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七

作者 ︰ 老工農

劉家三兄弟搬來家眷的第二年,馬家投奔過來。馬家是劉家的表親,劉家把南邊的荒地給了馬家,幾年功夫,馬家開墾成良田。老黑姓宋,他的祖先過來時已經無地可佔。劉家看他是鄉親,把溝西讓給他。溝西地勢窪,遇上雨水多的年份被水泡,白搭上種子,收不到糧食。

馬家看宋家維持不下去,在靠南的地界給宋家讓出幾畝田,宋家從此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吃的是粗米飯,穿的是自家紡織縫成的粗布衣,祖孫幾代人都很滿足。後來有個官吏把家鄉河引到這里,宋家的土地變成河床,宋家人大都到外逃生,只留下一支人侍弄溝西的薄地。

這支人老實厚道,又有力氣,又能吃苦,稍差的年份也能從溝西地里撿回一些糧食。遇到雨水少的年份,一個豐收夠宋家吃上幾個年頭。宋家人日子過得去,只是不見起色。再後來,宋家人口增多,光靠種地難以維持生計,男人們只好到外面做些零工。到了老黑曾祖父的爺爺那一輩,宋家突然富了起來。

那是一個夏天,宋老漢還年輕,從溝西鋤完地回家,想順便撿些鳥蛋,沒從毛道走,而是從草地鑽進樹叢。

宋老漢撿了三個綠皮野雞蛋,他不滿足,還想撿到野鴨蛋。此時的野鴨開始抱窩,在撿到成窩野鴨蛋的同時也能抓住戀窩的野鴨。也有成群的雁和成對的鶴,它們喜好在水邊,又不是季節,宋老漢對撿到大一些的鳥蛋不報希望。野雞從他面前竄起,野鴨被他驚飛,仍然無所獲。

宋老漢不甘心,繼續在樹叢中尋找。突然,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一叢紅柳下,一條五尺長的花雞冠蛇盤住了一只灰色野兔,由于盤的緊,小灰兔無力掙扎,只等斃命。宋老漢在驚嚇中一陣激動,說了句︰「好運真的來了!」

他想︰「都說蛇盤兔,輩輩富,真正踫到這種機遇太少了,決大多數人是遇不到的,這是老天爺的恩賜,戴了幾輩子的窮帽子就要甩掉了!」面對從天而降的幸運,宋老漢有些不知所措。雞冠蛇見了人,並沒放棄野兔,它沖著宋老漢昂起頭,吐出鮮紅的芯子,身子向紅柳外移動。宋老漢平時怕蛇,而此時,發財的**給他帶來膽量,他慢慢靠近,掄起鋤頭向即將離開紅柳的蛇頭劈去,雞冠蛇被砍死,小野兔也沒逃月兌厄運。

宋老漢急忙跑回家,領著全家人挪墳。

甸子上的荒地歸劉家所有,村民們可以到荒地打柴、抓魚、打鳥、套野兔和 子,把祖墳挪過去絕對不行。宋老漢舍出溝西兩畝地,劉家才同意。

看到宋家用耕地換荒地,村里人發了愣︰「都說窮搬家,富挪墳,宋家並不富裕,這無緣無故地挪什麼墳?而且新墳地有紅柳,宋家當家的中了哪門子邪?」宋老漢不敢泄露機密,堅持把祖墳挪到蛇盤兔的地方。這一年風調雨順,他家糧囤存滿了糧食。

宋老漢過上好日子,買了好多地,也把祖墳修得挺像樣。劉屯想一日暴富的人揣摩宋老漢的致富和墳地有關,要不然他不能急著挪墳。但是,又不知他怎麼看準荒甸子上會有好風水。宋老漢不說緣由,人們更感覺神秘,有人說他受到高人指點,有人說神仙給他托夢,漸漸地,人們把他吹捧成風水先生。他也試著給別人看過風水,有幾家挪了墳,貧苦的日子仍然沒有起色。

不知是宋老漢的嘴不嚴,還是人們會猜測,蛇盤兔的故事在劉屯傳開,多少人,多少代盼望遇到蛇盤兔,都沒用好機遇。

宋老漢有兩個兒子,老大憨厚善良,早已娶妻生子。妻子幫婆婆忙家務,他常年扎在地里。家境差時,他和父親埋頭苦干,家境好,他和長工一樣出力,積勞成疾。宋老漢的小兒子懶散刁鑽,在村里村外閑逛,結識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經常打架斗毆,還干過偷雞模狗的勾當。村里人厭惡他,送他個「宋大老人」的稱號。

宋大老人長到十八歲,正是宋家興旺時期,宋老漢給他成了家,媳婦是個美貌小佳人。小佳人束縛住宋大老人的一些惡習,也把宋大老人教得更加自私,小兩口把親情和良心看得很淡,四只眼盯住的只有金錢。

宋大老人娶妻不到三年,就提出分家,讓比他大十六歲的哥哥搬出老宅。宋老漢不同意,他說他還硬實,要幫大兒子一把,把孫子養大,讓大兒子渡過難關。

哥哥不搬走,宋大老人在家里鬧,惹怒了老父,給他指出兩條路︰一個是一起過,等宋老漢的大孫子長大成人再分家,再一個是把宋大老人分出去。

宋大老人問父親︰「家產怎樣處理?」

「按人頭平分。」

宋大老人只有三口人,覺得這樣不劃算,便提出按股分,即老人和兒女各一股,隔輩人不算。

宋老漢和大兒子都不願和宋大老人糾纏,同意他的要求,把土地、房屋及浮產的五分之一分給宋大老人。

宋大老人翻了臉,提出要家產的一半,理由是兩個沒出嫁的妹妹沒有繼承權,而宋老漢夫妻說不定哪天蹬腿兒,不如趁早把老人的養老田產分掉。

宋老漢堅持給小兒子五分之一,宋大老人堅決要一半,鬧得家里不得安寧。宋老漢的大兒子不願在自家的爭斗中過下去,委屈地拿到五分之一的田產後搬到下屋暫住,第二年在分得的土地上壓了兩間土房,把老婆孩子領過去。

把哥哥擠走後,宋大老人把矛頭指向兩個妹妹,妹妹受不了哥嫂的氣,早早地找人家嫁出去。

宋大老人對付父母的手段是兩口子在枕頭上研究出來的。

先是勸。宋大老人對父親說︰「我哥哥身體不太好,侍弄那點兒地挺費勁,他又不舍得錢雇長工,自己和零工沒早沒晚地忙活。我看你還干得動,最好幫他一把,順便在他家把飯吃了,也可以住在那。」

宋老漢心里憋著氣,又惹不起兒子,他說︰「你哥哥就那麼兩間房,你不能讓我住露天地吧!」

宋大老人早給父親安排好住的地方︰「我哥哥的馬圈就一匹馬,空地兒挺大,你在旁邊支個鋪。」

宋老漢的氣憋不住,大聲罵︰「你是個牲畜!」

宋大老人根本不把挨罵當回事,催促父親︰「我看你今晚就搬走。」

宋老漢氣著問︰「你讓你媽住哪?」

「我媽看孫子啊!不然也讓他住馬圈。真是的,都這麼大歲數了,摽得還挺緊,還想那個怎地?」

「你會不會說人話,我看你像條驢!」

宋大老人給父親的話更到位︰「驢也是你揍的。」

宋老漢雖然斗不過兒子,但他下定決心不走,對兒子說︰「家業是我掙來的,我還沒死,就在這住著。」

宋大老人的第二步是攆,不但攆走父親,也要攆走母親。這項工作由他媳婦完成。

小佳人從婆婆手里抱過不滿周歲的孩子,喝斥說︰「就知道抱著哄,也不懂教育,讓你看著,會影響孩子的前途,你走吧!」

宋老太問︰「這是我的屋,你讓我往哪走?」

小佳人白了一眼婆婆,她說︰「什麼你的屋我的屋,最後都是孩子的。你懂不懂傳宗接代?要不懂你看看房檁上的燕子,老燕子把小燕兒喂大了,它就離開窩。」其實小佳人明知比喻說反,但反說對她有利。

婆婆軟弱,辯不過兒媳,只能哀求︰「孩子還沒大,我幫你帶幾年,等我老得不行了,再攆我出窩。」

「去我哥哥家。」兒媳往外推婆婆︰「要想孫子,抱到他家去帶,也不遠,晚上再給我送回來。」說著收拾宋老漢的衣物。宋老太著了急,跪在炕上哭喊︰「老頭子,你咋還不回來?回來晚,咱倆就沒窩了!」

宋老漢跌撞地闖進屋,對老伴兒吼︰「別哭了,這是咱倆的家,誰也趕不走你!」

宋大老人的第三步是逼。宋老漢被逼無奈,打算分出自己的養老地和大兒子一起過。為了達到讓宋老漢老兩口淨身出戶的目的,宋大老人夫妻請來他們的「干爹」。

干爹姓汪,家住龐妃廟村。汪氏是龐妃廟村的大家族,而他出身在很不起眼兒的一戶農家里。三十歲那年,他哥哥當了官,官很大,跟縣太爺稱兄道弟。汪家繁華,使本來就有說項的龐妃廟村更有名,人口更加興旺,很快形成集鎮,宋大老人的干爹也成為這一方的財主和名人。

小佳人的娘家不算貧窮,父母貪圖享樂而對女兒缺失道德教育,只想長大後嫁給有錢人家,換些錢財供他們揮霍。宋家很富裕,長女小佳人嫁到劉屯。而小佳人的妹妹很不幸,經父母同意後被騙子帶走。騙子自稱是州府商人,腰纏萬貫,給了小佳人父母不菲的錢財包養了十五歲的女孩。三個月後,以更不菲的價格賣給妓院。妓院在縣城,老板娘為了擴大業務,在龐妃廟鎮設了一個點兒。小佳人的妹妹年紀不大,也算情場老手,和無數個男人廝磨後練得妓術高超。他在龐妃廟鎮接待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宋大老人干爹的大公子。大公子看中了溫情又善解人意的小妓女,贖回家後遭到父親痛罵。因為汪家極講究貞節,尊烈女而唾棄娼妓。宋大老人干爹的家規更嚴,女人出軌,輕則懸梁,重則伏櫼而死。兒子把妓女帶回家,等于帶回奇恥大辱。把兒子趕出去,又把門庭重新掃淨。

但是,宋大老人干爹理解兒子的苦衷,在村邊建了三間平房給兒子,又把汪家大宅裝飾一新。藏著小妓女的三間平房是外室,而在大宅里給兒子明媒正娶了大戶人家的千金。

被贖出的小妓女有了自由,完成陪汪公子睡覺的本職工作外,又托人代信給姐姐,姐妹經常相見。小佳人又把宋大老人拉進去,宋大老人磕頭認父,夫妻倆稱汪公子的父親為干爹。

有了名噪四方的干爹做靠山,宋大老人變得不可一世,在村里橫著走路,有些財力和勢力的劉家人都要讓他三分。

宋大老人把干爹請到家里,惹不起兒子的親爹娘流著淚搬出去。宋大老人要慶賀一番,一方面給干爹洗塵,另方面證明自己當家立業。宴席還沒結束,劉姓的當家人拿出一紙買賣文書。

原來宋老漢已有防備,把老夫妻的那份養老地賣給劉家。在當時,養老地的份額很大,這對宋大老人來說是不小的損失。

宋大老人想利用干爹的勢力讓文書作廢,劉家提出白紙黑字的東西不能更改,況且是宋老漢處理自己的那份地產,又是宋老漢畫得押,他兒子無權干涉。

宋大老人的干爹雖然勢力大,也不敢對抗王法,劉家又不示弱,宋大老人只好認吃虧。

可憐宋老漢,得墳地風水,又加兢兢業業,創下家產,富足時未享榮華,老來淒涼。雖然老夫妻沒住馬圈,也只能和大兒子一家人擠在兩間土房里。宋老太對突然的落差不適應,成天哭,哭得宋老漢看清一個理兒,用勞動換得幸福是根本,外來之財只是過眼煙雲,富不過三,富貴家族必出不肖子孫!

宋老漢的大兒子怕蠻橫的弟弟再糾纏,賣掉自己的田地,和父親一起在二十里外的地方置辦起家業,日子過得順,豐衣足食,人丁也旺。

宋大老人把父兄擠出劉屯後,夫妻倆發奮圖強,又有干爹撐腰,對雇工盤剝極重,聚下錢,把溝西的地都買了下來。從土地面積上,成了劉屯大戶。又有幾年豐收,他家是糧滿倉,畜滿圈,牆高院大,草房九間,雇長工十余人。

宋大老人在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又生出一個心結,肚子里裝著一個解不開的酸疙瘩。

干爹來得太勤,每次來都要住幾天。宋大老人為了體現孝心,不但要騰出他居住的正房,還叫小佳人去服侍。宋大老人甘願送干爹好吃好喝,看不慣小佳人對老家伙的輕佻,還有讓他更看不慣的事,小佳人竟掛著肚兜讓干爹摟抱。

一天晚上,宋大老人把干爹送走後,把小佳人關在正房里,對小佳人施用家法。小佳人不在乎地說︰「把你宋家的家法拿出來吧!我不怕。」宋大老人的祖宗不富貴,家里也沒有這些亂事,也就不存在家法。但宋大老人不想便宜出軌的妻子,搬出干爹的家法,把木棍削成尖,扔給小佳人︰「扶櫼自殺吧,省得都跟你丟臉。」小佳人把木棍摔到宋大老人頭上,大聲叫︰「我給你丟啥臉了?我是和干爹睡過覺,那算啥?明白告訴你,我們認干爹那一天,我倆就有了那種事,有本事你找干爹去!」

宋大老人胡攪蠻纏出了名,想不到老婆更是胡攪蠻纏,歪理對歪理,宋大老人讓了步。受了委屈的小佳人不依不饒,哭著數落宋大老人︰「別覺得自己咋回事,沒有我,你現在只能和你哥哥一個熊樣。你的家業哪來的?是我幫你整來的。我和干爹找點歡樂還不行?你還欺負我。」哭啼的小佳人覺得丈夫不同情眼淚,便搬出干爹︰「你的靠山是誰?是干爹。干爹和我說過,別看你挺紅火,他一跺腳,你立刻變成窮光蛋!」

「我不信!」一向把干爹奉為至聖的宋大老人首次有了不恭的表現︰「我這麼大的家業,別說他跺腳,就是蹦上天,也傷不到我一根毫毛!」

小佳人板起臉,一連串地問︰「你能耐了?腰板硬了?頭蓋骨硬了?干爹來你別讓地方啊!別讓我端茶倒水伺候他!」沒等宋大老人說話,小佳人喊起來︰「這幾年總發水,咱家地里收啥了?咱們吃的穿的靠誰?那麼多窮人和咱討工錢,是誰幫咱擺平的?都是干爹!是誰攏住干爹?是我!」

和老婆的交鋒中,宋大老人敗下陣,只好央求小佳人︰「你想用身子哄干爹,也要背著點兒,我的心情你不管,也得顧咱家的

名聲,我宋大老人在劉屯有一號!」

小佳人啼中露出笑︰「行吧,以後我注意。但是,咱倆不能改變原則,人活著就是為了錢財,什麼道德、良心,什麼名聲,如果不為錢財服務,一文不值!」

盡管宋大老人能夠忍受酸楚,鄉親們的指指點點讓他受不了。但是,並沒影響他在村里的驕橫。

又過了一些年,他們干爹的哥哥被革職,汪家敗落。宋大老人的干爹上了年紀,對中年的小佳人失去興趣,兩家逐漸斷了來往,宋家也不如從前。

看不到干爹的小佳人心里很空落,而靠變賣土地為生的宋大老人也覺得家里缺點什麼,幾位狐朋狗友見他悶悶不樂,提醒他是墳地出了問題。他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指出,墳地的方位不錯,能保人口平安,豐衣足食。

宋大老人被風水先生說得挺高興,酒肉招待,還給了答謝錢。風水先生受感動,臨別時告訴他︰「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你家的墳塋是一塊寶地,只是旁邊有一叢紅柳,太陽升起時,它擋住晨光,會給家里帶來麻煩。」宋大老人要派人把它砍掉,風水先生告訴他︰「砍掉是可以,只是這種樹生命力極強,它還會發芽生枝。」宋大老人決定把這叢紅柳樹連根刨淨,風水先生連連搖頭︰「不可,不可,紅柳根和富根相連,如果刨了它,就會破了風水。」宋大老人求風水先生出高招,把家里的麻煩掃除干淨。風水先生閉上眼,雙手合一,誦出一段順口溜︰

貧窮富貴本同根,

一叢紅柳兩邊分,

聰明別撈河中月,

秋實再去賞華春。

他囑咐宋大老人︰「做事不能魯莽,三思而後行。這人嗎,有啥命算啥命,千萬不能因小失大,壞了風水。」

第二天,宋大老人用斧子把紅柳砍平,雖然墳地光禿禿,他的心里很敞亮。可是不久,紅柳又生出很多芽子,比以前更加茂盛。宋大老人下了幾次決心,想把紅柳連根刨掉,又怕壞了風水,最後還是放棄。

當地人把紅柳稱作王八柳,風水先生的話也是影射他的女人有出軌之事。可不管怎樣,祖墳風水的確給宋家帶來富貴,雖經敗落,也得溫飽。到了老黑父親那一輩,宋家人仍然過著自給有余的生活。

老黑的父親非常隨和,從未和村里人發生過口角。農閑時,人們都願意到他家坐坐,講講古,嘮嘮家常。隆冬季節,人們聚到他家打牌,地主劉有權成了他家的常客。老黑的母親陪男人打牌,經常玩兒個通宵,而勞累一天的父親常常合衣睡在炕稍。

後來有了老黑,人們懷疑老黑是劉有權撒下的種。老黑一點點長大,越長越像劉有權,特別是那張臉,和從劉有權臉上剝下來一樣,事實印證了人們的猜測。老黑長到十幾歲,也听到一些風言風語,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漸漸地,他和父親疏遠,脾氣變得古怪,膽子出奇的大,打架敢下黑手。十八歲時,人們給他起個綽號叫「黑大膽」。

有一次,在他家閑坐的劉有權想支開他,便說︰「今天是七月十五,鬼的節日,亂墳崗子的大柳樹旁有人上墳。今晚兒,你敢把墳上的紙錢拿回來,我請你吃一頓肥豬肉。」老黑模黑出了門,在他家玩兒牌的男人們忘了這件事。到了半夜,老黑的父親急了,央求大家幫他找兒子。人們舉著火把合伙來到大柳樹旁,用火把一照,發現老黑斜躺在一座墳邊的青草里,看樣子是睡著了。被大家叫醒後,他跟著人們回了家。第二天,劉有權想賴掉這頓肉,老黑不答應,他去了劉有權家,不顧看門人的阻攔,直接去了劉有權的住室,告訴劉有權︰「別看你有錢有勢,別人溜須你,我不怕你,欠我一頓肉就得給,我就是跟你較這個勁!」劉有權沒辦法,只好供他一頓肥肉,老黑的「膽大」也在劉屯出了名。隨著年齡的增長,老黑暴躁的性情愈發顯露,他的媳婦因為和他生不起氣,果斷地離開他。

不知為什麼,老黑從懂事那天起,就對劉有權產生一種說不清楚的仇恨。劉有權常到他家串門兒,每次模黑回家,他都盼望有胡子把劉有權抓走,或者被黑槍打死。

劉有權的老婆生了幾個丫頭,只活下劉亞芬一個。後來娶了小,小媳婦為他生下劉笑言,土改後又生了劉笑愚,還沒等小兒子叫他一聲爸爸,劉有權就蹬了腿兒。

劉笑言讀過書,剛要做事,家鄉土改。土地和財產都被分,他也由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淪為不恥于人類的臭狗屎,雖然無產階級允許他從狗屎堆爬出來,但是,很難月兌掉臭屎的氣味兒。出身不好,近村的姑娘沒人跟他,他從外地找來個女人。女人有幾分姿色,村里的光棍們眼熱起來,疑惑劉老財沒積什麼德,他兒子怎麼會娶上媳婦?有人說這女人圖劉笑言的長相,多數人不這麼認為,臉蛋兒和糧食是兩碼事,哪個女人也不願吃長相而餓肚皮。便有人推斷這女人是「二把刀」,不然她不會跟著地主兒子遭洋罪。「二把刀」是罵人話,村里人稱她二姑娘。

二姑娘和劉笑言的姑姑住一個村,家世很淒苦。父親身體不好,靠母親支撐家,為了維持活下去,母親聯系上鼓樂班子,哪家死人,她去哭喪。哭喪者都是窮人,用的是悲苦的眼淚,卻被看做比妓女還下賤。二姑娘在陰影和歧視中長大,耳聞目染,也學了一些哭喪的技能。

十六歲時,她出嫁。母親吸取自己的教訓,給她找了一個強壯的男人。天有不測風雲,家鄉起了戰爭,強壯的男人被中央軍抓去「拉道」。一塊彈片結束生命。二姑娘剛在新房呆三天,紅襖換成白布,學著母親為親人哭喪。

二姑娘守寡,守到邂逅劉笑言。

土改後的劉笑言住偏房,偏房被大水泡倒後,他把檁子扛到村北邊,給母親把房子蓋起後,自己在旁邊壓了兩間土房。

劉笑言把二姑娘領進土房之後,二姑娘才知道劉笑言的成份。劉笑言哄著二姑娘,二姑娘也覺得很溫暖。家里糧食少,他自己喝稀粥也讓二姑娘吃飽。

後來二姑娘回了一趟娘家,帶回一些糧食,也給劉笑言一個喜訊,說她懷了孕。小兩口非常珍惜現在的幸福並為以後做打算,準備賒個豬崽養著,年後換倆錢兒給孩子置辦些穿戴和被褥。

說到養豬崽,劉笑言想起家里的秤。這桿能稱二百斤的鉤子秤,被看做劉有權剝削窮人的工具,分劉有權家產時沒人喜得要。劉笑言留下來,幾乎成了公用。老黑家稱豬崽,很不客氣地借了去。劉笑言去要,老黑以沒用完為借口,很不客氣地把劉笑言打發走。

老黑恨劉有權,也敵視劉笑言,劉有權在打倒聲中閉了眼,老黑對劉笑言的敵視情緒才逐漸淡下來。

村里搞造林,劉笑言也去栽樹,二姑娘給他準備好晚飯,便想起到老黑家取秤。走到老黑家門口,二姑娘又想往回轉。她知道老黑不好惹,怕要不回秤還要遭到喝斥。看到老黑家院門和房門都開著,她奓著膽走進去。

老黑在準備晚飯,蹲在灶坑前往灶里加柴,見有女人進屋,先是一愣,然後問︰「你干啥?」

「我來取秤。」

老黑沉著臉問︰「劉笑言讓你來的?」

「不是,劉笑言去甸子上栽樹。」

老黑瞅了眼二姑娘,二姑娘還他一笑。老黑站起身說︰「我這就給你拿。」他在柴垛旁取出秤桿兒,又說︰「秤砣在櫃底下,你自己拿。」二姑娘沒看到,又不敢亂翻,便坐在炕沿上等老黑。老黑到櫃里舀瓢秫米要下鍋,看二姑娘在等,順手把秤砣從櫃底下拽出來。二姑娘沒接好,秤砣掉在腳面上,疼得直咧嘴。老黑把米下到鍋里,轉回身問二姑娘傷得怎麼樣,並且說︰「把鞋月兌下來,要出血就上點兒小灰。」

二姑娘看老黑,淚眼里露出哀愁和羞怯,老黑扶她上炕,被二姑娘輕輕推開手。

老黑盯著二姑娘,盯得二姑娘低下頭。他說了句︰「你等一等。」然後出了門。二姑娘見身邊沒男人,月兌下鞋查看傷情,沒出血,腫出個紫色包。

老黑喚進街上的兩只蘆花雞,推上柵欄門,又把房門關上,拿著裝雞蛋的葫蘆斗進了里屋。二姑娘趕忙說︰「你別關門,我這就走。」剛邁步,被老黑推倒在炕上。二姑娘知道老黑想干啥,大聲說︰「你不能無理,一會兒劉笑言就回來。」

「不就是劉笑言嗎?回來也不敢到我家!」

二姑娘反抗︰「那也不行,我是劉笑言的媳婦,不能跟別人!」

「劉笑言媳婦?就因為你是劉笑言的媳婦我才這樣做。劉有權沒少欺負我爹,我也沒少跟著受氣,我今天就是報復他!」

這話是老黑在心里說,嘴上卻在哄︰「你的腳砸得不輕,我也不能替你疼,完事兒你把葫蘆斗拿去,里面有雞蛋。」二姑娘看了看裝雞蛋的葫蘆斗,掙扎的手腳沒了力氣。但她覺得代價太大,便哀求老黑︰「黑哥,我不要你的雞蛋,求你放開我,我要和劉笑言過安穩日子。」

「劉笑言是地主,你的日子永遠安穩不了!」老黑說得狠,手也下得狠,二姑娘的褲帶被拽斷。見二姑娘停止反抗,老黑說︰「你依從我,我給你撐腰,沒人敢凶你。」說著,把二姑娘的褲子甩到炕櫃上。

劉笑言收工回家,見炕桌上擺好飯,他等二姑娘回來一起吃,等到天黑也沒見二姑娘。他到街上找,遇見孫勝才,孫勝才往西看,劉笑言鬼使神差地去了老黑家,推開房門,見二姑娘半光著身子坐在炕上。

二姑娘見了劉笑言,慌張地穿衣服,褲子沒系上,淚先流下來。老黑把她拉到身後,黑著臉說︰「不要怕,他不敢把咱怎麼樣!」

二姑娘要和劉笑言回家,老黑不讓走,對劉笑言說︰「她來取秤,我給找出來了,你先拿秤砣走,一會兒我讓她把秤桿兒帶回去。」

媳婦不家走,劉笑言哭喪著臉站著不動,老黑急,怒聲吼︰「這是我的家,你給我滾!」劉笑言看到老黑佔著自己的老婆還那樣蠻橫,一股火沖上心頭,他拽過秤砣,雙手舉起,對著老黑要砸。老黑沒害怕,連躲閃的意思都沒有,兩眼瞪著,凶狠地盯著劉笑言。

劉笑言雙手顫抖,腿也哆嗦,秤砣從他身後墜下去。老黑看準機會,猛的一拳,正中劉笑言的眉心。劉笑言後退兩步,一個後仰倒在外屋的柴草中。老黑沒有放過他,照他的頭部又踢一腳,劉笑言嘴里吐起白沫。

吳有金趕到老黑家,屋里屋外圍滿看熱鬧的人。二姑娘坐在炕里,任憑人們數落,低著頭不吭聲,只有兩眼不住地落淚。吳有金推開圍觀者,蹲到劉笑言身邊,仔細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里說︰「這老黑真是名不虛傳,下手太狠,劉笑言的整個臉成了血葫蘆。」他把手放在劉笑言的鼻孔上,說了句︰「還有氣兒。」然後站起身,問身邊的馬榮︰「這事咋辦?」

馬榮反問一句︰「死沒死?」吳有金晃了一下頭。馬榮說︰「那還不好辦,人沒死,啥都結了!」他拽了拽劉笑言的胳膊,劉笑言動了動,還試圖睜開眼,由于眼部腫脹,沒有睜開。馬榮放下劉笑言,大聲說︰「媽啦巴,一點兒事兒沒有,是裝死。」

吳有金饒過老黑,走到二姑娘跟前,對她說︰「光知道哭,不知道害臊,引來這麼多人看笑話。」二姑娘低著頭抽泣,沒理他。吳有金提高嗓門兒︰「我說話你听見沒有?快把劉笑言整回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二姑娘仍然不理他,吳有金覺得臉面掛不住,發起火︰「這種亂事兒沒人喜得管,我要不是社長,我才不來看你們的西洋片。既然讓稀屎癆請我來,你就得听我管,願意丟人回家丟去,這里不許你呆!」

馬向勇在人群中拉吳有金一把,吳有金退到屋外。

馬榮站到劉笑言身邊,用腳撥弄他的身子,劉笑言欠了欠身。馬榮粗聲說︰「媽啦巴,沒啥事,大男人挨上幾拳不算啥,快他媽起來,回家吧!」

劉笑言勉強坐起身,坐不穩,又斜躺在亂草上。他用手在眼前晃了晃,試試眼楮還能不能看清東西,眼楮裂開一道縫,他用乞求的目光看馬榮,小聲說︰「讓二姑娘和我回去。」

「你媳婦是個大活人,自己長兩條腿,讓她回去,她就回去?那得她願意!」馬榮的眼楮瞪得溜圓,又說︰「我看她覺得老黑比你好,媽啦巴,回去也沒用,還得來跑臊。」

馬榮的話讓剛看到光亮的劉笑言泄了氣,無力地合上眼。

馬向勇把老黑叫到屋外,人們也跟著圍過來,馬榮大聲喊︰「干什麼?這不是唱戲,媽啦巴,搞破鞋的事你們也學,都滾開!」

馬向勇用手戳馬榮,偷著指了指老黑,對他說︰「你說話注意點,別專撿難听的。」

吳有金問老黑︰「事情出在你家里,你說怎麼辦?」

老黑說︰「我也不知該咋辦,听社長安排吧!」

吳有金說︰「那好,派人把二姑娘和劉笑言一同送回去,別讓他倆在你這耍狗駝子。」

馬向勇對著吳有金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吳有金的態度稍有改變,想了想,又說︰「這事嗎,按理是周雲說了算,可周雲和劉笑言有說不清的關系,他不見得管。」

馬榮接過吳有金的話茬說︰「不能一點兒小事就找周雲,如果二姑娘願意跟老黑,媽啦巴,把劉笑言攆走就得了。」

吳有金搖搖頭︰「不是那麼簡單,二姑娘是劉笑言的媳婦,不能留在老黑家。」

「啥媳婦不媳婦的,看他媽啦巴子怎麼說。現在咱種的地,過去都是他家的,分了,咋地了?他媳婦願意跟老黑,那就不是他的媳婦。」

吳有金問馬榮︰「地可以分,家產可以分,你听說有分媳婦的嗎?」

馬榮想舉例,被吳有金制止。吳有金拉下臉對老黑說︰「讓二姑娘和劉笑言回去!地主家的婆娘有什麼好的,有能耐找個大姑娘。」

馬向勇把吳有金拉到牆根兒,馬榮也跟過來。馬向勇對吳有金說︰「這事應該讓周雲解決,都是稀屎癆顯大眼兒,把你找來。你既然來了,就得把事情做圓滿。兩個男人爭一個女人,向著這方,那方就恨你。得罪人的事,可不能兩只眼不交交四只眼的。」馬向勇又說︰「這些年你也看到了,今天搞運動,明天搞斗爭,依我看,劉屯遲早要分立兩個陣營,我們要想在村里站住腳,老黑這樣的人就不能得罪。他是下中農,現在跟貧雇農一樣看待。那家伙手又黑,膽子也大,我們在這件事上向著他,將來對我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那個劉笑言,在劉屯的地位還不如奴隸,不用考慮他,媳婦沒了,大不了掉幾個眼淚。」

吳有金說︰「你這些大道理我不太明白,就說今天的事該咋辦吧?」

馬向勇沒說話,劉仁低聲告訴他︰「我比你過來的早,這件事我基本看清了,還真有些難辦。這二姑娘也就是來老黑家取東西,也許兩個人真有那種心思,誰也說不清,看來這次是真的到一起了。老黑就是這種性格,他要不來找,過一會兒也就讓二姑娘回去了。劉笑言這一找一鬧,兩個人動了武,十個劉笑言也不是一個老黑的對手,當然吃了虧。其實二姑娘也不見得願意離開劉笑言,這一打一鬧變真了。剛才賈半仙透她話,她還說要回家呢。只是事情鬧到這一步,丟人丟到了家,她在眾人面前無法月兌身。」

听了劉仁的話,吳有金大聲說︰「我明白了,派人把她弄回去,連劉笑言一同弄走,別讓他在這鬧騰了。」

馬向勇提示吳有金︰「還得問問二姑娘願意跟誰。」

「她是劉笑言的媳婦,不是願意跟誰就跟誰,把她弄回去!」

吳有金剛轉身,被馬榮用身體擋住,馬榮說︰「這事明擺著,哪個女人也不願意跟著地主遭罪。現在興女人自由,願跟誰跟誰,她往老黑家里跑,就是看老黑好。依我看,不管二姑娘怎麼想,先讓她和老黑在一起對付,媽啦巴,把劉笑言整走,咱們都回去睡覺。」

吳有金不贊成馬榮的主意,覺得這樣做別扭,還沒等他說話,馬向勇開了口︰「啥事都得從長計議,有了今天的事,我認為二姑娘就是和劉笑言過,她也煞不住心,還要往這跑,弄出亂子還得找你。還不如我們做了主,讓她留在這,順便送個人情。」

吳有金有顧慮︰「這老黑是個猴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原配的媳婦過不到一塊兒,這個娘們兒更長不了。」

「管那些干啥?」馬榮說︰「能過一天算一天,過不長再還給劉笑言。媽啦巴,一個老財的兒子,媳婦跑回來,他樂不得地接著。」

馬向勇壓低聲音說︰「咱說話哪說哪了,別傳到老黑的耳朵里。老黑先頭的媳婦不光是和老黑合不來,老黑懷疑她有相好的。宋家的墳地本來就邪行,老輩的女人貼著有錢人,老黑怕戴綠帽子。」

「哼」吳有金想說這個女人也不咋樣,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他說︰「硬讓二姑娘留在老黑家,劉笑言怕吃不消,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良心上過不去。

馬向勇臉上露出獰笑,話音重︰「啥年月,還講良心?我二叔講了一輩子良心,背河沒拿過昧心錢,咋地了?被人害死了!在南甸子和鬼做伴兒。他劉有權那麼有錢,咋不救濟窮人?他在家吃香喝辣的,窮苦人餓肚子,雖然賒些豆腐賬,也必要說他好。這劉笑言雖然沒做過惡事,可他是老財的兒子,是喝著貧下中農血汗長大的,丟了媳婦理所當然。」馬向勇見吳有金還在為難,便提高嗓門兒︰「吳大叔,該斷就斷,不能再拖,過一會兒二姑娘真的和劉笑言走了,老黑準恨你,不光是你,也得怪罪我們。如果你不願意說這話,點個頭,這事讓我老叔辦。」

馬榮粗聲說︰「這事不難,媽啦巴,我告訴劉笑言,說老黑哪都比你好,你媳婦願意跟人家,你就死了心,你再鬧,無產階級專政你。讓了媳婦趕快回家,總比賠了小命強。」

馬向勇囑咐馬榮︰「犯不上和劉笑言費口舌,也別動粗,把稀屎癆叫來,讓他去黃志誠家送個信兒,跟劉亞芬說她弟弟出事了,劉亞芬不會不管。」

劉亞芬來到老黑家,馬榮把受傷的劉笑言交給她,看到弟弟被人打得鼻破臉腫,她的淚「噗噗」地往下掉。

劉亞芬一聲沒吭,拖著弟弟往家走。

夜已經很深,躲避寒冷的星星藏在雲層後,它們從雲縫窺視夜風中的劉亞芬姐弟倆。

流著淚的劉亞芬不停地回頭,無助地看著痴呆的弟弟。

一個人影從對面走來,到近前,劉亞芬看清是周雲,周雲也看清是劉亞芬,目光相交,兩人都停下腳步。突然,劉亞芬「嗚」地大哭起來,扔掉弟弟向家跑去。周雲僵立著,目送劉笑言消失在夜幕中。

劉笑言走得很慢,用兩手揉紅腫的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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