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六

作者 ︰ 老工農

人們剛吃過晚飯,孫勝才就滿街跑著喊︰「合作社開大會了,哪家都得出人參加,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去頂數,周支書訓話,有老大的事情了!」

喊到劉佔山家門口,被劉佔山叫住︰「稀屎癆,你可露臉了,咋呼挺歡哪!我告訴你,不能說領導訓話,叫講話,以後學著點兒。」孫勝才跑開,回過頭沖著劉佔山說︰「沒人听你瞎白話,回家和于杏花撲拉毛斯去。」

「老連長」站在院門口問︰「老孫家大小子,你告訴大爺,周雲把大家攏在一起開會,有啥重要事?」

「絕對機密。」孫勝才裝得挺嚴肅︰「到會場才能知道。」

馬向勇吃完晚飯,端碗稀粥晃到街上,對孫勝才說︰「你又是吃飽撐的,三天不給你飯吃,再也不叫喚。」孫勝才回敬他︰「你是瘸狗,你說話才是叫喚。」馬向勇喝下一口粥,看著孫勝才的背影,抹著嘴唇說︰「什麼人都還陽,稀屎癆都成人物了。」

村里這邊由孫勝才喊開會,東大崗子那邊十幾戶人家由馬向春通知。

劉屯合作社的社部設在村中的五間磚房內,房子寬,能容下全村人。這是村里唯一的青磚房,建在村里較高的地方,經歷了幾次水,沒有泡倒它。

青磚房原來是劉有權的正房,門房和偏房都是土牆,土牆房在漲水時倒掉。

土改時,分了劉有權的土地,也分了他家的門房和偏房,但正房不好分。這五間正房的檁子全是紅松木,又有柁,誰有資格住這樣的房子?土改工作隊和貧農團達成共識,青磚房不分,當成村里公共財產,留做以後建學校或者他用。其他房子沖倒後,包括劉有權在內的幾戶人家拾走檁木到別處另蓋房子,磚房四周空了出來。目前,社部的院子很寬大,旁邊蓋了牲口圈,還能停多輛馬車。

掌燈時分,人們都集中在社部,兩盞馬燈掛在兩邊門里的屋檁上,燈捻被撥大,屋里很亮堂。來開會的都是男人,大多數帶著蛤蟆煙,有的用紙卷,有的裝煙袋,頂梁柱上的火繩被搶來搶去,顯得不夠用。

周雲出現在煙霧繚繞的前面空場上,吳有金遞過一條長板凳,兩人坐下後,又把馬向春請出來。

周雲用手杵一下吳有金,意思讓會議主持人來個開場白。吳有金對周雲說︰「這麼大的場面我應付不了,還是你講。」

周雲站起身︰「鄉親們,革命戰友同志們,沒有女的吧?父老爺們兒們,啊!對了,今天的大會由合作社社長吳有金同志主持,我先講幾句,就像唱戲一樣,先來個小帽。小帽是什麼?兩件大事,把兩件大事整明白,我們再走正題,大會討論,我講話,最後舉手表決。現在請大會主持人吳有金同志講話。」

吳有金瞅了瞅周雲,又瞅了瞅會場里的眾人,干咳一聲,然後說︰「讓我主持大會,我還頭一次整這事,咱們都听周支書的,周支書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堅決執行不走樣。」

吳有金問周雲︰「這樣主持行嗎?」

周雲點點頭。

吳有金坐下,周雲站起來,用目光把屋里人掃一遍,大聲說︰「我剛才講啥了?對了,兩件大事,咱們先一個一個說。先說小的吧,就是以後的開會問題。上級明確指示,干什麼事都要有思想問題,只有思想通了,什麼事才能做成。打個比方,你的腦袋往西看,你的腿能往東走嗎?走起來也費勁。思想問題就是腦袋問題,啊,對了,只有多開會,才能解決思想問題。用偉大領袖**的教導武裝頭腦,我們無往而不勝!」

吳有金把兩手拍在一起,他一帶頭,會場里出現稀稀拉拉的掌聲。

周雲講︰「以後我們要經常開會,認識新事物,接受新思想,干好革命工作。對了,以後開會不能用半大小子滿街喊,知道的是開會,不知道的會以為村里出了事,本來咱村就不太平,以後別這麼整。怎麼辦呢?有辦法,院子前有棵小刀樹,在上面掛個鐵家伙,社長一敲,大家都來不就完了!」

吳有金小聲提示周雲︰「這個辦法我試過,把耕地的鏵子掛上去,敲出的聲音太小。」

周雲問︰「有沒有能敲出大點聲的東西?」

吳有金和馬向春都搖頭。

周雲說︰「最好是銅鐘,一敲響,外村都能听到。」他又說︰「劉有權白當了那麼大的地主,連個銅鐘都沒留下。」

坐在前排的王顯富小聲說︰「劉有權有個大銅盆,那次給咱吃涼水拔肥肉,他家老姑女乃女乃就是用大銅盆裝的。」

周雲問︰「這個銅盆分給誰了?」

王顯富說︰「記不清楚,我是貧農團成員,沒見到這個物件,八成讓老姑女乃女乃帶走了。」

馬向勇從人群中晃著站起身,大聲說︰「老姑女乃女乃沒帶走,我看見少姑女乃女乃用過它。」

「劉亞芬?」周雲不自然地說一句,又問︰「還有誰知道銅盆的去向?」

幾個人都證實銅盆在劉亞芬手里。

馬榮走到周雲身邊,粗聲說︰「只要支書認為有需要,媽啦巴,我領人到黃志城家去取。」

馬向勇想難為周雲,故意打圓場︰「黃志城不在家,讓周書記跟劉亞芬要銅盆,我看不合適。別給周支書出難題,還是想別的辦法。」

周雲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這樣吧,我家也有個銅盆,是我老婆娘家陪送的,小一點,用力敲的話,也能響遍全村。」周雲對面的劉佔山小聲提醒他︰「那是嫂子的陪嫁品,我看她不見得讓你敗壞。」

周雲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大丈夫做事不能婆婆媽媽,讓老娘們兒管住啥事也辦不成。就這麼定,用我家的銅盆當鐘,省得用人滿街跑。但是,對了,銅盆無法掛在樹上,得想法在盆邊鑽個眼兒。」

有人提出二木匠有辦法,二木匠說他的鑽頭只能鑽木頭。周雲把劉強喊起來︰「你念過書,學過科學,想想用什麼方法給銅盆弄個眼兒。」

劉強為難地說︰「辦法倒是有,只是這麼做,把一個好好的銅盆糟踐了。又是嫂子從娘家帶來的,這事得她做主。」

周雲說︰「別的事不用你管,你把辦法說出來就行。」

「把木匠的鑽頭用炭火燒紅,打成帶尖的四愣型,再燒紅,放到冷水里,鐵匠把這叫淬火,他們都會這樣做。能鑽鐵,也能鑽銅。

周雲贊揚劉強,並讓劉強坐到他坐的長凳上,劉強不肯。

第一個大事基本解決,周雲講第二個大事︰「這個事才是真正的大事,比我講的第一個事大老鼻子了。什麼事,你們猜不猜?啊!不用猜了,還是我說吧,就是植樹造林。」周雲見下面反應不大,他提高聲音︰「我剛才講的話不怎麼樣,你們還呱唧呱唧,現在講大事了,怎麼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吳有金帶頭拍手,下邊沒回響。

周雲說︰「看來大家對植樹造林的認識還是不足,那是不行的,中央領導都帶頭栽樹,我們大家必須把思想覺悟整上去!」

馬向春在旁邊說︰「不是大家沒覺悟,而是栽樹不在當口,馬上要春播,農時誤不得。本來今年糧食都不夠吃,大家把希望放在秋天。沒有樹,不蓋房,可以挖個地窨子,沒飯吃可受不了。」

周雲批評馬向春︰「得得得,你又說回來了,地窨子還得搭個蓋吧,沒木頭也不行!」

馬向春挨批評,不再吭聲,會場靜下來,磕煙袋鍋的聲音听得很清楚。周雲覺得氣氛不對頭,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于生硬,解釋說︰「我剛才對馬向春說得是抬杠話,沒有別的意思,鄉親們不要挑我。啊,咱們來正經的,我不講植樹造林的偉大意義,先說說造林為了啥,為幾根木頭是小事,主要是擋風沙。大家也看到了,今年的風不小吧!如果再這樣刮下去,埋下種子還會被風剝出來,這樣的事並不是沒有過。」

吳有金坐不住,踫了踫周雲要插話,大聲說︰「支書讓咱們別挑他,我就說兩句。我看向春說得對,先把地種利索,然後再造林。」

「對,對對!」周雲的聲音很高︰「我也是這個觀點,現在集中一切力量搞春播,然後再把全部小青年整到一塊兒,好好造出一塊林子。十年之後再看看,咱村的風沙小了,房子大了,我們用自己栽的大樹蓋樓房!」

周雲的這段話贏得掌聲。他又說︰「今天這個會開得好,搶著發言,民主集中。對了,不管是誰,只要你不是四類,都有權說話,都把自己的觀點亮出來,只要對革命有利的,我這當支書的都采用。」周雲見沒人提出新觀點,宣布大會第二項,大家討論。

剛宣布完,他問吳有金︰「不用討論了吧?就這點兒事,一說都明白。」

吳有金點點頭。

周雲宣布︰「舉手表決。」

「老連長」坐在熱炕頭兒上烙得直欠身,他問周雲︰「你讓我們表決啥?」

周雲搖了搖頭,忽然感到,沒把要辦的事講明白,以檢討的口氣說︰「沒人提醒,連我自己都糊涂了。怨我工作能力差,把問題扯得遠,現在就拉回。讓大家表決的事有兩個,咱們先一個一個來。」

周雲莊重地站起身,舉著胳膊問︰「開會多對不對?」

「對!」

「煩不煩?」

「不煩!」

周雲問︰「敲鐘好還是滿街跑好?」

「敲鐘好!」

「舉手表決。」

周雲把會場看一遍,鄭重宣布︰「除掉兩個揉眼楮的,其他人都舉了手,表決通過!」

周雲問︰「植樹造林好不好?」

「好!」

「熱情高不高?」

「高!」

周雲說︰「舉手表決。」

齊刷刷地舉起手,剛才揉眼楮的接受批評,舉雙手彌補。

表決完,吳有金提醒周雲︰「弄反了,你剛才說先講話後表決,現在都舉了手。趁著大家沒離開,你快說幾句。」

周雲笑笑︰「大會主持人讓我講兩句,免了,講話的項目就免了。今天的大會非常成功,叫大家回去睡覺吧。」周雲又說︰「誰也不許賭博,上級強調狠,我就在村子里,說不定鑽到誰家去,如果看見耍錢的,我可不客氣!」

散會前,周雲點名留下一些人。

留下的都是村里的骨干,要求他們全力支持造林和全力支持造林的領頭人劉強。如有異議,現在就提出來。

馬文、馬向勇等一些人反對劉強領頭,沒有說出來,想暗中使絆兒看笑話。「老連長」和劉佔山願意植樹,他倆還不合,沒說幾句話就打起了嘴仗。

「老連長」年歲接近五十,身體特別硬實。小時候家里窮,三十歲才討上老婆。年輕時當過長工,積點兒錢買了幾畝地,土改定為下中農。「老連長」不光給地主扛過活,也在縣城當過小跑堂,還在省城做過工。解放初把家搬到城里,去年初又搬回。稱得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而劉佔山「白話」的城里事多是捕風捉影,「老連長」好當面揭他的短,弄得「大白話」臉紅脖子粗。

就像一個槽子拴不了倆叫驢,這兩個年齡不同的男人到一塊兒就拌嘴,而他倆又喜歡往一起湊,常常是不歡而散。

兩人都承認植樹造林對村里有好處,可在舉例上出現摩擦。劉佔山說,最早植樹造林的是蘇聯大鼻子,把國土都整成了森林,到了熱天,男男女女都往林子里鑽,摟著跳轉裙子舞,個別的趁天黑撲拉毛斯。「老連長」說是老錫子,當時的山西只準栽樹不準伐樹,誰擅自砍一棵樹,要剁掉兩個手指。爭論的結果沒弄出哪個在先哪個落後。劉佔山給老連長出難題︰「有人砍六棵樹怎麼辦?」「老連長」拿不出好辦法,大胖子給解圍︰「這個人的兩手都是六指,全部剁光。」

兩人從植樹的時間爭論到政治上,劉佔山佔上風。他說老錫子是軍閥,「老連長」不該為封建地主階級歌功頌德。「老連長」問劉佔山︰「孫中山算什麼階級?」劉佔山開口就說︰「孫中山是資產階級。」「老連長」又問︰「怎麼看待宋慶齡?」劉佔山不敢再往下說,回敬「老連長」︰「就知道抬杠,不喜得跟你這個頑固頭嘮嗑。」

在支持劉強領頭的問題上也有分歧。「老連長」覺得劉強女敕一些,一些人比他年齡大,不好管不說,亂墳崗子上那些野鬼就夠他擺弄一番,萬一哪個妖精附上體,一個孩子怕扛不住。劉佔山說有志不在年高︰「哪吒年幼,打敗老得成了精的牛魔王。」「老連長」搬出姜子牙︰「姜子牙七十歲當丞相,周文王背他八百零八步,他輔佐周朝八百零八年。」劉佔山甩出殺手 ︰「我看你就夠老的,也就數數嘴,領頭把亂墳崗子栽上樹讓大家看看?」

坐在熱炕頭兒的「老連長」被劉佔山氣得滑下地,說一句「我不跟大嘴驢對奏」,登上鞋回家。

周雲講的兩件大事中的第一件泡了湯。他老婆听周雲要敗壞娘家的傳家寶,和周雲吵一架,然後送回娘家。周雲從鄰村借來一節小鐵道,掛在小刀樹上,敲起來也很響。

植樹的大事正在實施中。

劉屯人種完地,又開始給各家拉堿土,用這種土抹房子,可以減少雨水的沖刷。

馬文趕著馬車,坐在馬車的左前沿上,右前沿坐著裝車的賈半仙。給孬老爺家送完土,又送到何榮普家,馬文不停地往院子里看,耽誤了卸車。賈半仙拽著他的耳朵問︰「里面有啥勾著你?」馬文把賈半仙推開。

離開何家後,賈半仙問馬文︰「鬼,是不是打肖艷華的主意?那娘們兒白白淨淨的,饞得你快拉拉尿了,你用尿

照照自己的模樣,看看人家會不會看上你!」

馬文臉上掠過一絲笑,被賈半仙察覺,她說︰「咋地,還真有那想法?人家被何榮普護著,像個寶兒似的,你就死了那份兒心。」

馬文在賈半仙身上拍一把,轉過頭說︰「孫二牛沒把你當成寶兒,你就跟男人耍賤。」

「瞅你那德行,真屈了你媳婦會跟上你。」

兩人連說帶鬧裝了一車土給劉強家送去,賈半仙對馬文說︰「這老劉家看去年是完蛋了,蹲地窨子也只能挖個小坑,誰曾想蓋這麼大的房子!」

馬文「哼」了一聲。

賈半仙說︰「李淑芝住窩棚時我就說,劉家只是暫時的危難,過冬之前一定變好。」

「啥屁事兒你都知道,又是老仙兒告訴的?」

「你不信咋地?老仙兒告訴我,別看劉強歲數小,他能為村里做些事。「

馬文說︰「我看你的老仙兒也是走了眼。「

賈半仙坐在車上合了眼,馬文用鞭桿兒杵她,杵得重,賈半仙沒好氣地叫︰「你干啥?」

馬文轉過身說︰「你又裝神弄鬼。」

賈半仙半閉著眼楮嘟囔︰「你不該說老仙兒走眼,老仙兒生氣了。本來想讓我開導你,又說不管你的臭事。」

馬文瞪賈半仙一眼,又在轅馬上拍一把,然後說︰「你說劉強這小子,不怕鬼也不信你那老仙兒,把亂墳崗子整的亂七八糟,那些野鬼不找他,你那老仙兒也看著不管,沒人治他,美得直冒鼻涕泡。我看這些神鬼屁也不是,沒啥可信的。」

賈半仙說︰「這劉強可要磨難重重啊!」

「老仙兒真的這樣說?」

賈半仙很干脆︰「老仙兒說,邪不壓正!」

「屁!」馬文向地上吐一口,惡狠狠地說︰「小崽子蹦不了幾天。」

賈半仙斜視馬文,故意氣他︰「你有啥不服氣,小劉強砍了馬向春,你能把他咋地?躲幾天,遭了幾天罪,挺過來了!周雲看中他,讓他領頭,看那片林子栽的,老大了。」

馬文卷了一支蛤蟆煙,慢悠悠地晃著鞭子,半閉上眼。賈半仙往馬文那邊湊湊,想說啥,馬文調過頭看她︰「干什麼?你還真想找野男人?」

「放你媽的狗屁!」賈半仙瞅著馬文說︰「想跟你說說何榮普,看你那損樣子,算了。」

賈半仙回到自己的坐位上,自言自語︰「這劉強怪有號召力的,小青年願意和他干。還有正在念書的吳小蘭也不在家歇著,跟著栽樹,和劉強打得火熱,只怕要出亂子啊!也是的,一個丫頭片子在亂墳崗子上瘋跑,這吳大哥能放心?」

馬文把抽剩的半截煙吐在地上,用力甩了一個響鞭,馬車的速度快了起來。

取土的地方離亂墳崗子不遠,馬文和賈半仙都能看到青年人植樹,一派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樹苗由周雲調配過來一些,大部分是他們從小南河邊,從南甸子的草地上挖來的。周雲在場,吳小蘭也在植樹的隊伍當中。

吳小蘭表示,中學畢業一定回到村里,把家鄉建設成美麗富裕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周雲很器重她,向她承諾︰「就要實行人民公社了,咱這和黃嶺,泡子沿合成一個大隊,你是這地方文化最高的青年,如果考不上高中,你就回來,大隊一定重用你。」吳小蘭說︰「學校號召有知識的青年返鄉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在廣闊的天地里發揮才能,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到畢業就遞申請。」周雲把話題岔開︰「這樣吧,這片林子該有個名字,你是文化人,名字由你起。」吳小蘭稍加思索,她說︰「叫青年林怎麼樣?」周雲沒表態,把目光投向劉強。劉強說︰「行,這個名字好,既表達了這片林子是我們青年人栽的,也表示這片林子象青年人一樣朝氣蓬勃。」周雲點點頭,當即拍板︰「用吳小蘭起的名字,就叫青年林。」

收工後,青年們陸陸續續都走了,荒甸上剩下劉強和吳小蘭,他倆來到大柳樹下,吳小蘭說︰「天還早,我們坐一會再走。」兩人挨著坐在樹根上,互相看了一眼,便沉默起來。

過一會兒,吳小蘭拍著大柳樹說︰「我們栽下的樹苗都長成這樣,那該多好。」劉強笑笑︰「如果都長成這樣大的樹,我們都變成白發老人了。听孬老爺講,他很小的時候就有這棵大柳樹,主干被雷劈過,從旁邊長出新枝,今天又這麼粗了。」吳小蘭也听過很多關于大柳樹的傳說,而且都和劉屯的災禍連在一起,沒人靠近它,也沒人敢砍它一個樹枝,大柳樹得以長期生存。如今樹干下已經腐蝕成一個樹洞,洞口有很多黃鼠狼的腳印,四周分布著很多無主的墳,亂墳被削平,栽上了柳樹、楊樹、榆樹和松樹。松樹是常青的,青年們用它表示青春常駐,也是對逝去亡靈的悼念。在剛剛發芽小樹的映襯下,大柳樹顯得高大而蒼老。

一群山雀落在樹梢,看見領地里來了陌生人,在樹上不滿地吵叫。劉強催促吳小蘭︰「鳥都回巢了,我們也回家吧。」吳小蘭欠了身,又坐回,吞吞吐吐地說︰「我,有件事情拿不定主意。快考高中了,學校號召返鄉,我是往上考,還是回鄉呢?」

「考高中。」劉強斬釘截鐵的說︰「一定考高中,上大學,學了知識,才能更好的建設國家。」

吳小蘭痴痴地看著劉強,半晌,她才搖了頭︰「我怕考不上,還不如報了名,響應國家號召,回鄉參加社會主義建設。」

劉強不解的問︰「你的成績不是很好嗎?」

吳小蘭說︰「升學率太低,又有保送生和政治推薦生,學校領導號召畢業生主動回鄉,比我成績好的同學也有打算報名的。」

「付老師同意你這樣做?」

「付老師不同意。」

「我說呢,付老師是位很有見識的人,人也正派,你听他的沒有錯。」

吳小蘭把頭轉向南,南邊是賀家窩棚中學。

劉強見她不說話,又問︰「你父母的意見呢?」

吳小蘭說︰「我媽只听我爹的,我爹和我放過風,說丫頭念到中學就了不錯了,認幾個字能找到家,丟不了就行,也不指望有啥出息。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也得讓他們認幾個字,如果都去上學,上哪整糧食吃?都得喝西北風。」

「舊思想,重男輕女。」劉強提高嗓門兒︰「別管太多,你听付老師的,只要考上高中,你爹就得供。」

吳小蘭說︰「付老師在學校不吃香,人雖老實,但老實人嘴直,和你爸爸一樣,不知哪句話得罪了範校長,範校長在學校大會上點名批評他。說上級號召有知識的青年回鄉參加社會主義建設,而付家興只強調學習成績,指使學生只顧個人前途,盲目學習,不關心國家,不響應號召,把學生推到白專道路上。範校長嫌我們班寫申請的學生太少,說付老師拖學校後腿,說這種行為是和學校領導唱反調,要求全體師生從政治的高度看待這個事情。範校長讓付老師立刻寫檢查,公布在學校的報欄中。」

劉強說︰「這範校長真不講情面,他們在小學是同事,又一起調到中學,有錯誤應該批評,總不該在學校大會上點名。」

「他是把付老師當做反面典型,借此推動學校的政治工作向前發展。現在全國都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號召中學生返鄉,範校長是個很有上進心的領導,這樣大的政治活動他不會落後。」

听了吳小蘭這番話,劉強搖搖頭︰「不是我的思想不積極,我不同意這種做法。領導們保送和推薦干部子女和政治生,又讓進步學生寫回鄉申請,本身就是矛盾,是個別人用謊言掩蓋政治上的骯髒。把一些學習好的學生都打發回農村,對將來的建設沒啥好處。」吳小蘭盯著劉強,她說︰「你真敢說,其實付老師和你的觀點一樣,他可不敢直說,就是這樣,範校長也沒放過他。」

「付老師也可以批評他。」劉強說︰「有意見可以擺在明處,中央還號召提意見呢,他範校長也不見得一貫正確。」

吳小蘭說︰「你是知道的,付老師是個膽子非常小的人,自從那次挨了批,好長時間都不說話,上課只是講題,下課回辦公室悶著,見不到一點兒笑容。」

「範校長搞得是官僚主義!」劉強為付老師鳴不平︰「在小學時,他靠整人起家,當上校長就一手遮天,教學好壞他不管,也不問升學率,只強調政治斗爭,不少人受過他的害。現在講民主了,真該給他提提意見,讓他改正作風。」

太陽鑽進地平線,他倆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吳小蘭告訴劉強︰「咱倆不能一起回家,我怕被我爹看見。」

一群小鳥迎著霞光飛來,見大柳樹下有人,它們急著拐過去,你追我趕。吳小蘭發出感慨︰「這些鳥看起來成雙成對,但它們並不是終生廝守,只有我們人類才會對愛情忠貞不渝。」

劉強說︰「愛情是神聖的,而愛情往往被現實扭曲,具體為什麼,我也搞不清,往往是有情人成不了眷屬。」

本來輕松的話,吳小蘭听得特別沉重,壓得她要流淚。

劉強見吳小蘭進村後才動身回家。

家里的晚飯已經做好,只等劉強回來吃。劉宏達也在家里,全神貫注地寫著材料,外面的天還沒黑,他就點起了煤油燈。劉宏達沒有責備兒子回來晚,因為他忘了飯時。

這些日子,劉宏達非常興奮。

形勢喜人,報紙上大力宣傳,社會主義不同于資本主義,是真正的人民當家作主,還可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上邊下來指示,讓大家暢所欲言,有話實說,可以給領導提意見。學校領導傳達了上級精神,並規定每名教師必須提出五條意見,少者視為對社會不滿,多者受表揚。頭腦靈活的教師,提的意見都是浮皮潦草,有些批評實質是歌頌和贊揚。劉宏達頭腦沒開竅,把明明白白的陷阱當成機會。他給教育局領導寫信,申訴自己的冤屈。他要讓領導知道,現在的中學校長範國棟,沒有教學本領,是個利用權勢搬弄是非的人。他觸及一個極其敏感的政治問題,問範國棟,讓那麼多好學生寫申請回鄉,為啥不讓自己的親戚寫申請?那麼多優秀的人材回家鄉種地,而他的親戚並不優秀卻保送高中,就讓學生響應這樣的號召嗎?劉宏達要求調回賀家窩棚小學,表示在原地爬起後努力工作,報答組織和偉大領袖**的恩情。他給教育局提出好些建議,他認為建議都是善意的,一定會得到領導的重視。然而,他不知道,反右強風驟然刮起,有的地方準備抓人。

劉宏達的老母親從兒媳嘴里知道兒子寫一些惹禍的東西,湊過來模著兒子說︰「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千萬別再捅婁子,上次你出的差錯,把這個家差點毀了!」劉宏達慢慢推開母親的手,一臉委屈地說︰「媽,你兒子冤屈,心里憋個疙瘩,不說出去難受!」他母親仍然相勸︰「啥事都要想得開,忍忍就過去了。先人告訴過我們,能忍者自安,知足者常樂。我們現在有飯吃,也有房子住,該知足了。你在學校只管教書,千萬別說長道短,禍從口出,哪朝哪代都是這樣。」

劉宏達安慰母親︰「我的一些意見都是善意的,不會出什麼事。」

「唉!你以為是善意,別人不一定這樣看,過去有很多教訓,你也該吸取了。」

劉宏達听不進母親的話,他說︰「媽,你不要講過去的事,現在讓說話了,人人平等,號召大家提意見,學校的板報欄兒都成了意見欄兒,你不用擔心。上級有明確指示,對提意見的人,不抓辮子,不打棍子。」

他母親也堅持自己的看法︰「上級什麼時候也沒說不讓講話啊!話說多了,就是沒有好處。日本人統治那會兒,你也該記得。滿洲國有兩大罪名,一個是政治犯,一個是經濟犯,都是要殺頭的。經濟犯就是吃大米,政治犯就是多說話。咱不圖吃大米,只求粗糧別斷頓,經濟犯和咱沾不上。嘴上可要有個把門的,你要不是和範校長 嘴,何苦坐大牢。」

母親的話刺到了劉宏達的痛處,他提高聲音︰「媽,求你不要嘀咕了,你兒子不是小孩兒,知道怎麼做。」

李淑芝見娘倆說話的聲音都高起來,過來解勸︰「劉強回來了,我們吃飯。媽坐到炕里去,大家快點兒吃,省點兒燈油。」她順手把劉宏達跟前的煤油燈端起來放在倒扣的碗底上,對丈夫說︰「媽說的也不是沒道理,還是少摻和事有好處。讓你提意見,那都是糊弄人,從古到今,都樂意听好話,沒有樂意挨罵的。「

劉宏達拿起的飯碗又放下,李淑芝趕緊岔開話︰「你該拿出精力管管你的兒子,小劉志的作業本成了擦紙,作業說不定寫成啥樣子呢?」

劉宏達拿過劉志的書包,掏出作業本翻看一篇作文。字寫的還算端正,內容也說的過去,可是滿紙都是錯別字,把「知識分子」寫成「知詩分子」,老師在批改的過程中也沒糾正,只在作文下面潦草地寫個「良」字。劉宏達拽過吞咽秫米飯的劉志,大聲問︰「這些錯別字咋回事?」劉志正顧吃飯,被父親問的一愣,抬起頭說︰「我沒寫錯,谷老師就是這樣教的。」劉宏達問︰「什麼叫知詩分子?」劉志解釋︰「谷老師說,有文化的人都懂詩詞,懂詩和知詩是一碼事。」

劉宏達見兒子不認錯,氣呼呼地吼︰「你再說!哪個老師會教這麼多錯別字?」

李淑芝趕忙勸丈夫︰「是我多說話,飯時還鬧個不痛快,都過來吃飯吧,燈快沒油了。」

全家人吃著飯,劉宏達問劉志︰「你剛才說的是哪位谷老師?」

劉志說︰「谷長漢。」

劉宏達想想,疑惑地問︰「我認識谷長漢,他沒上過幾天學,怎麼會當上老師呢?」

李淑芝告訴他︰「人家有本事唄,在學校也是大紅人,說話老響了。別看他教不好學生,向上巴結有一套,最勢利眼。你出事那陣子,他欺負劉志,咱家老二好長時間都不敢上學。」

劉宏達吞了幾口飯,放下碗沉思。李淑芝催促他︰「快吃飯吧,事情都過去了,以後有時間,給劉志補補功課,讓他趕上去。」

吃完晚飯,李淑芝立刻熄了燈,全家各找各的位置去睡覺。劉宏達睡不著,模黑從牆上摘下胡琴,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拉起來,傳統地方戲「小過門」的樂曲從土房里飄出去。

由于夜靜,琴聲傳到吳有金家,吳有金罵一句︰「又他媽還陽了!」

吳有金罵劉宏達還陽,完全是因為女兒吳小蘭。

只從劉強砍了馬向春以後,吳有金對劉強有了根本性轉變,由以前的喜歡變成刁難,在馬文等人的挑撥下,還有幾分仇怨。

吳小蘭怕父親知道她和劉強接觸,可越怕越有鬼,這事偏偏讓馬向勇踫到。馬向勇一瘸一拐地跑到吳家,進門就問︰「吳大叔,你家小蘭去哪了?」吳有金正急著吃飯,隨口說︰「響應號召,義務勞動,栽樹去了。」

馬向勇說;「栽樹的人都回家吃飯,這麼晚,她也該回來。」吳有金沒理會馬向勇的用意,只是說︰「還是沒餓,餓了她就回來。」

馬向勇湊到吳有金的耳邊,認認真真地說︰「吳小蘭和劉強在一起,別人收工了,他倆還不走,坐在那棵大柳樹下,挺近乎,像是談情說愛。」

吳有金知道馬向勇嘴損,什麼事到他嘴里準難听。對馬向勇這些話,他沒往心里去,裝了一袋煙點著,滿不在乎地說︰「小蘭還是個孩子,懂什麼說愛不說愛,倆人從小就在一起玩兒,沒那些閑雜事兒。」馬向勇非常嚴肅的說︰「現在興自由戀愛,特別那些念過幾天書的人,更喜好這些。你還真得管住小蘭,別讓那小子給糊弄住。」

吳有金不愛理馬向勇,為了早點兒讓他離開,便說︰「行,等小蘭回來我說說她。再者說,這事應該她媽管。」吳有金看一眼在鍋台忙活的王淑芬,又說︰「看你姨那個熊樣,啥事都依著閨女,哼,這個事,還得我操心。」

馬向勇向外挪步,回過頭說︰「該操心就得操心,這可是大事。老劉家看著挺不錯,美不了幾天。如果小蘭真讓那小子騙了去,一輩子都不得好,還會牽連親屬,你這當父親的可要慎重。」

吳有金被馬向勇說愣,睜大眼楮問︰「什麼事你總是先知道,現在都好好的,那老劉家又要遭什麼災?」

馬向勇臉上露出笑︰「現在提倡什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那是啥玩意兒?咱說不清,我想都是假招子,讓人們把心里的話掏干淨,然後……」馬向勇把兩手狠狠地合在一起,他又說︰「現在什麼人都敢說話了,連從朝鮮跑回來的逃兵也吹起了大牛。還有那些讀過幾天書的人,更是膽大包天。往上提意見,這不是要反嗎?我們無產階級政權決不能容忍這些!」說到這,馬向勇笑臉上露出猙獰︰「革命運動很快就要來了,我們等著看好吧!」

吳有金覺得馬向勇的話不是沒道理︰「這幾年大小運動沒少搞,又是肅反,又是鎮反,人們都謹慎起來,說話都講究分寸。怎麼突然間人們就這麼膽大呢?上邊真的讓老百姓隨便說話嗎?或者真的像馬向勇說的那樣,還要抓人嗎?」吳有金搞不清楚,他也不想搞清楚。聞著鍋里香噴噴的飯味兒,吳有金感到餓。王淑芬把飯端到他的面前,吳有金誰也沒讓,自己操碗吃了起來。

馬向勇剛走,吳小蘭就進了家門。吳有金劈頭問︰「干什麼回來這麼晚?」吳小蘭見父親生氣,小聲說︰「任務量大,剛干完。」

「以後不許和那小子往一起湊乎!」

吳有金大聲說完,端起碗又往嘴里送飯。吳小蘭看一眼父親,爬上炕挨著弟弟吳殿發坐下來。吳有金扔下飯碗,到院里站了站,進屋裝了一袋蛤蟆煙,叼著倒在炕頭兒上,罵了劉宏達「還陽」後,一會兒就發出呼嚕聲。吳小蘭覺得父親睡著了,問母親︰「我爹為啥生氣?」

王淑芬告訴她︰「剛才馬向勇來了。」

吳小蘭嫌惡馬向勇,對母親說︰「以後別讓他來咱家,我爹也不喜見他。」

「你爹不是和他生氣,是因為你。」

「和我生氣?」吳小蘭模不到頭腦︰「我沒惹他呀!」

王淑芬問︰「是不是和劉強在一塊兒了?」

吳小蘭沒說話。

王淑芬說︰「別人都收工了,你和劉強坐在大柳樹下不走,這事讓馬向勇看見。」

吳小蘭解釋︰「是晚走一會兒,那有啥呀?我們說的都是正事。」

「唉!媽是看著你倆一起長大的,劉強是個好孩子,媽喜歡他。可是,小時候在一起沒人說啥,你們長大了,相互間要有分寸,別讓人家說閑話。」

吳小蘭問母親︰「馬向勇跟我爹說啥了?」

「倒也沒說啥,就是告訴你爹,讓你離劉強遠點兒,還說要搞運動,劉家又要遭災什麼的。」

听到這,吳小蘭心里「格登」一下,她從學校那也听到一些類似的消息。形勢在變化,有些提過意見的老師大多閉了嘴,可劉宏達還痴迷不誤。寫申訴材料,夢想讓領導認錯,難道劉宏達真的要給劉家帶來災難嗎?

劉強家的事牽動吳小蘭的心,她睡不著覺,睜著眼在漆黑的屋里不停地翻身,被攪亂的頭腦里回繞著一句話︰「愛上了劉強,兩人的命運真的要連在一起了!」

吳小蘭剛感到困意,突然響起敲門聲,孫勝才一邊拍門一邊喊︰「吳社長,大事不好,出人命了!」

吳有金跳下地,推開門問︰「咋呼啥?」

孫勝才喘著粗氣說︰「老黑把劉笑言打了。」

吳有金長出了一口氣,大聲說︰「劉笑言是地主,打就打了,拉開就行。

「打死了,躺在老黑家的地上吐白沫,勸架的馬榮沒了主意,讓我來叫你。」

吳有金罵了聲︰「娘的,狗日的親哥們打生死架!」提上鞋,和孫勝才去了老黑家。

听到孫勝才說打死人,嚇得吳小蘭倚到母親懷里。吳有金走後,她問母親︰「劉笑言是劉有權的兒子,老黑是溝西的,我爹為啥說他倆是親哥們兒呢?」

王淑芬撫模閨女的臉,長長地「唉」了聲,小聲告訴吳小蘭︰「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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