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雲 第三卷 煙雨江南 第六十章 初議婚事

作者 ︰ 輕小羅

現年三十五歲的蘇軾,下巴光潔,頷下無須。十年生死,早生華發的日子自然還沒有來到,他此刻正坐在知秋院書房的水杉木黑漆光潔的書桌後,再後面就是一排一排的書架。雕窗半開,冬日的風旋進來,吹動了桌面上幾張不曾寫字的宣紙,唰唰作響。蘇軾拿起旁邊的鎮尺,重重的壓到宣紙上,「啪」的一聲悶響,讓蘇晚哆嗦了一下,就听到蘇軾沉聲說道︰「橫豎你也不是頭一回胡鬧了,說說吧,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層層疊疊的書籍,沉重靜默的書案,再加上蘇軾陰郁目光,這一切讓蘇晚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她沒想到事情傳的這麼快,真應了那句老話,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是呀,自己協助王閏之作弊,當著外客的面唱詞調怪異的小曲兒,如今才來了杭州,又弄出了這麼一出,一定讓他覺得很沒面子。

看著蘇軾眼楮里的嘲弄,她不覺挺直了脊背︰「大哥,假如我從來都不懂那些詩詞,你還會待我如家人一樣好麼?」不等蘇軾回答,她又自嘲的笑笑,「當然,若是我不懂這些,你可能根本就不認識我,我還只是一個小丫鬟。可是,這麼久以來,除了這些東西,你還了解我什麼?」

蘇軾怔了一下︰「了解這些難道還不夠麼?」

蘇晚搖搖頭︰「我希望別人喜歡我,接受我,是因為我的性情、品格和喜好,是因為真正了解了我,而不是被別的什麼東西耀花了眼。況且,學識也好,才情也好,家里人知道就是了,沒必要拿到外頭去炫耀。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這話還有另一個層用意,就是暗示蘇軾對王閏之的態度,蘇晚希望他能放下心結,慢慢發現王閏之美好的一面,夫妻之間融洽起來。這相敬如賓的日子對男人來說,也許算不得什麼,畢竟他們還有更多的選擇,和外頭更廣闊的世界,而女人,卻只能守著這一畝三分田。

「皆是狡辯,就算不刻意炫耀,也不用如此……」

蘇軾這話還未說完,就被蘇晚的兩個噴嚏打斷,看著蘇晚忙去模帕子的狼狽模樣,他只得起身去關了窗,之後走過來很無奈的揮揮手︰「回去喝碗姜湯——我雖然對你知之不多,可對你這傷寒知之甚多」

回到今昔齋,雖然沒有什麼異狀,可想到今日在梅園里逛了許多時辰,蘇晚還是叫人熬了一鍋姜湯,乖乖喝了,又命吉祥和慶喜一人灌了一大碗。所幸那兩個噴嚏只是虛張聲勢,並沒有真的生病。只是晚上月兌衣服的時候,才驚覺左胳膊被撞的地方一踫就生疼,挽起中衣袖子看時,竟然青了一大片,唬的吉祥忙找來藥酒揉了許久,又自責道︰「姑娘這是怎麼傷的?是不是有人欺負您?都是奴婢的不是,早知道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姑娘……」

蘇晚忍著痛︰「你想到哪里去了,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忽然想到撞了自己的那個人,姓常,又是蔡書蘭的表兄,看來就是蘇軾那天提到的,為了地位權勢,不認親父的常氏三兄弟之一,果然是個冷漠的。就算他還不曾娶妻,蔡書蘭這一腔心事只怕也頗多波折,遑論還牽扯到外室和外室所生的子女。

過了臘八,年味漸漸濃了起來,人情往來日多,又要準備年禮,置辦年貨,蘇晚跟隨著王閏之,也忙了個不亦樂乎。

轉眼間就到了除夕,拜了祖先,放了鞭炮,蘇家幾口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丫鬟端來屠蘇酒,給每個人斟上了。屠蘇酒里面放了大黃、白術、桂枝、花椒等中藥,可以強身健體,最與別的酒不同的是,這酒要從年紀最小的那個開始飲起。往年自然是蘇邁先飲,今年小蘇迨被抱到桌前,因宋人的年齡是以虛歲記,所以轉了年不滿兩周歲的蘇迨就算三歲了。

蘇軾一時興起,用竹筷沾了屠蘇酒,伸到蘇迨嘴邊。蘇迨正是什麼都想抓起來吃一口的年紀,看到嘴邊的竹筷,自然是張嘴就咬,卻被嗆的眼楮鼻子都皺到了一起,隨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很不給老爹面子。

王閏之忙將兒子抱過來,又是拍又是哄,撫慰了許久,蘇迨才止了淚。

被蘇迨這麼一鬧,蘇邁拿起酒杯時,豪情壯志大打折扣。與蘇晚不同的是,來到杭州後,蘇邁在學堂結識了好些朋友,每日里呼朋喚友,精神面貌有了很大改觀。他舉起酒盅,先是說了一番祝父母身體康健、平安順遂、事事如意之類的吉祥話,醞釀一番後,終于找到了感覺,水到渠成的進行了最後的慷慨陳詞︰「……兒子定當好生讀書,以期明年通過州試,不負父親、母親的厚望,不給蘇家列祖列宗丟臉。」說完將盅里的酒一飲而盡。

蘇軾原本臉上帶著微笑,听完之後,卻板起臉︰「不可將話說這麼滿,如今好好讀書才是最要緊的。」

王閏之自然是帶著一臉慈愛的笑附和丈夫。

除了蘇晚,誰都沒有發現,蘇邁看著膩在王閏之懷里,牛皮糖似的扭來扭去的蘇迨,眼楮黯了一下。

蘇邁還是一個小男孩,這種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時刻想念親生母親也無可厚非,可是蘇晚不允許自己傷春悲秋,尤其是在這種闔家歡喜的情況下,怎麼能敗了大家的興?一個人能說什麼,做什麼,是要講究資格的。

臘八之後,楊儀來拜訪過一回,陳桑榆下過一回帖子,而她也隨著王閏之回訪過幾戶人家。從她們對自己的態度上蘇晚看得出來,雖然初到杭州就遇到一點小挫折,但是形勢卻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尤其是那些夫人太太們,對她的贊譽竟不似偽善。蘇晚心中納罕,像陳夫人、蔡夫人這樣的,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夸一句性情敦厚、不與人爭也就罷了,怎麼那些明明深信自己是個草包的夫人太太,說自己是渾金璞玉時,神色也一個比一個真誠?不管蘇晚如何觀察試探,都找不出任何破綻。

後來蘇邁無意間說的一句話,道出了其中原委。那日,蘇邁在蔡氏兄弟的邀請下,出去玩了一天後,回來安慰蘇晚︰「……那些西湖花船上唱小曲兒的小姐吟出的詩,也比扶風社的千金們有才的多。」

蘇晚思索良久,終于想通了其中關節。

原來這杭州地處江南富庶之地,又天高皇帝遠,許多人吃飽穿暖之後,自然有了更高層面的追求,所以杭州的官ji、家ji、私ji遍地都是,同行多了,競爭也大,這些女子們為了提高自身價值,什麼風雅她們就學什麼,偏偏江南才子又多,這詩詞歌賦就成了流行,就算是自己不會作,也要背上若干首,關鍵時刻可以拿來營造氛圍不是?

此舉娛樂了男人們,卻叫男人背後的那些即將或者已經變做明日黃花的主母們恨得牙癢癢,偏又不好說什麼,說多了掉價的還是自己。養在深閨的女孩子們如何知道這些,自然也追逐風雅。所以,要那些夫人太太們夸獎女子有才吧,她們心有不甘,贊美女子無才吧,又怕跌了身份。這橫空出了一個蘇晚,敢以文盲的水平挑戰詩社的權威,怎麼不叫她們既驚且喜?

所以她們寧可相信,大才子蘇軾的妹妹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文盲。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歪打正著

想到這些,蘇晚的嘴角就彎出了發自內心的笑靨,她示意丫鬟將自己的酒盅斟滿,卻並不端起,而是先後給蘇軾、王閏之、蘇邁以及小蘇迨布了菜,這才舉起自己的酒盅,也是一飲而盡。

「溪兒,怎麼不聲不響的就把酒喝了,總要說些討喜的話嘛。」王閏之笑吟吟的看著她。

蘇晚看了看桌上的菜,夾了一片花膠魚肚,放到自己面前的泥金小碟里︰「嫂嫂,我方才已經說過了。」

「你說什麼了?為何我沒有听到?」蘇邁滿飲了兩杯酒,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蘇晚放下筷子,指著方才自己給他們布的菜,蘇軾的糖醋排骨,王閏之的蘑菇炖的小雞肉和蘇邁的元貝,說道︰「大哥節節高升,嫂嫂富貴吉祥,邁哥兒狀元及第,還有——」她看了看蘇迨嘴角掛著的一顆豆芽菜,「迨哥兒事事如意。」

「那你呢?」蘇軾抬起頭問道。

「我自然是——」蘇晚夾起泥金小碟里的花膠魚肚放到口里,嘟囔了一句話。

「什麼?」蘇軾沒有听清,微微皺起了眉頭。

離蘇晚最近的蘇邁忍著笑意︰「我听到了,姑姑說,她自然是要貌美如花。」

蘇軾正在夾排骨的手抖了一下,那塊糖醋排骨又掉回了碟子里,一邊的蘇迨裂開嘴巴咯咯笑了起來,王閏之親了親兒子的臉頰︰「迨哥兒,咱們瞧瞧姑姑美不美?」蘇迨看看母親,又指著蘇晚開心的叫著「肚肚,肚肚……」

飯後照例是要守夜的,只因年夜飯的氣氛比較融洽,蘇邁多喝了幾盅酒,微有醉意,沒多久就撐不住了,被丫鬟扶著去了暖閣,蘇迨也很快在母親的懷里沉沉入睡,只有蘇晚還在努力堅持著,听著蘇軾和王閏之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前幾天還收到弟妹的信,說是過了十五就送大姐兒來杭州,大姐兒的親事,怕是咱們得多留意了。」王閏之輕輕拍打著懷里的蘇邁,小聲說道。

「我知道,你也多幫著看看,子由那里,我會對他說的……」蘇軾看了看在一邊不住點頭的蘇晚,沉默了一會,「翻了年,溪兒就十五了,正經該找個人家的時候。」

「可不是?我一直打听著呢,老爺這麼問,可是有了什麼主意?」王閏之將睡著了的蘇迨交給女乃媽,讓女乃媽抱著回了暖閣,又輕輕叫蘇晚,「溪兒,睡著了?」

蘇晚原本在打盹,听他們談到自己的親事,自然立馬就清醒了。可此時若應了聲,就不好繼續留在這里偷听了,畢竟事關自己的終身,所以她裝作睡著的樣子,支起耳朵听著。

「嗯。」蘇軾點頭道,「四川陵州知州文同一向與我和子由交好,他有個小兒子,今年十五歲,年紀和溪兒倒也相當。文大人話里話外,也透著和蘇家結親的意思。只是那是個庶出,上頭還有三個哥哥。」

「只要家世清白,庶出也無妨。」王閏之的語氣里有幾分意動,「老爺也別忘了,咱們家溪兒也……倒是怕他們嫌棄。」話說到這里又打住,轉而問道,「老爺是如何回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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