤人。劉喜逃學沒處呆,常和小伙伴兒到這里背風。

下學期剛開學,谷老師不喜得管劉喜,劉喜撿不來草蘑菇和鳥蛋,谷老師也沒找他的毛病。劉喜仍然在最後一排,仍然淘氣。他的學習成績還算不錯,每次考試都及格。劉喜和身邊的同學都知道,他的算數答案是抄馬金玲的卷子,語文卷子是求馬金玲代寫。

開學後不久,谷老師開始收學雜費,劉喜交不上,又不想和家里說,被谷老師逐出校門。谷老師以為笑嘻嘻的劉喜會把學費交上來,沒想到劉喜走上逃學之路。

劉喜逃學,看不出異樣,他每天和上學的孩子一起走,晚上又和放學的孩子一起回來。母親給他帶足吃的,他還偷著往胯兜里裝玉米,到學校旁邊的小隊里換煎餅吃。劉喜覺得一個人逃學孤單,常常拉攏其他孩子共同逃學。有的孩子不願和他滿甸子跑,他就用換來的煎餅引誘,有時用找洋刺子為名,欺騙同學和他一起在外面玩兒,三胖子就是其中一個。

三胖子比劉喜大兩歲,劉文勝怕他遭人欺負,讓他晚兩年上學,和劉喜一個班,學習成績不比劉喜強。

他倆從河堤上跑下來,看看太陽,覺得時間還早,不到放學時間,還不能回村。三胖子感到肚子餓,有些後悔和劉喜一起逃學,小聲抱怨︰「就賴你,咱倆到處瞎跑,找個睡懶覺的地方都沒有,還得餓肚子。」劉喜看了看書包里的煎餅,沒舍得給三胖子吃,笑嘻嘻地說︰「哎,三胖子,咱倆去青年林找洋刺子,看誰找得多。」

三胖子說︰「啥時候了,洋刺子該月兌殼了。」

劉喜說︰「不會的,還能找到一些。」

三胖子和劉喜往青年林那邊走,大老遠看見那里有人,回過身對劉喜說︰「青年林有人,叫人看見了,知道咱倆逃學準告訴我爹,我得挨揍,我不去。」

劉喜心里非常清楚,如果逃學的事被母親和哥哥知道,一定不會輕饒他。要想不被發現,必須遠離村子,在放學時間和同學們一起進村。他提議︰「我看咱倆還是往遠走。穿過前面那片柳樹林再往前是縣道,縣道下有個小橋,咱倆去小橋里呆著,保證不被人發現。」兩人走了一程,看到村子被柳樹林擋住,三胖子說︰「不用怕了,村里人不會看到咱倆。」

柳樹綻出新芽,曠野里的空氣爽人肺腑,微風輕拂原野,柳樹枝輕搖柔軟的腰身。兩個孩子各折一根柳條拿在手中,在半空中甩打著,唱起了逃學之歌︰

「唉呀我的天兒,

破鞋露腳尖兒,

老師要雜費,

我還沒有錢兒。

清晨大早起,

回家已黑天兒,

看著紅日升,

盼望月兒彎兒,

東南西北到處躲,

玩耍草樹間兒。

唉呀我的天兒,

破鞋露腳尖兒,

老師要雜費,

我還沒有錢兒。

吃著涼餅子,

喝水到坑沿兒,

困了睡草地,

累了蹲牆邊兒,

看到同伴上學去,

淚水濕眼簾兒。

唉呀我的天兒,

破鞋露腳尖兒,

老師要雜費,

我還沒有錢兒。

風吹冰雪化,

光照身上暖兒,

草樹要發芽,

小鳥叫聲歡兒,

春動風暖萬物蘇,

流浪人兒蔫兒。

唉呀我的天兒,

破鞋露腳尖兒,

老師要雜費,

我還沒有錢兒。

我還沒有錢兒。」

劉喜唱,三胖子也唱,寂靜的荒野上響著很不和諧的童音。太陽不想听,慢慢地向西移動身子,月兒好奇,偷偷地探出半個臉,當遠處的晚霞擁抱落日的時候,放學的時間到了。

劉喜和三胖子加入放學的孩子中。劉喜截住馬金玲,嬉笑地告訴她︰「我倆逃學的事不許和任何人說,你如果嘴不嚴,不但打你,還要打馬成林。」

馬金玲自從那次讓劉喜打了以後,總是躲著他。

平常,劉喜見了馬金玲就攥拳頭,笑嘻嘻地在馬金玲面前揮動。到考試前,劉喜又笑嘻嘻地和馬金玲說好話,求她幫著寫試卷。考完試,劉喜就翻臉,有時還嚇唬她。

這次馬金玲主動問劉喜︰「你總不去上課,又要考試了,你該怎麼辦?」

听說要考試,劉喜立刻改變對馬金玲的態度,非常和善地說︰「金玲,這次還得求你,替我寫一張。」

馬金玲說︰「你不上學,替你寫也沒用。」

劉喜笑嘻嘻,眼楮盯住馬成林,說話的腔調和剛才不一樣︰「你寫不寫?」

馬金玲急忙護住弟弟,躲著劉喜說︰「替你寫也行,就怕讓谷老師識破,我看你還是上學。」

劉喜說︰「這事不用你管。」說完拎起書包在頭上甩動。看到放學的同伴都進了村子,他急忙跑回家。

這次考試結果,劉喜得了雙百,讓谷老師很吃驚。他托著大圓臉思考︰「劉喜好長時間沒來上學了,怎麼考出這樣好的成績?也沒見他來考試呀!一定有人替他答卷。」

谷老師下決心挖出替考分子。

經過認真比對,谷老師發現劉喜和馬金玲的卷子一模一樣,真相大白。他把馬金玲叫到講台前,當著全體同學宣布︰「馬金玲替劉喜答題,是造假行為,欺騙老師,欺騙人民,欺騙組織,欺騙革命,性質非常嚴重,必須嚴肅處理,嚴加懲治!」谷老師告訴馬金玲︰「不把你爹叫來,你也別來上課!」

馬金玲哭著離開學校,回家又不敢和父親說。過了兩天,馬向勇發現兩個孩子都沒上學,追問發生了什麼事,馬金玲只是哭,馬成林向父親說出了實情。

馬向勇舉起巴掌要打馬金玲,馬金玲哭著哀求他︰「爸,我認錯,下次不敢這樣做了,你別打我,我改。」

馬向勇雖然沒把巴掌落在女兒身上,但是,他在瞬間做出決定,讓馬金玲退學。

馬金玲又背著書包站在村頭目送孩子們上學,和以前不同的是,身邊多了一個同樣失學的弟弟。

劉奇耿直,看不慣小金玲可憐巴巴的樣子,問馬向勇︰「小金玲盼著上學,你為啥不讓去?」

馬向勇回答得干脆︰「丫頭片子念書沒有用。」

劉奇說︰「這是新社會,男女都一樣,孩子學習好,你就得供她。」

在村里,馬向勇自以為聰明,看不起其他人,唯有對有些古怪的劉奇敬重三分。他向劉奇解釋︰「這孩子犯了錯誤,讓谷老師轟回來,還讓我去學校認錯,我不去那個咬文嚼字的鬼地方。」

劉奇問︰「一個小姑娘,從不討人嫌,她會犯啥錯?」

馬向勇如實說︰「幫劉喜抄卷子,讓谷老師查出來了,說是欺騙革命組織,這罪可不小。」

劉奇听了覺得好笑,便說︰「小孩子抄個卷子不算啥事,談不上什麼罪名。再說了,犯錯誤的是劉喜,他不認真學,還投機取巧,欺騙老師,應該處分他。小金玲是幫助同學,應該表揚。」

馬向勇的心里仍然別著勁兒,抖著臉上的贅肉說︰「如果是幫助別人,我想谷老師不會說什麼,幫劉喜怕是不行。劉喜成份高,他家還有歷史問題,谷老師肯定抓著這些不放。」

劉奇不願和馬向勇爭論這些,因為有些事情他也說不清楚。離開馬向勇時,他大聲說︰「村里人都說小金玲是個好孩子,為人和善,愛學習,有上進心。你要耽誤她,不但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你死去的老婆,你自己看著辦!」劉奇耍起了倔脾氣,轉身扔給馬向勇一句難听話︰「你要夠個父親,就送金玲去上學。」

劉奇說完,去了劉仁家。

馬向勇站在劉仁家的障子外,轉動眼珠看著劉奇的背影,劉奇的話讓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馬文見馬金玲背著書包在村頭看著上學的孩子們,找到馬向勇,對他說︰「別讓金玲在村頭站著,她這一站,屁事兒都來了,村里人議論紛紛,說些難听話。先把她關在家里,看好成林就行,一個丫頭念個屁書?」

馬向勇說︰「關在家里她總是哭,瞅著挺揪心的,要不我找谷老師認個錯,讓她再念幾天!」

馬文明確反對馬向勇到學校認錯的想法︰「丫頭片子念書沒屁用,書本吃多了更操心。吳小蘭就是例子,如果不念書,現在早嫁人了,吳有金也不至于這樣操心。書是念了,學會了搞對象,鑽草垛,丟人現眼不說,還整一肚子屁理兒,就認準那個劉強,誰也別不過她。現在可好,給她介紹城里的對象她都不想看。」

听了馬文的話,馬向勇半晌沒吭聲。

馬文又說︰「吳小蘭算是栽到劉強手里了!吳有金啥辦法都想到,屁用不頂。別看劉強表面挺厚道,背地里盡算計屁事兒,說不定早把吳小蘭禍害了。劉家那兩個小崽子也不是好東西,一個比一個難調理。現在這屁事兒也不知咋整的,上邊還讓斜眼子上了中學。學校是無產階級的天下,咱貧雇農的地方,讓我家向東呆兩天還差不多,怎麼也不該輪到他上中農!斜眼子背個破書包,不夠美的了,我看見就來氣!」馬文見馬向勇墜下臉上的皮肉想事情,他又說︰「吃上幾頓飽飯,讓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也活分了。這屁事兒整的,還不如吃大食堂,雖然是大鍋粥,咱們也能撈點干的。別看劉佔山現在挺陽棒,那時也得吃剩落。李淑芝一家更不用說,連他媽菜湯都喝不上,她家那兩個小崽子哪個也不敢支毛。把話說回來,就說那個小劉喜,整天笑嘻嘻的,一肚子壞水兒,不是因為他,小金玲也不會被谷老師攆回來。你听我的話,別讓金玲再沾劉喜的邊,免得以後整出什麼屁事兒。」

一向剛愎自用的馬向勇听信了本家叔叔的話,把幼小的馬金玲關在屋子里。但是,作為父親的本性,馬向勇看不下去孩子成天哭哭啼啼的樣子,兩天後又把她放了出來,小金玲又每天目送上學的孩子們。

劉喜仍然逃學,早晨,走到馬金玲跟前還要笑嘻嘻地做個怪態。他知道馬金玲是因為給他抄卷子被趕出學校,並不領情,還說是活該。劉喜欺負和刁難馬金玲,完全是因為馬向勇,認為他家的災難是馬文和馬向勇等人一手造成的。和家庭成分決定幾代人的命運一樣,劉喜不能把幼年的馬金玲和她父親分開。他記得被谷老師趕出學校是因為馬成林說他是小地主,卻忘了馬金玲挺身為他解圍。幼小的心靈在殘酷的打擊下扭曲,恨與情發生沖突時,他只能看到恨。純樸的劉屯人知道,播下飽滿的種子是為了秋後的收獲,收獲是為了飽月復和延續生存。人們祈望友愛和善良在大眾中開花,也會用斗爭對抗邪惡。邪惡被謊言包裝後,變成對抗正義的武器,斗爭會變得殘酷,人性和親情在傾軋中被抹煞。有人給吃人者披上華麗的外衣,也會把殺戮描繪得無比神聖,在吃人和協助吃人的同時,這些人有意或無意播下仇恨的種子。仇恨的魔力是巨大的,它連孩子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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