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三十一

作者 ︰ 老工農

三十一

雪後的早晨,一輪紅日從東方地平線上蓬勃而出,光芒四射。白雪包裹的劉屯,炊煙裊裊。早起的婦女們,悄悄點著灶坑里的柴草,為熟睡的丈夫和孩子們準備早飯。吳有金的咳嗽聲打破了小村子的寂靜,緊接著又傳出男人們的喝狗聲、喚豬聲,女人的轟雞攆鴨聲。被列為「四害」的麻雀似乎忘了人類對它們的憎惡和捕殺,又成群結隊地落在馬棚下,落在柳紅偉剛剛掃開的小隊院子中。嘰喳不停,抱怨大雪擠佔了它們的生存空間。

生產隊的鐘聲響起,敲鐘人是吳有金。

今天的鐘敲得晚,鐘聲沉悶。吳有金狠狠地敲了三下,然後把鐘錘扔進生產隊的院子里,瞪著布滿血絲的眼楮向南甸子看了幾眼,然後罵一句︰「這個狗娘養的!」

村外響起馬鈴聲,一個由十幾輛馬車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駛進小村。都是三掛馬車,騾馬膘肥體壯,趕車人也顯得格外精神。

趕頭車的車把式四十多歲,和其他車把式一樣,都穿著藍色大棉襖,只是戴的帽子比別人強。其他人戴狗皮帽子,他的帽子是狐狸皮,狐狸皮帽子護著一雙小眼楮,眼里不停地淌眼淚,當地人叫他漏風眼。

「漏風眼」進村就喊︰「哪位是老連長?我們是農場的,奉領導之命,到你村拉草。」劉佔山從家里鑽出來,車把式大聲問他︰「那位老弟,我打听一下,老連長家住在哪?」

劉佔山听車把式要找「老連長」,心里說︰「準是老家伙當隊長時瞎搭咕,整來這老多馬車。這個小心眼兒,還真為村里干了點兒好事,秋末給大家多分了口糧,省得這一年再挨餓。」劉佔山沒急著搭理車把式,而是站在院子里小聲嘟囔︰「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吃里爬外,把他給告了,告他別的也行啊!這小子專告他多分糧的事。私分國糧從來都是要命的,老家伙好不容易逃月兌,也該吸取教訓。」劉佔山看一眼拉草的車隊,又對「老連長」產生意見︰「你為大家辦事,我這有良心的人說你好,可不見得沒人整你。老家伙不死心,又張羅給隊里賣草,八成是吃飽撐得。」

「老連長」給全體社員多分了口糧,讓馬向勇告了黑狀,蘭正立刻從各小隊抽調人手,成立臨時工作組,專門兒調查和處理此事。

工作組在劉屯調查十幾天,也沒弄出滿意的結果。查小隊會計帳,劉仁的賬本上明明白白寫著每人三百六十斤,和上級的規定分毫不差。問劉仁為啥不把多分的糧上賬,平時隨和軟弱的「小白臉」顯得非常強硬,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多分糧的事。有人懷疑「老連長」在秤上做了手腳,可是,分糧時他又不把秤桿,多余的糧食沒辦法從他手里流向社員家。動員村里人把多分的糧交回生產隊,沒有一個人承認多分,連馬向勇都把糧囤看緊。工作組成員中,有人對這件事失去興趣,也有人主張挨家挨戶地往回收。在意見難以統一的情況下,蘭正表了態︰「劉宏祥依仗自己成份好,不認真學習**著作,缺乏無產階級的無私精神,也缺乏革命的國際主義精神,思想動搖,膽大妄為,私分國糧,問題嚴重,就地免職,等候嚴肅處理!」

免掉「老連長」的隊長職務後,蘭正又表揚舉報人︰「有的群眾反映,隊里多分了糧食,這種做法很了不起,是大公無私的表現,絕對是革命行為!他用行動向全世界證明,我們劉屯的貧下中農是偉大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肚子里容不得私分的糧食!劉屯人在**思想的光輝指引下,有著堅強的革命精神,有了這種精神,我們就能戰勝一切反動派,就能打敗美帝國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全大隊的社員都要向革命的劉屯人學習,堅決將革命進行到底,早日實現**!」蘭正又講︰「但是,要想把多分的糧食收回來,也有重重困難,首先是多分的數量不好弄清。另外,得到糧食的人家,絕大多數是貧下中農,是革命的中堅力量,我們不能挫傷廣大貧下中農的革命積極性。」蘭正忽然感到,這樣講容易被一些人誤解,他把話往回拉︰「但是,我們不能害怕困難,革命者都不能在困難面前低頭!分糧這件事不能拉倒,多大的困難也要查,查不清楚也要查,絕不能讓個別人佔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便宜!國家也有困難,我們還要用糧食支援全世界受苦受難的階級兄弟。每一顆糧食都要珍惜。」蘭正又在拐彎︰「但是,我們還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備耕,要興修水利,還要植樹造林,這些都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首要任務。我們先把查糧的事放一放,以後一定要搞清楚,不查清楚,絕不罷休!」蘭正叫過剛剛「就地免職」的「老連長」,厲聲呵斥︰「告訴你劉宏祥,你的事情還沒完,你先老老實實勞動,將功折罪!」

喝呼完「老連長」,蘭正的聲音平和下來︰「社員同志們,為保我們紅色江山永不變色,我們要在**思想的光輝指引下,在上級領導的統一指揮下,認真做好每一項革命工作,有矛盾盡量在基層解決。我們要關心領導,不要給百忙的領導添麻煩。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分清兩個矛盾,如果是人民內部矛盾,我們要采取批評教育的方法,把他團結過來。如果是階級矛盾,我們絕不能手軟,堅決把敵人打翻在地!」蘭正著重強調︰「但是,我把丑話說在前頭,誰要把村里的事情越級捅到上邊去了,領導派人追到你的頭上,我蘭正可沒法替你搪著。」

蘭正這套多個「但是」、多處轉折的理論在劉屯發揮效力,馬向勇沒敢把多分糧的事捅到公社,「老連長」逃過劫難。

「老連長」蔫了幾天,後來覺得,分糧的事沒人再糾了,他又支楞起來,仿佛自己干了件驚天動地的英雄事,而且還要和評書上的包公相比。他對孬老爺說︰「包青天陳州放糧,救濟窮人,垂恩千古,我多分一點兒糧也不是自己吃,擼了隊長也值得。」孬老爺晃著永遠不想抬起的頭,低聲說︰「歲數不小了,別說小孩子話,現時下來說,還是听老吳的,老吳說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  的。」

劉屯大多數社員都在暗地里罵,說舉報「老連長」的人不是人揍的,劉佔山認定舉報者就是馬向勇。

「漏風眼」見劉佔山不吭聲,以為他沒听見,說了句︰「真倒霉,踫到個啞巴。」

劉佔山用手指了指走在街上的馬向勇,然後慢騰騰地往生產隊走。「漏風眼」把長鞭在空中一甩,打個脆響,三匹馬往前一躥,很快趕上馬向勇。

「漏風眼」在馬向勇跟前跳下車。

馬向勇見一路車隊奔他而來,已經想到來拉草,他晃著身子,把目光放在拉幫套的棗紅馬身上。

這匹馬個頭不算很大,身子非常光滑,鬃毛長,而且不停地抖動,特別是那雙桀驁不馴的眼楮,充滿敵意地注視眼前陰險的陌生人。

「漏風眼」對馬向勇說︰「老連長,沒見過這樣的好馬吧?這是匹走馬,跑起來又穩又快,只是沒有人能夠馴服它,如果你能騎它溜一圈兒,我把它白送給你。」他見馬向勇的目光仍然不離棗紅馬,非常著急地大聲說︰「別看了,看也沒用。我們這些人到劉屯拉草,足足走了一宿,冰天雪地的凍夠戧,你們先給弄點吃的,讓大家暖和暖和。」

馬向勇听車把式叫他「老連長」,知道弄錯了,松弛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問「漏風眼」︰「誰告訴你的?說我是老連長。」

車把式指一指他的瘸腿說︰「那還用問?就憑你這條傷腿,準是久經戰場,立過戰功,你一定是老連長。」

馬向勇臉上的贅肉動一下,瞬間被虛假的訕笑掩飾住,指著不遠處的大院兒說︰「那是小隊,到隊里再說。」

「漏風眼」又甩個響鞭,領著馬車隊進到小隊的院子里。

隊部里人不多,除去夜間在隊里睡覺的幾個人外,又多了孬老爺和吳有金。孬老爺嫌家里炕涼,早早地來到隊里,在炕上找個熱地方坐下來,半閉著眼,等待社員到齊後由隊長分配活計。

「漏風眼」把車停在院子里,發現瘸子沒跟來,對低頭想事的孬老爺說︰「你們老連長也真是的,賣草時挺積極,死皮賴臉地找我們農場,我們來了,他又拿起架子,還帶答不理的。」

孬老爺沒明白咋回事,但他知道車把式一定找說話算數的人,便指著吳有金說︰「現時下來說,老吳說啥咱干啥,有事跟他說,會把事情做得悟和悟和的。」

吳有金一肚子悶氣,听到孬老爺的話,他仍然站在門旁,沒喜得搭理這幫人。

馬向勇進了院子,搖晃著身子奔向棗紅馬,把它上上下下看個遍。「漏風眼」很不滿地說︰「老連長,你也太磨蹭了!」

吳有金在一旁搭話︰「認錯人了,他不是老連長。」

「那誰是?」「漏風眼」有些急︰「老連長是你們這的隊長,和我們農場訂好的事情,讓我們過完正月十五就過來。我們按時來了,又不找到他,哪有這樣辦事的?」孬老爺用手指捅了下「漏風眼」,對他說︰「現時下來說,隊長是老吳了,老吳說干咱就干,為社會主義做貢獻,老吳說吃咱就吃。」孬老爺拍拍並不鼓溜的肚子︰「小肚子吃得  的。」

吳有金把車把式安排在孫廣斌家,讓孫廣斌準備飯。

兒子不在家,家里就剩孫廣斌一個人,整鋪炕閑著。隊里來了人,都安排在他家吃住。

孫勝才前些天回來一次,讓很久沒見到兒子的孫廣斌高興不已。他覺得,兒子有了出息,連吃飯都變了樣。

孫勝才沒進城之前,吃飯是狼吞虎咽,不把肚子撐圓決不罷休。常常是上邊吃下邊拉,在村里得了個「稀屎癆」的綽號。現在不同了,孫勝才有了講究,不但嫌孫廣斌貼的大餅子不好吃,還用難听話數落父親︰「你這輩子真白活,找不到娘們兒,連飯都做不好。你看我們食堂的大師傅,本事就是高,同樣是苞米面,人家做的是發糕,四角四方,又暄又甜。你那大餅子硬的像鐵餅,連豬都不愛吃。」孫廣斌雖然覺得兒子比以前強了不少,也听不慣這樣的話,他抱怨︰「能吃上大餅子就知足了,前兩年吃的啥?連馬料都吃不上。你在外面,不知你爹受的苦。」

孫廣斌把大餅子做成四角四方形,放在鍋里蒸,出鍋後仍然硬,而且里生外熟。孫勝才的嘴撅老高,吃得並不少,他在家呆了一星期,消耗了孫廣斌半個月的口糧。

孫勝才看到有些礦工在家鄉找了女人,帶到城里落了戶,他也活了心。這次回來,有在家鄉找媳婦的打算。由于變成城里人,孫勝才在婚姻大事上很挑剔,決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還有幾條標準,「四個不要」︰長得不俊的不要,土得掉渣的不要,成份高的不要,親戚中有嚴重歷史問題的不要。也是湊巧,他在小南營水庫踫到了付亞輝,並把付亞輝和開拖拉機的女司機對上號。雖然少年時的孫勝才罵了女司機很多髒話,但拖拉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他知道女司機根本听不見。孫勝才不但看中付亞輝這個人,也相中了女司機穿的那身工裝,雖然有油污,也比村里人穿得強百套。在孫勝才眼里,只有不簡單的人才能穿上這身衣服。如今孫勝才也穿上工裝,也成為不簡單的人,甚至比拖拉機手還要強。拖拉機還要往鄉下跑,孫勝才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在心里嘀咕︰「如果有人給過個話,那個女司機一定樂得找不到家,一定追著我不放。到那時還要拿一把,告訴她不許要彩禮,最好讓她娘家多陪送點兒。」

當然,孫勝才還不知付亞輝的父親是富農子弟,如果早知道,也許他不會自作多情。

孫勝才知道劉強認識付亞輝,讓劉強去保媒,劉強沒答應。氣得孫勝才在劉強背後罵︰「牛個屁!小地主崽子!姓付的丫頭看不上你,你就巴結吳小蘭,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人家是貧農,你是啥?要是你家成份好,你爹早把你整到城里了,何苦在這個破地方土里扒食!」

雖然孫勝才背後罵劉強,當面還是死皮賴臉地哀求他︰「你跑跑腿,幫我說一說,弄成了,你是我的大恩人。听我爹說過,你父親救過我爺倆的命,再幫我一次,我孫勝才一輩子也不會忘。」劉強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說︰「付亞輝已經調到黃嶺小學當老師,開學就過來了,到那時我給你過個話。」

在孫勝才的熟人中,沒有第二個人能和付亞輝說上話,孫勝才只有等到開學。礦上給的假期有限,他先回去上班。

孫勝才走後,孫廣斌又孤零零地過日子,涼一口熱一口地往前對付,有時不願燒炕,他就到小隊里睡一宿。由于孤獨,他樂意往家招人,也嘗試著做發糕,手藝有了長進,也為隊里招待客人解決了吃住的問題。這次吳有金把車把式的飯派到他家,孫廣斌挺高興。一則有了說話的,人多了屋里也暖和。二則這些人並不是白吃,吳有金給糧食,還給記工分兒。糧食只能多給不能少給,就是給的正好,孫廣斌也跟著混飽肚子。

莊稼人做飯,玉米餅子炖白菜,一鍋出。車把式真餓了,他們吃得很香。吃飽後扯閑皮,知道孫廣斌沒老婆,有人逗弄他︰「在我們農場,光棍子沒有閑著的,就因為姑娘媳婦多。才出現這樣的順口溜︰養雞隊、×沒腰,踫不著、熊蛋包。」見孫廣斌不搭茬,便把話題轉到拉車的牲口身上。「漏風眼」說︰「剛才那個瘸子對咱的棗紅馬有興趣,挺識貨呢。」

孫廣斌問︰「哪個瘸子?長得啥模樣?」

那人說︰「這

個人嘛,個頭不算很高,挺粗實,大臉盤子,臉上的肉一塊一塊的,我剛才見他一笑,覺得挺難受。」

孫廣斌說︰「準是馬向勇,他擺弄半輩子牲口,最認得好馬了,听說他的腿就是騎馬摔傷的。」

其實孫廣斌也不知道馬向勇的腿是咋回事,只是馬向勇自己這樣說。

馬向勇從劉屯搬出去還很小,回到劉屯時變成了瘸子。怎樣瘸的,馬向勇的說法隨政治形勢而變化。

馬向勇帶回一雙兒女,閨女馬金玲已經上小學,和劉喜一個班。劉屯人沒見過馬金玲的媽媽,這孩子在泥水中滾爬著成長起來。她很懂事,也很仁義,小小年紀就知道關心和照顧弟弟。村里人都夸她,甚至有人說馬向勇不該有這樣的好孩子。到了上學年齡,小金玲用兒時穿過的衣服求劉氏改做一個小書包,央求父親,讓她去上學。馬向勇不同意,讓她在家看弟弟,馬金玲背著書包站在村頭目送上學的孩子們。

鄉親們勸馬向勇︰「孩子沒媽,怪可憐的,她樂意上學,就讓她念幾天吧!」馬向勇同意了馬金玲的要求,不過,她得把弟弟馬成林帶上。

劉喜上學比馬金玲晚,已經開學一個月了,李淑芝才把他送到學校。原打算過一年再讓他上學,無奈劉喜在家淘氣,還怕他笑嘻嘻地招惹是非,想讓他到學校受些管束。正趕上黃嶺小學的學生沒招滿,李淑芝利用這個機會把劉喜送進去。

劉喜的班主任是谷長漢,他一眼就看出劉喜是個淘氣包,把劉喜放在最後一排。

劉喜背著哥哥劉志用過的破書包,每天早早從家里出來,卻經常遲到。他在半路上拐到樹叢里撿草蘑菇,或到快要干枯的水坑里抓幾條泥鰍拿到課桌上擺弄,谷老師並不批評他,只是全部沒收。有一次,劉喜在吳家溝的水邊上撿到兩個鴨蛋,很高興,想用鴨蛋到附近的合作社換兩個方格本。他把鴨蛋放到課桌里,被谷老師檢查到,又要沒收。劉喜笑嘻嘻地把鴨蛋放在谷老師手里,趁谷老師沒注意,掄起兩只小拳頭把鴨蛋砸碎。蛋黃濺到谷老師臉上,氣得谷老師打了劉喜一巴掌。滿臉蛋液的劉喜握著雙拳,一臉嘻笑地盯著谷老師。谷老師大聲斥責他︰「小壞蛋,長大也是地主資產階級的走狗!」谷老師話剛落,馬成林在旁邊說︰「谷老師,劉喜不是走狗,我們村都把他叫小地主。」谷老師臉上浮出冷笑,大聲說︰「是狗改不了吃屎,地主崽子改不了反動。」然後把劉喜的書包摔到劉喜頭上,喝一聲︰「小地主滾回去!」劉喜撿書包,谷老師薅著衣領把他拽到講台上,惱怒地說︰「小地主,把你爹叫來,叫不來就別上學!」

馬金玲听谷老師一口一個小地主,勇敢地站起來糾正︰「谷老師,以前都把劉喜叫小地主,村里人還欺負他,現在他不是小地主了。他爹沒在家,你就讓他上學吧!」

谷老師喝斥馬金玲︰「坐下!課堂上不許說話。」

劉喜被谷長漢攆出學校,沒敢回家,他在村外轉悠。等馬金玲放了學,他從半路迎上去,笑嘻嘻地站在馬成林對面。馬成林拉住姐姐,想把身子拐過去,沒想到劉喜的動作更快,兩只拳頭同時砸下來。沒有準備的馬金玲看到弟弟挨了打,用身體阻擋劉喜的拳頭。劉喜打不到馬成林,把威風施展在馬金玲身上,馬金玲哭著回了家。

晚上,馬向勇發現女兒臉上有傷,問她咋回事,馬金玲自己承受委屈,只說是抱柴禾刮的。

後來,李淑芝去了趟學校,給谷老師賠禮道歉,谷老師答應讓劉喜上學。

劉喜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谷老師不管他,劉喜落個逍遙自在。

李淑芝只好做這樣的打算︰「讓劉喜先對付一年吧,大不了明年重新上。听蘭正書記說,明年村里要辦小學,那就省心了。」

寒假期間,劉喜在村外瘋跑,到小榆樹上掰洋刺子,回來和劉文勝的小兒子四胖子頂。四胖子的洋刺子是從柳樹上掰的,沒有劉喜的堅硬,每次都頂輸。劉喜有時也找馬向偉頂,馬向偉也不是對手。他還制定了頂洋刺子的規則︰輸一賠二。

劉喜常常贏到一小把洋刺子,回家放在火盆里燒熟吃,香噴噴的。

早上起來,劉喜準備到甸子上掰洋刺子,見到從村外來了這麼多馬車,他又車前車後跟著湊熱鬧。在生產隊,劉佔山嫌劉喜礙事,嚇唬他︰「看見那個棗紅馬沒,一蹶子能把你踢到天上去。」

劉喜說︰「我不信你劉大白活的話。」

劉佔山將劉喜︰「你真不信?哈!有能耐你模模馬。」

劉喜從飼養棚里拿把鞭桿兒去捅馬腿,剛接近棗紅馬,被老黑搶下鞭桿兒,把他推出院外,還在他上踢一腳,瞪著他說︰「小孩崽子別不知深淺,馬蹄子能把你的腦袋踢開花,快滾開!」

劉喜笑嘻嘻地看老黑,沒把「老野」罵出口。

吃飽飯的「漏風眼」又喝了一碗白開水,扯了幾句葷嗑,然後戴上狐狸皮帽子,領著十幾個車把式回到生產隊的院子里。吳有金讓男社員都去裝車,女社員也去幫著拽草捆。

「漏風眼」把車停在最大的草垛前,沒有人給他扔草捆,他把隊長吳有金叫過來。

吳有金看一眼草垛下的窩,心里一陣難受,用眼楮尋找劉強。劉強已在相鄰草垛上,揮動木叉往車上扔草捆。吳有金沖著劉強罵︰「女乃女乃日,王八崽子!」罵完回轉身,看見羊羔子對他擠眉弄眼,吳有金搶上前,照著羊羔子的就是一腳,把羊羔子踢個前趴。羊羔子蹲在地上哼哼︰「我幫你找到閨女,你不謝我還踢我,這叫恩將仇報,以後,你家小蘭被劉強領到家里摟著,我看見也不管。」吳有金大聲吼︰「快起來干活,別他媽找打!」

羊羔子揉著被踢疼的和劉倉一起爬上這個最大的草垛,在草垛頂上,羊羔子大聲喊︰「告訴你吳隊長,你家小蘭是我領人找到的,她光著腳丫子,就在下面的草窩里。男子漢說話得算數,你得讓劉仁多給我記一天的工分兒。」羊羔子把吳有金氣得在草垛下跺腳,不知道是把羊羔子拽下草垛打一頓還是找劉強拼命。

「漏風眼」的馬車剛裝完,馬向勇就一瘸一拐地奔過來。「漏風眼」知道這個瘸子看中了他的棗紅馬,對馬向勇說︰「這是匹好馬,你也只能看看,可惜你使喚不了。」馬向勇用手去模棗紅馬的鬃毛,棗紅馬覺得身邊的人可惡,立刻甩他一頭,嘴里發出「 兒 兒」聲,渾身的皮毛不停地抖動。馬向勇不知趣,用手在馬背上拍一下,棗紅馬前蹄刨著雪地,雪土四濺。

馬向勇後退一步,說了聲︰「是好馬。」

「漏風眼」得意地說︰「算你識貨,它的確是匹好走馬,你看它走的步,跟別的馬不一樣。听說過千里馬沒?就是它。」見馬向勇抖著贅肉的臉想事情,「露風眼」拍拍自己的胸脯︰「也就是我能降住它,讓它拉個幫套。你們這個小村子的人,最好別打它的主意。」

馬向勇翻起眼皮,白了「露風眼」一眼。

「露風眼」重新把馬向勇打量一遍,從車上解下棗紅馬的韁繩扔給他,大聲說︰「有能耐,騎一圈兒!」

馬向勇接過韁繩,牽著棗紅馬在雪地上遛。旁邊圍了很多人,「露風眼」更得意。一本正經地說︰「還是那句話,誰能把這匹馬制服,我就送給誰。」馬向勇見識過很多烈性馬,從馬的品種和外表上,他深知這匹棗紅馬非常剛烈,極難馴服,鼓起幾次勇氣,最終還是沒敢騎。他看到馬向前裝完車走過來,把韁繩扔過去。

馬向前抖抖韁繩,棗紅馬昂起頭,前蹄狠刨雪地。馬向前瞪著眼說︰「嘿、嘿也好,小馬崽子,裝什麼凶?老子就是要騎你。」說完猛提韁繩,飛身上馬。棗紅馬往前一闖,突然猛抬後蹄,馬向前的剛接觸馬背,就被扔了下來。

摔得重,馬向前一邊「唉吆」一邊說︰「嘿、嘿也好,嘿他媽能騎嘿就騎,我不和牲口對奏。」

棗紅馬把馬向前摔下後,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露風眼」身邊。「露風眼」握著韁繩在人前炫耀,用輕蔑的話語貶斥劉屯人。劉佔山听不慣,接過韁繩高聲說︰「我就不信騎不了你這個小馬崽子!」

他把韁繩纏在馬脖子上,用手拽住馬鬃,說了句︰「用韁繩算我欺負你。」隨著話音出口,劉佔山騎在馬上。棗紅馬似乎被他征服,穩穩地站在雪地里。劉佔山特別神氣,在馬背上吹噓︰「這小馬算個啥?想當年在朝鮮和美國佬打仗,咱騎的是大洋馬,西洋種,從大鼻子那整來的,跑起來比箭還快。我騎著它沖入敵軍陣地,把美國佬殺得屁滾尿流。」

「老連長」在旁邊說︰「多虧甸子上都是馬車,要是有牛,都得讓你吹死。」

這話讓劉佔山听見,大聲說︰「你這老家伙不服咋地?有能耐你騎上走兩圈兒,沒能耐就別啵。哈,馬背上真舒服,跟坐熱炕頭兒一樣。」話音剛落,棗紅馬前腳騰空,用兩只後腿立起身子,劉佔山從馬上滑下來,圍觀的人們一陣哄笑。大胖子臊皮他︰「大哥,光想當年的大洋馬了,沒把小小的棗紅馬放在眼里,這回不算,你再騎一圈兒,多坐一會熱炕頭兒。」劉佔山摔得很痛,听大胖子說他風涼話,恨不得踢他一腳,只可惜摔傷的腿疼得抬不起來。

馬文走進大胖子,瞪著眼楮說︰「你也是大小伙子,叫喚啥?不是屁貨,騎一圈兒讓大家看看。我不是小瞧你,你就會油嘴滑舌,敢爬上馬背,我就服你。」

大胖子斜了馬文一眼,心里說︰「不是前些年了,你馬文在村里像個人物似的,現在誰怕你?在我面前少放狗屁。」

馬文見大胖子沒給他好臉色,有點兒下不來台,小聲罵︰「小富農崽子,剛摘掉帽子就他媽洋棒,等再有運動那一天,我讓你爹當地主!」

馬文拿過馬韁繩,遞到羊羔子手里。

羊羔子雖然認定自己是烈屬,劉永烈也比別人高一頭,但是,他仍然怕馬文。對遞過來的韁繩不敢不接,接過韁繩後雙腿顫抖。羊羔子往棗紅馬身上靠了靠,咬了三次牙也沒敢抬起腿。方梅亮開嗓子大聲喊︰「劉永烈,勇敢點兒,你能騎它走一圈兒,我給你介紹一個漂亮媳婦。」方梅的鼓勵使羊羔子大振精神,手提韁繩躍躍欲試,只是顫抖的腿不听使。面對前蹄刨地已經憤怒的棗紅馬,他退了下來。

馬向東抓過韁繩,二話沒說,躍身騎上馬背。馬向勇跟過去喊了聲︰「向東注意!」暴怒的棗紅馬飛起後蹄,馬向勇一個後趴,在雪地上翻個滾兒。隨即,馬向東也從馬背上翻下來。要不是馬向勇有經驗,往後倒得快,棗紅馬的後蹄準能把他踢傷。馬向勇從地上爬起,抓住拖在雪地上的韁繩,從別人手里奪過馬鞭,照著棗紅馬頭上就打。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的「露風眼」,見馬向勇打棗紅馬,開口大罵︰「×你媽!你他媽是人不?長個人腦袋你跟畜牲過不去!你再打它,我把你那條腿也打斷!」馬向勇心里憋著氣,根本沒把「露風眼」的話當回事,回罵一句,甩著鞭子還要打,被一只鐵鉗似的大手握住了手腕。馬向勇獰笑著看一眼抓著他的劉強,丟下鞭子,把韁繩扔過去。

劉強用手捋了捋馬鬃,棗紅馬似乎很感激,低著頭,顯得非常溫順。

「露風眼」見沒有人能制服棗紅馬,非常高興。後來看到馬向勇打它的馬,他瞋目而視,恨這個瘸子不通人氣。又看到棗紅馬身邊站了一個結實的大個子,心里「格登」一聲。

這個年輕人面目和善,卻流露出果敢和頑強,表現出機智和勇猛。年輕人輕輕地捋著馬鬃,棗紅馬和他很親近,還把頭往年輕人的身上靠。憑感覺,「露風眼」意識到棗紅馬要栽到這個年輕人手里。他急忙去拉劉強,好言相勸︰「小老弟,你還年輕,摔壞了是一輩子的事。這匹馬不是好使喚的,農場里的好車把式都不惹它,你也別逞強了。實話告訴你,這種馬根本就不能騎。」

劉強笑了笑,他把手放在光滑的馬背上摩挲著,棗紅馬慢慢地搖動尾巴。

原先,劉強只顧干活,頭腦中全裝著吳小蘭的事,沒有心思顧其他。那幾個人先後從馬背上掉下來,才看出這是一匹不易馴服的烈馬,心里的憋悶和爭強好勝的性格促使他要把棗紅馬制服。

他給棗紅馬卸去韁繩,棗紅馬感到輕松,用抖動馬背來表示對這個年輕人的感謝。

劉強突然抓住馬鬃,躍上馬背。棗紅馬暴跳起來,後腳騰空,想從前面把劉強扔下去。劉強一手抓緊馬鬃,一手抱緊馬脖子,身子緊貼馬背。棗紅馬這招不靈,又立起後腿,前腿高揚,同時發出憤怒的嘶叫,企圖讓背上的人在恐嚇中從它的上滑下去。劉強有準備,牢牢地貼在馬背上。棗紅馬用了兩招以後,在雪地里狂奔起來。

和普通馬不同,棗紅馬四個蹄子交換著地,非常平穩,跑起來風馳電掣,真不愧是一匹好馬!跑出一段路程後,它繞過頭往回跑,路過「露風眼」跟前時,突然收住前蹄,利用慣性把後臀撅高,來個急剎車。這是棗紅馬最奏效的一招,在農場,所有強壯的騎士都被扔在馬下。如果劉強不是兩條腿緊緊地夾住馬肚子,不是緊緊貼伏在馬背上,也會被扔下來。棗紅馬最後一招失敗後,已經被征服,雖然又一次飛跑,但腳步逐漸慢下來,跑了一圈兒,又轉回「露風眼」身邊。

劉強為了檢驗這匹馬的優劣,也想看它到底跑多快,他在馬背上端正身子,用手抖了抖馬鬃,棗紅馬離開人群。劉強在馬上猛抽一巴掌,棗紅馬似乎領會了騎手的意思,飛起四蹄,箭一般地在空蕩的草甸子上飛馳。

棗紅馬跑了一程以後,劉強讓它駛進村子,在吳小蘭家門前站下來。

吳家障子門緊關著,院里的積雪上留下亂七八糟的腳印。房門不開,也不知吳小蘭是否在家里。劉強在心里呼喊︰「小蘭,你在家嗎?你出來呀!我們之間是純潔的,不要讓純潔被世俗的骯髒玷污。拿出你的勇氣吧!你能夠舍棄學業回來建設家鄉,也能夠為感情離家出走,在愛情的十字路口上,你更要勇敢面對。有一張愚昧和欺偽編成的大網,網綱抓在別人手里,不要乞求網開一面,要獲得自由和幸福,只有沖破它。」

周圍靜悄悄,連雪後的陽光都顯得安靜,吳小蘭矛盾的心靈在靜謐中掙扎,哭泣!

劉強在馬背上看了一會,然後驅馬向村外走去,激動被冷落掉,他變得無精打采,剛出村子就從馬背上掉下來。棗紅馬停了腳步,回頭看一眼摔下來的騎手,「 兒 兒」地叫了兩聲,然後跑回馬車旁。

劉強平躺在雪地里,西斜的太陽光照在他臉上,他不知熱,也不知冷,身體麻木,麻木得像挺直的僵尸,只有心在劇烈地跳動,不息的靈魂和跟前的困難頑強地斗爭著。無限的天空告訴他,是雄鷹你就飛翔吧,不要怕風雪打濕你的翅膀;廣闊的大地告訴他,只有不怕跌倒的人,才能站得更穩,沒有挫折,成功就失去意義;耳邊的風告訴他,經歷嚴寒的人才能珍惜春天;身下的雪告訴他,給我一點兒溫暖,就會化成甘泉。抓一把土也會說話,春天到了,我就會孕育生命,讓善良的種子在我這里發芽吧!有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這樣說︰「不要忘記我,我是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在這里扎根了!」

劉強站起身,和西斜的太陽對視著。太陽緩緩西下,劉強拖著疲倦的身子向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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