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書蘭的肩膀微微抖了下，顯然她在听蘇晚和楊儀對話，終于從某一朵梅花上收回了目光︰「蘇姑娘有委屈，楊儀姐姐有苦衷——要不叫姐妹們一起來商量個結果吧，我听大家的。」
蘇晚看她早上很是仗義執言，才出言一試，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句話。這話看似誰都不得罪，可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不過是叫她為了整個詩社的利益，乖乖認栽，別人還能偏向著她不成？
「我記得早上蔡姑娘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物不平則鳴，難道這話只是早上管用，現在就不靈了麼？」蘇晚心中冷笑，嘴角不覺帶了一抹譏諷，「或者說，我像陳姑娘那樣，哭鬧一番？」
「晚妹妹，你想岔了，我不過想著事有輕重緩急，你先退一步，等事情塵埃落定，再還你一個公道，並不是白白犧牲了你。這事鬧大了，大家都沒臉。既然晚妹妹決意現在就要一個答案，那咱們一起去花廳，當著眾位夫人太太的面，妹妹能證明自己的冤屈，自然皆大歡喜。」楊儀說著站起身來，「說不定夫人太太們一歡喜，當場要妹妹吟幾首詩呢，那不是什麼謠言都不攻自破？」
「楊儀姐姐這個法子好」蘇晚拍手笑道，跟著她站了起來，「咱們這就過去，既然夫人太太們有這興致，自然不會獨叫我一人作詩，必叫了眾姐妹一起，每人和上一首。就算是她們想不到，妹妹也會好好說道說道，都是客人，怎能獨偏了我一個？」
用這樣的話來威脅自己，真當自己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呢？況且，現在自己才是光腳的那一個，真將事情捅了出去，究竟是誰更害怕？
「這天怎麼越發冷了，是不是門戶沒有關好。」蔡書蘭似乎沒感覺到這邊的刀光劍影，兀自看向外面的天光，向自己的丫鬟使了眼色，「你們過去瞧瞧，可要把門關緊了。」兩個丫鬟答應著向門口走去。
竟是要用強，關得了一時罷了，難不成要關自己一輩子不成？蘇晚心里好笑，只是看這形勢，需得防著她們給自己使些暗絆子，畢竟自己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她們兩個還都帶了丫鬟。這樣想著，不由得有些後悔︰方才應該只放一個丫鬟去那邊找吉祥和慶喜，自己帶著一個，關鍵時刻也有個幫手。
不曾想這時門卻從外面被人推開，那兩個奉了蘇晚的命令去找人的丫鬟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吉祥和慶喜。四人見到蘇晚，皆是面上一喜。其中身量稍高的丫鬟說道︰「馬上就要開宴了，我們四娘子請蘇姑娘到前頭偏廳去。」又看向楊儀和蔡書蘭，「這兩位姑娘也隨我一起過去吧，一會就該有人來請了。」
楊儀抿著唇，臉上神色變幻，步子卻遲疑下來。蘇晚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思量道，這幾個丫鬟來的正是時候，不僅逆轉了形勢，還為自己提供了最好的時機，不需要自己再做什麼，火候剛剛好。
她向幾個丫鬟點了點頭，卻又對著楊儀嘆了口氣︰「楊儀姐姐，我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眾姐妹好，是為了詩社好，我也不想為難你，只是——」
蘇晚停頓了一下，此前屋子里除了她們三個人，只有楊儀和蔡書蘭的丫鬟，現在又多了吉祥她們四個丫鬟，楊儀只怕心里更添了一份擔憂，若她們一個言語不慎，透漏出點什麼，詩社一樣顏面掃地。楊儀催又催不得，只得苦笑道︰「你這話抬舉我了……」
「我說的可是肺腑之言，楊儀姐姐不信我？」蘇晚挑挑眉毛，「只是，我明白你的難處，你也總得容我將心里話說出來是也不是？今兒和大家相處的時辰雖然不多，可是楊儀姐姐的親和明理，蔡姑娘的仗義不阿……讓蘇晚傾慕不已，蘇晚家里只有兄長，沒有姐妹，誠心和大家相交，外頭的人說我什麼，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卻不願和這些姐妹生了罅隙，是以情急之下，說了那番話……可如今，若我留在這里，只怕是拖累眾姐妹……」蘇晚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充滿了惋惜，她似做了什麼決定，忽然抬高一截的聲音里充滿了破釜沉舟的豪氣，「……好吧，我同意退出詩社，詩社里的姐妹若是見棄于我，我也沒有法子。」
楊儀一時乍驚乍喜，不敢置信的看著蘇晚。只是一瞬，就明白過來︰「晚妹妹，若你不嫌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楊儀是商賈之女，家里雖然有錢，卻需要依附官宦勢力，否則，即使創下了家業，只怕也難以保住。而蘇晚是官宦之女，今天若不是不得已，她也不會兩次得罪蘇晚。看方才的形勢，她和蘇晚已是勢成水火，只怕她心里也會忐忑。以她的身份，要想在詩社混出名堂，只能小心的保住現在自己的地位，而要保住這個地位，這種得罪人的事也只能她來做。
沒想到的是，蘇晚竟會在最後向她拋出了橄欖枝，她是心思玲瓏之人，自是鄭重接過，並及時表達了情誼。
其實，真正松了一口氣的，是蘇晚。既不想太過懦弱，讓人隨便欺負，又不能太得罪她們，被徹底摒棄在閨閣千金的社交圈之外，這恩和威，鋼和柔，最難把握的就是中間的度了。
至于仍在那幾枝梅花前流連的蔡書蘭，她喜歡對著梅花就一直對著梅花好了，蘇晚自問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必要，被所有的人喜歡。
宴席結束，回去的馬車上，蘇晚抱著手爐，懶懶的倚在半舊的松花色靠枕上，吉祥和慶喜一邊一個，一個為她捏肩，一個給捶腿，蘇晚闔著眼楮似睡非睡︰「好了，你們也不要無精打采的，先跟我說說，今兒在花廳那邊，都听到了什麼？」
吉祥將覆在她脖頸里的頭發移向一邊，輕輕的捏著她的頸椎，說道︰「我們到前面花廳的時候，眾位夫人都圍著知府夫人說話，我們兩個只得去了一邊的耳房，找石榴和月桂說話。大約一盞茶功夫，夫人忽然叫了石榴過去，沒一會兒又叫了我過去，原來那個……消息已經傳到了花廳，夫人叫我過去問話，我只說姑娘和眾位小娘子們要去逛園子，不許我們跟著，並不知道這事。」
蘇晚嗯了一聲︰「別的夫人太太听到這事後是個什麼反應？」
吉祥想了想︰「知府夫人臉色如常，看不出變化，別的夫人也有裝作听不懂的，也有露出鄙薄之色的，說話，說話也不怎麼好听，夫人很是生氣，又不好說什麼。這時知府夫人說，都是小孩子的鬧劇，當不得真的，何況，女孩子認識那麼多字做什麼，又不是要考狀元。知府夫人這麼說了，就有許多人附和，這時，曾到過咱們家的蔡夫人居然說了一番話。」
「哦？蔡夫人果然為我辯解了？」蘇晚添了一絲興致。
「是啊，姑娘咦，你怎麼知道？」吉祥說著話，手上力道不免輕了許多，蘇晚扭了扭肩膀，她忙加重了力道。
「咱們姑娘算無遺策，自然能猜到，姑娘不識字這話虧得是我們自己傳出去的，否則我真要找他拼命去——我還沒見過像姑娘這樣淵博的人呢」慶喜白了吉祥一眼，又接過她的話，「蔡夫人說，上回來咱們家，親眼看到姑娘幫夫人記賬，一手簪花小楷又漂亮又精神，頗得衛夫人之風——姑娘，這衛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夫人，他現在在哪里做高官？姑娘若能去向她討教一番，誰還敢說你不識字？」
蘇晚噗哧一笑，吉祥已經反駁道︰「咱們姑娘哪里有空，就算有空，也不能跑那麼遠，況且蔡夫人說姑娘的書法，已經有衛夫人的耿介特立之風。」
蘇晚笑道︰「你們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不如這樣，我們把衛夫人請到家里來教我好不好？」這一笑，倦意倒消了不少。
吉祥看她露出了笑模樣，猶豫了一下，問道︰「姑娘，你若不喜歡那個詩社，直接退出就是了，何苦這樣，白白耽誤了名聲？」
蘇晚問道︰「人家想進都進不來的詩社，我卻自行退出，別人還不是一樣這麼想？反正呀，你們姑娘這沒文化的帽子是戴定咯。」
她沒說出的是，若直接退了，那和這些千金們，就徹底隔閡了，而蘇晚不想這樣，因為有些人，蘇晚還是想交往的，譬如陳桑榆，譬如楊儀。
慶喜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姑娘這招兒，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姑娘處境看似尷尬，可這已經到了最壞的一步，以後會慢慢好起來，況且還有蔡夫人這樣明白姑娘的人為姑娘辯解。」
蘇晚贊許的看了慶喜一眼︰「不錯啊，連《孫子兵法》都用上了。那你說說，除了蔡夫人，還有誰會為我辯解？」
慶喜受到鼓舞，認真思索起來︰「在听荷居楊姑娘說願意和姑娘做朋友，她應該不會說姑娘的不是，再者，去偏廳用宴的時候，隱約听到知府家的陳姑娘說什麼謠言、誣陷之類，正為姑娘抱不平，有了這兩個姑娘，姑娘在杭州閨秀圈子的名聲會慢慢好起來。而陳姑娘若能在陳夫人面前分解一番，依靠陳夫人的影響力，那些夫人們就不敢隨便再說什麼了……姑娘，我說的對是不對？」
蘇晚點點頭，由衷的夸了她幾句，卻听到吉祥嘟囔道︰「還有外頭那些公子少爺們呢」
少爺公子和她有什麼關系？她的生活圈、社交圈基本和他們沒有太多的交集，在蘇晚看來，那只是一群無關痛癢的所在。
她拍拍吉祥的肩膀︰「別想那麼多了，快到家了，收拾一下，準備下車。」
跳下馬車的時候，蘇晚的心情還是比較明媚的，因此並沒有意識到，還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暴在家里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