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五

作者 ︰ 老工農

初春,刮起大風,它用強大的力量吹化積了一冬的冰雪,吹醒了沉睡的土地。樹木開始發芽,小草開始綻綠,劉屯的人們扔下手中的紙牌和棋子,從貓冬的土屋里走出來,曬著暖烘烘的太陽,為一年的生計忙碌起來。

小南河水量足,阻斷河南河北兩地的交通,也給劉屯人帶來掙錢的機會。盡管有不吉利的說法,身體強壯的人也抽空干起背河的營生。

由于鬧鬼的種種傳說,人們對亂墳崗子更加恐懼,就連被雷擊過的大柳樹也成了不祥的象征。緊靠亂墳崗子的舊道被荒草覆蓋,再也顯現不出從前人來人往的跡象。

羊羔子穿件破棉襖,趿拉著露著腳趾的破棉鞋向小南河走去,他沒從路上走,而是從草甸子上穿過去。路過亂墳崗子時,他立在遠處向被雷擊過的大柳樹看了幾眼。

他剛剛記事,就知道劉屯有棵大柳樹,從母親那里听到很多大柳樹的故事,也知道父親是從大柳樹下走出去的。

那天,瞎爬子把丈夫送到樹下,模著自己的肚子說︰「孩子就要生了,你要早點兒回來呀!孩子的名字等你起。」可是,直到羊羔子長大,他的父親也沒回來。但他覺得,父親一定忘不了他娘倆,忘不了家鄉的大柳樹,一定從這里回家。

羊羔子來到河邊,蹲在樹叢下等過河人。河風刺骨,他覺得身上冷,便在河邊折根柳條,把破棉襖往懷里掖了掖,用柳條系緊。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羊羔子等來了生意。過河人是城里婦女,很年輕,穿戴上像個大姑娘,大方樣像個小媳婦。羊羔子把女人多搭幾眼,主要是衡量她的身材和重量。

羊羔子單薄,塊兒頭大的背不動。

女人中等身材,不算瘦,但苗條,挺精神,充滿活力,不是背起來死死壓在背上的那種人。

羊羔子對過河人很滿意,主動上前搭話。看來女人不急于過河,對他帶搭不理。羊羔子對這個女人產生看法,心里罵︰「小娘們兒,是個野雞,說不定去哪打野食兒。」

羊羔子說這樣的女人是野雞不是沒有根據,因為以往年輕女人過河都有男人陪著,這麼漂亮的女人自己出遠門兒,肯定有說道。羊羔子倒不管女人是什麼身份,只著急快點把生意做成,把背河錢拿到手。

女人似乎對小南河很熟悉,也似乎對這個地方有些眷戀,她坐在包裹上問︰「還記得以前過河擺筏子嗎?」

吹來一陣風,羊羔子打個冷戰,看到女人穩穩地坐著包裹上,他覺得自己壓得慌,沒好氣地回答︰「我沒見誰擺筏子,都是背河,沒人用那破玩意兒。」

羊羔子沒見過在小南河擺筏子,從母親那里听說過。當時在東南崗子住著姓賈的一戶人家,他家在小南河放了一個小木筏,方便過河人。

女人說︰「你沒見過吧,我見過,還坐過呢。」

「那是啥年代,有老多年頭了,那時水大,人夠不著底。現在這點兒水,一背就過去,沒人再費那個事。」羊羔子催促女人︰「你還過河不?呆一會我就回去了。」羊羔子不是想回去,他怕再來比他強壯的人,搶走她的生意。

女人也是這個想法。她見羊羔子太單薄,怕被扔到河里。河邊沒有其他人,她想再等一會,故意找話︰「以前你們背河,都不穿衣服,太粗陋,不文明,讓過河人心里噎得慌。」

羊羔子冷得直跺腳,想放棄背河,又舍不得到手的錢。听了女人說這話,他更沒有好態度︰「現在也是光,嫌害羞你就自己趟過去。」羊羔子怕女人按照他的話去做,急忙說︰「河里到處是窩子,淹死那可沒人管。」他見女人沒有動身的跡象,又解釋︰「你看我這身破棉衣,下到水里還不把我墜死?別說背人了,我自己也過不去。」

女人說︰「你們跟城里人學,穿三角褲衩,男人女人都穿它,還在一個池子里洗澡呢。」

羊羔子也穿著褲衩子,是瞎爬子用破夾褲改的,褲腿過膝蓋,又肥又大,下水纏腿,背河穿不得。他听過劉佔山講起三角褲衩的事,便說︰「大鼻子喜歡穿那玩意兒,兜得緊緊的,和沒穿一個樣,不是兩口子也在一個澡堂子里洗澡,糊弄人唄。你們城里人真會學,淨整些花花事。大鼻子牲性,喜歡撲拉毛斯,你們可別學那個。」

「你怎麼說髒話?」女人臉紅,看來挺靦腆,她說︰「你這個人年紀不大,知道的不少,從哪學來這麼多髒東西?」

受到女人的譴責,羊羔子心里不得勁兒,大聲說︰「背河的規矩就是光,別說你,就是官太太、大小姐也是這樣背。反正河里有窩子,也有深溝,你要不怕死,就自己趟過去,我還不伺候你呢。」說著,假裝要走,女人並不攔他。

羊羔子走幾步,又轉回來,嘴里念叨︰「這人活著,用不著心疼兜里那兩個錢兒,過河弄濕身子,路上準凍出病,要是掉到窩子里淹死,多少錢也是人家的。我村大柳樹下的淹死鬼就是例子,撲通一聲,蹩咕了,家都回不去,還要連累二倔子。」

「二倔子?」

「咋地,你認識?不可能,他背河時你還小。」羊羔子說︰「二倔子可是個好背河的,什麼人都見過,听說還背過賀家窩棚車站總站長的八太太。那小娘們兒長得,跟天仙似的,誰見了誰腿軟。」羊羔子故意瞅一眼過河的女人,又說︰「人家過河一點兒沒挑撿,啥也沒說,順順當當讓背過去,你說給了二倔子多少錢?」

女人白一眼羊羔子。

羊羔子說︰「給的是現大洋,二倔子半年沒花了。」

八太太的事是羊羔子杜撰的,根本就沒這碼事。他覺得眼前的過河人不但磨蹭,而且自做嬌貴,整出個有頭有臉兒的大人物來壓她,想不到女人的一句話把他噎得半天兒沒吭聲。

「那是二倔子不會花。」

羊羔子想和女人打僵持戰,小聲嘟囔︰「你不著急,我也不著急,陽光暖和,我多曬一會兒,反正離家近,餓了就回去吃大餅子。」

女人對他說︰「我向你打听點兒事兒,完了咱就過河。」

羊羔子沒好氣︰「想問啥,你快點兒說。」

「我想打听你們村姓賈的人家。」

「啊,老賈家?」羊羔子似乎來了精神︰「那家人家我知道,你算問到地方了。你知道不,那家人家可不一般,賊神乎。听我媽講過,他們的祖先是個母狐狸。」羊羔子見女人用吃驚的眼神看著他,情緒變得高漲︰「你不信咋地,確實是個母狐狸。我們這里狐狸多,有很多成精的。見過火狐狸沒,那就是快成精了,在夜間像個大火團,村里人見了都害怕。」

羊羔子繼續講︰「不過真正成精的狐狸不嚇人,它會變,都是變成寡婦,倒是沒有變成大姑娘的。我們這地方的長蟲也會變,能變成帥小伙,那家大姑娘沾上它可就慘了,活活折磨死。不過老百姓不用怕,因為蛇精專去大戶人家,看不起苦人。再者說,老黑會請三太爺,能鎮住它。狐狸精心眼好,很少有害人的,如果她相中哪個光棍子,不但和他睡覺,還會讓他發財。」

見女人听得認真,羊羔子又說︰「不知是賈家的爺爺還是太爺,遇上了狐狸精,听我媽講,那個狐狸精老漂亮了。」羊羔子看一眼過河女人,接著往下講︰「年齡和你差不多,比你好看。和姓賈的過上日子,給他生兒育女。你信不,一下子就把賈家整有錢了。那家伙,要吃有吃,要住有住的。你說東南崗子原來是個啥地方,澇窪塘!狐狸精用手一比劃,變成良田了,堆起了房座子。不信你回去看,現在還有房牆呢。」

女人問︰「現在的賈家歸哪了?」

「你先別問歸哪,前邊的事還沒講完呢。狐狸精給賈家生了兩個閨女,水靈靈的,一看就沾靈氣。不是我說得玄,就是皇上沒看到,看到準帶到宮里,至少是偏妃。要是擱現在,都能當上大官兒太太,不是鄉長夫人,也是縣長夫人。我琢磨,他們的閨女也差不多。」

「你怎麼知道?」

「听我媽說的啊!狐狸精的血脈,有仙氣。」羊羔子見過河的女人對他笑笑,又說︰「村里的男人都希望遇到狐狸精,特別是那些老光棍子。老逛老實點兒,而那個孫廣斌急得滿村轉。自古以來,劉屯就是賈家祖先有福氣。听說別的地方有遇上的,都是被弄得家破人亡。狐狸精也看人,對誠實的勞苦人它用好心眼兒,對富人家的公子它采用壞招術。」

過河女人往北瞅,像是思考什麼。羊羔子著了急,對她說︰「該講的都對你講了,該過河吧!把你背過去,我還有別的事。」

女人說︰「我問你賈家搬到哪,你還沒告訴我。」

「你打听那干啥?你是女的,沾不上狐狸精的光。」不過羊羔子還是告訴她︰「賈家不行了,搬到小南營,听說國家要佔那地方,他家又搬回來,在村里蓋了房子。」

「賈家怎麼想搬走呢?」

「我怎麼知道,淨問這些不著邊的話。」羊羔子想了想說︰「不過嗎,好象听我媽說過,賈家把狐狸精埋在小南營。為了沾光唄,跟著搬了去。」

過河女人站起身,做著過河的準備,羊羔子開始講價錢︰「今天過河你得給雙份錢。」

女人吃驚地問︰「為什麼?」

「我給你講了這麼多故事,又耽誤了這麼長時間,都得有報酬。」

女人不認可,大聲說︰「你這是欺詐,沒听說嘮嗑也收錢。」

「你不給我就不背。」

「我不用你背,你走吧!」

「我才不走呢。不背你,我再背別人。」

女人說︰「我從河南過來時,天氣比這冷,才要我三毛錢,你要背,也給三毛。」

羊羔子看了看河對岸,又看看上下游,沒有背河人,他說︰「我不干,你想過河,就得付一元錢。」

「四毛行不?」

「不行!」

經過討價還價,女人出五毛錢,羊羔子同意背她過河,婦女的條件是不能弄濕衣服,而且把包裹同時運過去。

羊羔子用手拎拎包裹,覺得很沉,便和她商量,先把她送過河,再回來取包裹。女人再次打量羊羔子,覺得這個瘦小子不可信,她說︰「必須一起過河,你能背就背,不能背我再用別人。」羊羔子看出女人不信任他,冷冷一笑,不耐煩地說︰「你找別人吧!白跟你費了半天兒嘴,唉,踫上個摳門兒。」女人沒辦法,只好央求他︰「大兄弟,你背吧!我再多給你五毛錢。」

羊羔子看到女人讓了步,便在心里盤算戲弄她的壞主意,伸出手對女人說︰「天這樣冷,掙幾個小錢真不易,你要不多給五毛錢,我才不背呢,先付錢吧!」女人不同意,強調每次過河都是後給錢。羊羔子堅持先付錢,他說,坐火車還得先買票呢。

羊羔子沒坐過火車,先買票是從劉佔山嘴里听到的。這里離火車站並不遠,連火車的鳴笛聲都能听見。可是,羊羔子並不知道火車是什麼樣,小南河這里,是他去過最遠的地方。

女人擰不過,只好給足過河錢,羊羔子接過,裝進露出棉花的破衣兜里。讓女人背過身,他先甩掉棉襖,接著月兌掉棉褲。河風吹過,冷的直顫抖,拿回棉襖想穿上,又怕被水打濕把他拖進窩子里。他把棉襖甩到樹叢上,蹲,抖著牙齒說︰「快點兒,快過來。」女人並不著急,示意他把包裹提著。羊羔子凍得臉色變青,見女人磨磨蹭蹭,怨憤的心情油然而生,壞點子立刻在頭腦里生成,沒好氣地對女人說︰「你不想過河就拉倒,想過就得自己提包裹。」女人說︰「過河時我得摟著你,騰不出手來。」羊羔子回頭白她一眼,大聲說︰「用嘴叼著。」

女人不情願地叼著包裹,趴在羊羔子單薄的後背上。羊羔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對岸走去,而且專向水急的地方走。女人緊緊地抱著他的肩,兩條腿往上提,但是,兩只鞋還是濺上水。她示意羊羔子選好的地方走,不要弄濕她的鞋。羊羔子領會她的意思,故意失腳,做出要跌倒的架式,把女人的一只腳泡在水里。女人感到鞋里進了水,非常惱火,在羊羔子前胸狠狠地掐一把。羊羔子感到很疼,心想︰「你把我掐疼,我讓你更難受!」他說︰「怕濕鞋你就往上串串。」女人嘴里叨著包裹,兩手摟著羊羔子,根本沒辦法往上串。她在羊羔子背上動了動,求羊羔子幫忙。羊羔子覺得機會已到,用兩手托住了女人的。女人覺得不舒服,便在羊羔子的背上扭動起來,叨著包裹的嘴里發出「唔唔」聲,已示反抗羊羔子的無理。羊羔子不但沒理會,反而在女人的上掐一把,女人憤怒地大叫︰「你干什麼?」一張嘴,包裹掉在河里,順水向下游漂去。女人急著喊︰「快把包裹追回來!」羊羔子站在水里不動,女人騰出手拍打他的背,帶著哭腔說︰「我的衣服和錢都在包裹里,快把它撈回來!」看著包裹向下游漂動,羊羔子不緊不慢地說︰「要追包裹,就得先把你放在水里。」女人哭著說︰「快放下,趕快追包裹。」羊羔子順勢把女人放下,往下游追趕包裹。

女人站到水里,冰冷的河水幾乎涼透全身,她忘了過河的危險,哭啼著向對岸走去。上了岸,身上的衣褲都往下淌水,她一邊打噴嚏一邊罵︰「倒霉死了,遇上這個王八羔子。」

羊羔子撈起包裹,送到對岸就往回跑,回到岸上,急忙穿上破棉襖,扭過身往對岸看。女人翻著包裹,試圖找件干衣服換上。

羊羔子從破衣兜里翻出女人給的過河錢,凍青的臉上露出一絲難

看的笑,他向對岸的女人做個鬼臉,然後穿上棉褲,蹦蹦跳跳地向村子跑去。為了走近道,羊羔子擦著亂墳崗子的邊上跑,亂墳崗子不遠處有個小水泡子,他看見劉強扛著推網來到泡子邊上。

劉強剛從鎮上搬回來時,羊羔子看不起他,背後叫他「小反」。自從砍了馬向春,劉強的形象立刻在他心里高大起來。後來,劉宏達被放回,又繼續當教書先生,吃著國家給的商品糧,房子也蓋上,馬家也沒把劉強怎麼樣,羊羔子覺得劉強很了不起,是個響當當的硬漢,馬文和馬榮加一起也搬不倒他。羊羔子听到劉強在野外躲藏的事,更增加他對劉強的敬畏。暗自嘟囔︰「甸子上的草垛靠著亂墳崗子,深更半夜誰敢呆?只有老黑呆過,那是和劉老財打賭,混一頓肉吃。」

羊羔子被老黑欺負,他認為老黑不是好東西,背後罵老黑是「老野」。馬文也欺負他,但是馬家勢力大,成份好,他覺得馬家像一座靠山,願意和他們攪在一起。

那一天,馬向春不讓劉強砍樹,羊羔子也跟著起哄,想看看馬向春怎麼教訓劉強。他沒想到,馬向春不行事兒,倒在細個挑劉強的斧下。劉強砍馬向春的情景常在他的腦海里出現︰「手起斧落,嚓!馬向春粗壯的身軀倒在草地里,真痛快!」後來見到馬向春,他總是在背後學劉強的動作,嘴里發出「嚓」的聲音。有一次,他的「嚓」聲還沒落地,就被馬文逮個正著,只好挺著,讓馬文扇了兩個嘴巴子。

羊羔子眼前的小水泡子並不大,以前長著茂盛的三楞草,去年漲了水,沒有排出去,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小水泡子離亂墳崗子很近,村里人都不願到這里來,劉強也是前一天發現這里有魚。

劉強回村後,他在荒草甸子藏身的事情傳到支書周雲的耳朵里,周雲對他說︰「你小子真有膽量啊!晚上踫到鬼沒有?」劉強笑笑︰「哪有什麼鬼,都是人們自己嚇唬自己。」周雲豎起大拇指︰「好樣的,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敢不敢承擔?」沒等劉強表態,周雲說︰「讓你領頭把亂墳崗子平了,然後栽上樹。啊,對了,人們都說那里有鬼,你能帶這個頭嗎?」劉強點了頭。周雲告訴他︰「我把村里的小青年都召集起來,讓他們跟著你干,多栽些樹,擋擋風沙,樹長大了,也是一筆財富,省得村里人為爭幾根木頭打架。」

劉強帶著周雲的使命來查看亂墳崗子,意外發現亂墳崗子旁邊的水坑里有魚,回家扛來自己織的推網,擼起褲腿下到水里,水很清,能照出人影。

羊羔子來到近前,向水里看看,他覺得劉強很可笑,心里說︰「這樣清的水里會有魚?這小子又白賣傻力氣。」他見劉強推了幾網,一個魚也沒推上來,便笑了笑,模模兜里的一元錢,一溜小跑進了村子。

羊羔子剛走,劉強的網里開始上魚,全是二寸長的沙葫蘆魚。

這種魚不怕凍,能在冰下過冬,開春時肚里沒有泥,肉質鮮肥。劉強推到魚,信心更足,一會兒功夫,他就推上來半土筐。他覺得水泡子里的魚被撈得差不多,便上了岸,用干草抹了腳,穿上鞋準備回家。這時,他看見馬向春從遠處向這邊走來。

馬向春被劉強砍傷後,頭上留下一個永久性的疤痕,讓人看了非常別扭。如果是別人,留點長發也能蓋住一些,馬向春不愛留發,這條傷痕就像蚯蚓緊緊貼在他的光頭上。

劉強遇到馬向春,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後悔那一斧子下得太重,不該給馬向春造成這樣大的傷害。馬向春的父親死的早,母親早早給他娶了媳婦,媳婦又太能生育,挨肩兒的孩子又都活下來,馬向春挑起了沉重的生活重擔。日子過得艱難,常常是有吃無穿。

劉強見馬向春向水泡子走來,他把土筐里的魚向網里倒一半,把土筐留下,扛起推網回家。

原來,馬向春是在遠處看見有人抓魚,出于好奇,他來到這里。看見是劉強,他又想往回走。劉強扛著推網走了,他才到泡子邊。見筐里還剩著魚,心里象明白了什麼。

筐里的魚活蹦亂跳,蹦得馬向春來了火,飛起一腳,把魚筐踢到半空,小魚都散落到荒草上。馬向春月兌了衣褲,光著身子下到小水泡子里,手腳並動,在水里滾爬,轉眼工夫,水被攪成泥湯。

馬向春上了岸,披上破棉襖,蹲在草地上,兩眼盯著水面。一棵煙工夫,水面出現氣泡,被泥水嗆昏的小魚全都浮在水面,伸嘴呼吸空氣。馬向春向四周看了看,撿回被他踢飛的土筐,拿著它下到水里,把水里的魚全部撈了上來。他沒找到適合裝魚的家什,便用劉強丟下的土筐,走兩步停下,月兌下剛穿上的夾褲。

夾褲是棉褲的改裝,掏出棉花加了補丁。馬向春把褲腿扎起來,小魚裝進去,又把土筐踢進泡子里,然後把裝滿沙葫蘆魚的褲子搭在肩上,向村里走去。

劉強回到家,分出一半魚給劉氏送過去。

這些天,劉氏總是愁眉苦臉,天天罵死去的丈夫。她的兒子劉軍在修水庫的工地上累倒,被人接回家。劉氏以為大小伙子將養一陣子會好的,哪曾想劉軍的身體越來越差,不能下地干活,而且尿炕。劉氏只好自己去合作社出工,跟男勞力一樣干活,又吃不飽飯,常常累倒在地里。等到喘上氣時,她就罵小雙子,也罵周雲。她認為劉軍是周雲派走的,如果不去水庫工地,就不能折騰成這個樣子。她還罵朱世文,說他不是劉家的後代,是野種,不然他不會害自己的本家兄弟。

劉輝和劉軍是一個祖太爺公孫,和劉強更近,是一個太爺。他們這支人口不興旺,比較近的叔伯兄弟也不多。劉輝的父親體格不太好,在村里能干出了名。他白天給劉有權打短工,收工後再侍弄自家的兩畝四分地,幻想用汗水創造幸福,讓劉輝母子跟他過上好日子。一次往家扛柴禾,過力引起大出血,再也沒有爬起來,拋下孤兒寡母。

失去頂梁柱,劉輝家的日子過得極其艱難,他母親沒辦法,把二畝四分地典給一只眼喬貴,無力贖回,母子倆落到土房兩間,地無一壟的境地。

村里人看劉輝可憐,都沒少接濟他。劉氏也是孤兒寡母,她省下嘴里的大餅子給這個同病相憐的本家佷子吃。別人的幫助微不足道,幫助劉輝最多的是劉宏達。劉宏達家的生活條件好一些,又是劉輝的堂叔,不能看著不管。劉輝吃慣了百家飯,漸漸地覺得,別人供他是應該的,養成了張嘴要吃,游手好閑的壞習慣。

劉輝長到十四歲,出于這樣家庭狀況的男孩子,按理說應該挑起家庭重擔,劉輝不挑,和比他小的孩子在甸子上瘋跑,也經常和劉軍在一起玩兒。

戰亂不止,災荒不斷,劉輝的母親熬不下去,帶著劉輝嫁到朱家灣。朱老漢沒結過婚,像親生父親一樣對待繼子。為了讓劉輝有個好前程,朱老漢把十幾歲的劉輝送進公辦小學校,學校被戰爭搞得經常停課,劉輝又不正經學習,當他學會寫朱世文三個字時,也剛剛認清自己的本來名字叫劉輝。

朱家灣搞土改,鄰村的胡永泉協助穿軍裝的土改工作隊,劉輝沒事干,跟著工作隊扯繩。工作隊省下高粱米飯給他吃,他也結識了不是貧農的貧農團成員胡永泉。

胡永泉有文化,參加了幾個村的土改,做出了一定的成績。土改工作隊南下時,把胡永泉安排在老八區管治安。老八區管著土改前的龐妃廟鄉,劉屯人有時把鄉和區混淆,他們稱胡永泉為鄉助理。

進入青年的劉輝仍然不善農耕,又沒手藝和特長,成了朱家灣的「街溜子」。老這麼閑著不是長事,他找到治安助理胡永泉,死皮賴臉地求胡永泉賞他一口飯吃。正趕上治安組人手緊,胡永泉把他留下來,供他飯,不給開資,外出抓人給一些補助。

劉輝抓的第一個人是二倔子。事前,胡永泉給他做思想工作︰「劉屯是你的家鄉,讓你去工作,你可要打破情面啊!」劉輝一點兒不含糊,對胡永泉說︰「什麼家鄉不家鄉,我對那的人沒好感。我叫朱世文,是朱家灣的朱家人。」

朱世文是朱老漢給他起的名字,劉輝不常使用,他覺得,現在搬出來是時候。

胡永泉笑了笑說︰「听說你父親死得早,劉屯人沒少照顧你,你可別因為小恩小惠影響革命工作。」

「不會的。」劉輝態度堅決︰「他們給我吃,都是他們吃剩的,我不領情。天大地大不如革命工作大,爹親娘親不如偉大領袖**親,河深海深不如領導的恩情深,只要您說一聲,就是把劉宏達抓來,我也沒二話。」

胡永泉問劉輝︰「劉宏達是誰?」

「一個孩子王,我媽讓我把他叫叔。我才不管那些呢,我姓朱,就是朱老爺子有問題,我也不放過!」

胡永泉對劉輝的話很滿意,鼓勵他︰「有革命熱情,就看實際行動了。」

抓捕二倔子,劉輝機智果斷,手到成功,工作非常出色,得到了胡永泉的賞識,讓他在鄉里的食堂吃了一段時間的份兒飯。後來案件少,機關的人員猛增,食堂沒收劉輝的筷子,他灰溜溜地回到朱家灣。朱家灣出民工,村里派劉輝上工地,他又找到胡永泉,胡永泉托關系給他弄個監工的角色。

監工不干活,吃得比民工好。一些監工依仗後台,手里常拿個鎬把、鍬把或者什麼東西,哪個民工不出力,輕者遭訓斥,重者棍棒相加,民工都躲著他們。

但是,監工要對工程進度負責任,哪段工程落後,領導不但處理領工的,監工也要受批評。

劉軍干活的地段,就是朱世文監工。朱世文和朱老漢鬧別扭,又更名劉輝。

由于天氣冷,劉輝看管手段粗暴,和領工發生沖突,氣得領工不喜得管,民工們不是消極怠工,就是偷著逃跑。進度上不去,領導追得緊,劉輝急得火燎 。明知無法完成任務,他玩兒起政治游戲,喊出了工作效率往前看,勞動態度爭第一的口號。

劉軍挖地基,坑里大量滲水。劉輝調來抽水機,剛啟動,抽水機就不轉了,停了電。民工們望著齊腰深的積水束手無策,全部退到坑上。劉輝抓住機會,從工地上拉來《人定勝天》的大紅標語,領頭呼喊革命口號︰「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他動員民工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下到水里挖泥。凍得發抖的民工看到結了冰碴的泥水,誰也不願下去,又不敢離開,都圍在坑邊看。劉輝轉到劉軍背後,用身體在劉軍背後踫一下,劉軍腳下濕滑,順坡下到水里。劉輝在坑上喊︰「大家向劉軍學習,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堅決完成任務!」他從民工手里搶過鐵鍬扔給劉軍。讓劉軍往上撈泥,給民工做出榜樣。

冰水淹到劉軍月復部,凍得受不了。他想爬出水坑,可是,被水滲透的棉褲拖著他,無法爬上來。他從水里撈起劉輝扔來的鐵鍬,拄著它往上掙扎,就在這時,又一個民工滑到坑里。劉輝在坑上喊︰「還有向劉軍學習的沒有?困難像美帝,你硬它就屁,困難像根草,你硬他就倒!」坑里的同伴站的地方水淺,見深水中的劉軍臉色變青,主動幫助他。劉軍往上爬幾步,把鍬把遞給上面的民工,求人把他拉上來。劉輝先是喝斥幫助劉軍的民工,然後接過劉軍遞上來的鐵鍬,不但不拉,而是把劉軍杵下去,惡狠狠地說︰「把坑里的泥撈干淨再上來!」

見劉軍滑到坑底,劉輝喊起口號︰「向劉軍同志學習,向劉軍同志致敬!堅決打勝這一仗,停了電也要把泥水撈干淨!」劉軍在水里撈些泥,向坑上甩去,甩不到坑上,濕泥又順著冰滑的坑邊淌下來,撈了幾鍬,劉軍感到腰下木酸,兩腿無力支撐身子,他用手扶著坑邊,堅持不讓身體倒在泥水里,盼望同伴們的救他。

劉軍和同伴撈出的泥又淌回坑里,對工程的進展不起任何作用,劉輝仍然在坑上做宣傳動員︰「劉軍同志,堅持堅持再堅持,只要堅持住,勝利就是我們的,光榮屬于你!」身上失去知覺的劉軍倒在泥水里,他的頭腦還清醒,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用心靈說話︰「劉輝大哥,你別坑小弟了,坐著打圍,敢情不腰疼。我也覺不出腰疼,但沉得我不能動了!勝利是你的,光榮是你的,這些不屬于我,求你把我弄上去吧!」

村里接到劉軍有病的通知,派孬老爺用馬車把他拉回家,同時帶回一個非常漂亮的大獎狀,瓖著金邊的鏡框里蓋著一個鮮紅的大印。劉氏不認字,但是,她知道這是家族中最大的榮耀。劉氏把獎狀掛在小雙子靈位上方,每當向丈夫的靈位張望時,總會看到那個金色的「獎」字。可是,劉軍的病總不見好轉,劉氏再看到獎狀心里總是酸酸的。她又罵起小雙子,怨小雙子自己去享清福,在陰間也不知照顧兒子。劉氏罵丈夫的心情很復雜,罵周雲是出于無奈,罵劉輝確是咬牙切齒。

接替劉軍去工地的是孫二牛。

看到劉軍在工地上被折騰半死,賈半仙堅決不讓孫二牛去工地。她嚇唬吳有金︰「你把孫二牛整到工地,我就把老仙兒找來,讓老仙兒少管劉屯的妖精,村里還出亂子,你家也不得安寧,讓你攤上煩心事。」

吳有金喝斥她︰「少跟我裝神弄鬼!你那老仙兒管住了妖精,劉屯的亂子也不少!」

馬文幫吳有金說話︰「你請老仙兒吧,孫二牛走了,讓老仙兒摟著你睡覺。」

賈半仙罵馬文︰「瞅你那德行,兩只眼冒臊氣,別臭美,以後你家肯定鬧妖精。」

賈半仙的工作做不通,吳有金直截找到孫二牛,孫二牛挺痛快,只吐出一個「行」字。拎起行李離開家。轉眼間孫二牛的工期已滿,村里還要派人接替,吳有金和馬文把目光放在劉強身上。

李淑芝不同意劉強去工地,她又無法抵制,只好用手抹淚。劉強安慰母親︰「我個子大,有力氣,累不倒我,我還願意到外面看看。」

劉強背著行李去村部報到,被周雲叫到屋里,上上下下把他打量幾遍,問他︰「十幾歲?」劉強回答︰「十六」。周去說︰「你回去,讓吳有金換個人來。」劉強站著不動。周雲問「我說話你听到沒有?」

「我听見。」

「听見就回去。」

劉強還是不動。周雲提高聲音︰「去工地不是吃干飯,你還小,快回去!」

周雲見劉強不肯走,便想到他有難處,告訴他︰「你先回去吧,我去村里要人,那麼多成年人,還沒到使喚孩子的時候。」

劉強剛邁出房門,又被周雲叫回來。周雲問︰「你們改造亂墳崗子的事做到什麼程度了?」劉強說︰「進展不快,吳大伯不支持。」周雲說︰「一到春天,大風吹得沙土滿天飛,人們連眼楮都睜不開,改造亂墳崗子是為村里做好事,誰阻擋也不行!你告訴吳有金,那片荒地他不整,我就讓鄰村整,誰植樹歸誰,我想吳有金能劃開這個拐。」周雲想了想,又說︰「你說話怕是不好使,還是我去找吳有金。對了,我對吳有金這樣講,把你留下,是讓你領著改造亂墳崗子。在咱村,除了上中學的吳小蘭,你是文化高的人,沒有迷信思想。你把村里的小青年都動員起來,搞個植樹**。劉倉、馬向前這些青年都是好樣的,讓干啥干啥。把搗蛋的羊羔子、稀屎癆也整進來,人多力量大。」周雲沉思一會兒,壓低聲音說︰「改造亂墳崗子需要平墳,雖然大多是無主墳,你們也不要胡來。多少年來,那里不知埋下多少冤魂野鬼。剛出生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父母,就被扔到那里,不是喂狼,就是餓死。你們挖到尸骨,不管是大是小,都要深埋,不要露在外面。還有那個給村里帶來很多麻煩的淹死鬼,先不要動他的墳。我總覺得,他和咱村會有什麼瓜葛,好象他對村里很熟悉。」

劉強回了村,周雲和吳有金要人去工地。他對吳有金說︰「我要的人不是去吃餡餅,而是能干活的壯勞力,你派的人不行。」吳有金說︰「劉強個子高,身體好,是個壯勞力。」周雲說︰「劉強雖然個子高,可是歲數小,他還沒長成。」吳有金說︰「啥歲數小,咱倆在這個年齡都是長工了。你十八歲當打頭的,掙兩個人的工錢」。

周雲笑了笑,搖著頭說︰「我把劉強留下來還有別的用途,你趕快派別人去,工地上催得急。」

吳有金顯得很為難,他說︰「現在到處都搞水利建設,該出民工的都輪過了,工地上的活又苦又累,沒人再願意去。」吳有金想了想,低聲說︰「上級有規定,四類在原地改造,上工地要可著歷史清白的。要不讓黃志誠去?只是這家伙是劉有權的姑爺子,政治上不可靠。」

吳有金的話,刺痛周雲的心。周雲稍做沉思,當即決定︰「沒關系,有牛使牛,沒牛使犢,他自己又不是地主,就讓他去。」

吳有金通知黃志誠去工地,黃志誠回家和老婆發火︰「吳有金已經告訴我了,是周雲讓我去的。那小子長著一副花花腸子,還在惦記你,我走了,你們好往一起勾搭!」

他老婆劉亞芬听著馱背男人數落,倚在牆角只是哭。黃志誠對他吼︰「哭、就知道哭!還不是想你和周雲整出的那個崽子!別以為你們還能找到他,早扔到亂墳崗子喂狼了!」

雖然黃志誠不情願,他還是用馱背背著行李去了工地,劉亞芬每天都在門口張望。這個曾經是大地主千金的女人很少和村里人接觸,人們也不知她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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