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雲 第三卷 煙雨江南 第四十三章 傳奇都是別人的

作者 ︰ 輕小羅

流火的七月,早晚已經有了些許涼意。啟程這天起了個大早,到達碼頭時天才剛剛放亮。蘇晚鑽出青呢小轎,看到抱著蘇迨的王閏之已經踏上了船板,忙跟了過去,先進了王閏之的房間,看著丫鬟婆子將箱籠抬進來,規整好,日常用的擺放出來,床上也鋪了自帶的被褥,這才進了自己的艙房,又是一番收拾。

好在丫鬟都是用慣了的人。臨行前,蘇晚征求過她們的意見,吉祥和慶喜都自願跟了過來。當下,吉祥鋪床,慶喜搬箱子,蘇晚打開窗,看著清粼粼的水面,想著幾次進京離京,心境卻大不相同,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再來,心中不免感慨。出神間,听到外面有些嘈雜,似是起了什麼爭執,慶喜自告奮勇去外面打探。

未幾,慶喜帶著一臉八卦到重大消息的驚喜回來。原來,船正要起錨,忽然來了一老一少兩個男子,只說也去杭州,想來搭乘順風船。遭到拒絕後,老一點的男子又是求肯又是耍賴,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終于有人稟告了蘇軾,蘇軾自然不會說出不字,于是同意了他們的要求。本來安排他們上後面那艘托運行李箱籠及粗使下人小廝的船,誰知道那人趁機跳到這搜船上不肯下去。年紀輕些的男子恰恰相反,是個皮薄的,杵在那里,不肯上來。僵持了半晌,到底是年輕的沉不住氣,妥協了。誰知近前瞧了,竟是個標致俊秀的少年郎。

慶喜說道這里,兩眼熠熠生輝,又怕蘇晚不喜,小心的看了她一眼,補充道︰「我沒有說謊,好些人看到了呢,姑娘若不信可以叫吉祥去打听。」

蘇晚的好奇心倒也被勾了起來,說道︰「吉祥,我們出去透透氣。慶喜留著,這里的一切就交給你了,看看哪里需要打掃,哪里需要擦洗,仔仔細細的清理一下。」

出來時卻看到手里提著大大小小好些藥包子的丹青,戰戰兢兢的走進艙里。她苦著臉給蘇晚行了禮,問她外面發生了什麼,她居然一臉茫然︰「只雇著尋這些藥,怕是上船來就得熬上。」蘇晚不禁莞爾,叮囑了她幾句才出去。

蘇晚站在拐角處,果然就看到甲板上站了兩個衣飾普通的陌生男子,老一些的大概四十開外,一張國字臉,頜下幾縷髭須,臉上掛著幾分恭謹的笑,正對著經過的丫鬟僕婦打躬哈腰,卻沒有人搭理他。年輕的卻是個圓臉,眉眼有幾分陰柔,臉上卻帶著一股子英氣,兩種氣質在他臉上詭異的統一起來,使他看起來分外俊俏。兩人氣質迥異,父子不似父子,兄弟不似兄弟,實不知他們是什麼關系。

船身晃動了幾下,緩緩駛動,離開了碼頭。這船上的下人多是大丫鬟小媳婦,卻沒人去將他們攆下船,看來多半是為了這俊俏的少年。太陽徐徐升起,碎金般灑在他的身上,雖是布衣短褐,難掩俊美之色。幾個小丫鬟在角落里指指點點,年輕的媳婦子卻不管這些,借著問話的由頭,湊上前去,大大方方的打量著他。少年臉上有幾分惱色,卻越發明艷。

蘇晚這幾年過著深宅大院的生活,難得見到如許美人,眼楮寂寞的很,不免多看了幾眼。又覺得兩人之間有些別扭,本著小心能使萬年船的原則,看的就更仔細了。吉祥輕輕扯她的衣角,小聲道︰「我去找人安置了他們吧,這樣站著可是不好。姑娘也該回屋了,若被夫人知道,又要說道。」

蘇晚拍拍她的手,對她不被美色所迷的定力表示嘉獎,囑咐道︰「打听下兩人的姓氏,籍貫,關系,去杭州做什麼。」吉祥領命而去,一會功夫就看到一個婆子過來引著兩人去了艙底,那少年走在最後,步履輕盈,身姿挺拔。

蘇晚又站了一會才回房間,房間里整整齊齊,地掃過,桌子擦的干干淨淨,箱子整齊的碼放在牆角,被褥也收拾的妥妥貼貼。

慶喜說道︰「夫人剛剛派人來過,問姑娘還少什麼,就去她那里取。」

這小丫鬟最初以為蘇晚鐵定給丞相的獨生子做小,而自己是夫人送給蘇晚的大丫頭,鐵定是陪嫁人選的頭一份,一件嫁衣繡的鞠躬盡瘁,金碧輝煌。不曾想最後一針剛剛落下,就听說自家姑娘的喜事落空了,她捧著嫁衣愣住了,若是蘇晚失寵,她將何去何從?一腔心事無處訴說,說話行事就有些懶懶的。直到蘇晚拜了蘇洵夫婦靈位,改了名字,領了做為正經主子的月例銀子,非但沒有失寵,地位還有所上升,而夫人也從來沒有召她回去的意思,她才恍然而悟,重新振作起來。

她針線出色,活計鮮亮,手腳又格外伶俐,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幫手。又怕蘇晚秋後算帳,處處小意兒討好。

蘇晚倒沒說什麼,識時務者為俊杰,人都要往高處攀的,她的這種反應也不能單純用對錯衡量,且自己與她一無交情,二無恩情,還真沒有生氣的理由。

瞧著幾乎可以用窗明幾淨形容的房間,蘇晚點點頭,算是獎勵,又說︰「我記得還有些咸酸蜜餞,你找出來給丹青送去,也去歇會兒吧!」

慶喜給蘇晚倒了盞茶,才依言離去。

蘇晚把玩著茶盅,直到茶水涼透了,吉祥回來稟道︰「說姓李,是父子,錢塘人氏,數月前來京探親,只是未尋到親戚,銀錢又花光了,才到這般田地。這連日來守在碼頭,卻沒有人搭理他們;又听說咱們往杭州而去,就急了,好歹也要上船。」

看蘇晚沒說話,又思忖道︰「……說是父子,可瞧著卻不甚親近,方才下樓時,船有些搖晃,那做兒子的卻遠遠跟在後面,賭氣一般,也不上前攙扶……已經叫人小心注意了。」

蘇晚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茶蓋︰「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兩間房。」吉祥說道,「年輕的後生似是松了口氣,很客氣的說了感謝的話。」

「嗯。」蘇晚輕輕開了窗,將涼透了的茶水緩緩倒入河中,說道,「走,咱們瞧瞧夫人去,忙了一上午,餓死了,夫人那里有好東西也未必。」

王閏之正在做針線,看到蘇晚笑道︰「正要叫丫鬟們擺飯,你就來了,鼻子可真靈。老爺在隔壁看書,只說不餓,邁哥兒更好,到了船上就睡著了,喊都喊不得,也罷,難得這樣撒歡一次,等他醒了再吃。我還真怕你也說沒胃口,剩我一個多沒意思。」

說著小丫鬟們將碗碟箸盞擺了上來,因在船上諸多不便,只有些清粥小菜,外加幾碟花糕點心。王閏之和蘇晚坐著吃罷,女乃娘將蘇迨抱了過來。蘇迨已經九個多月,能夠認人了。一見到蘇晚就伸出蓮藕般的小胳膊要投*懷*送*抱,稍微一逗就咯咯笑個不停,煞是惹人愛。

王閏之見蘇迨在蘇晚懷里玩的高興,又拿起方才做的針線,繡花針在頭上輕輕搔了下,輕輕巧巧的扎了下去,一邊問道︰「早上發生了什麼事,迨兒因一大早被吵醒,哭鬧不止,我也沒空去瞧。只听說有人想上咱們的船,可是處理好了?」

「嫂嫂放心,都處理好了。」蘇晚將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王閏之點點頭︰「大老遠的尋親不遇,怪可憐的。吃的用的也別短了他們,也別叫人欺負他們。」

蘇晚想了想,又將吉祥的話轉述了,很是感慨的嘆道︰「哪有這樣做小輩的,怕不是有什麼問題吧?」

「你呀,想的太多了。」王閏之白了她一眼,「你以為都像咱們這種做官的人家,在意的是官聲,講究的是父慈子孝。一頂不孝的帽子壓下來,不死也要蛻層皮。小門小戶的,哪那麼多忌諱,面子上過的去,只消不是見天打罵,就不算過分。」

「還是嫂嫂見識多,您這麼一說,我就解惑了。」蘇晚瞧著王閏之舒展的眉眼,很識趣的不再追問,將懷里扭皮糖一般的蘇迨還給了女乃娘,模了模王閏之手中豆青色錦緞,問道︰「這是給邁哥兒做衣裳吧?不是我多嘴,到底是在船上,多有不穩,行針走線間傷了自己可怎生是好?」

「是啊,有日子沒給邁哥兒做衣裳了,橫豎閑著無事,慢慢來吧。」說著抖了抖錦緞,「你瞧這顏色好不好?這料子本來就有暗紋,只需在領口袖口繡幾片竹葉,又好看,還不落了俗套。我記得咱們第一次進京那年,就在船上用蜀錦給他做了件小袍子,也是在領口袖口繡了平安竹,那時邁哥兒才這麼高,眨眼就這麼大了。」她用手比劃著,眼里閃動著期冀的光,「什麼時候我的迨哥兒也這麼大……」

船在水面蕩蕩悠悠,王閏之的聲音也蕩蕩悠悠。往事像指間漏下的沙,瑣碎的無法成串,卻泛著溫暖的光。

憶苦思甜完畢,蘇晚回到自己房間,已到了一道斜陽鋪水中的下午。推開窗,看著半江瑟瑟半江紅,感受著水面緩緩沁來的涼意,蘇晚不禁自嘲的笑笑,也許真是自己多心了。

生活是真實而平淡的,不是故事,遇到一點點坎兒,就能顛簸出千回百折的傳奇。

這日日重復的水上旅程,轉瞬就過了十天。每天除了靠岸補充一些必需的給養,大部分時間是在船上前行。王閏之在趕制蘇邁的袍子,蘇邁常常憑舷而立,嘴角微微蠕動,吟哦著少年初識愁滋味的情懷,蘇晚一心陪著王閏之,順手為蘇迨做一些可愛的小衣服,偶爾兩人一起臨窗遠眺,指點沿途風光。蘇軾最是忙碌,或是在書房奮筆疾書,或是陪長子一起立于船頭,吟古哦今,或是逗逗幼子,直到他咯咯嬌笑,自己也跟著哈哈大笑,或是去找艄公船夫聊聊家常,敘敘疾苦,听听牢騷,或許回頭就是一篇錦繡詩篇。

據蘇晚掌握的情況,那兩個搭順風船的父子並無異常,老子有時想四處瞧瞧,往往被僕婦及時喝止,兒子偶爾出來溜溜,又常有大丫鬟小媳婦對之擠眉弄眼,嚇的他躲在房里不敢出來。

日子平靜的似乎靜止下來,天一黑蘇晚就爬上床,听著窗外的水聲,吉祥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小聲說道︰「那李姓後生下午跟廚房要了一小壇酒,如今一個人悄悄上了甲板,姑娘,他不會做什麼傻事吧,要不要派個人看著他?」

蘇晚披衣坐了起來︰「咱們去瞧瞧。」

「姑娘,」吉祥忙拉住她,「外頭烏漆麻黑的,有危險怎麼辦?再說他又是個男子……還是找個媽媽去妥當。」

「先不說這會兒都睡下了,若是去的人不妥當,發生了什麼,累及老爺官聲怎辦?」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吉祥不敢再勸,幫蘇晚穿了衣服,兩人悄悄出門。

果然就看到有個穿著布衣短褐的身影立在船舷一邊,正斟了酒,緩緩撒到水中。

感情是要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可惜,若布衣短褐換做長袍緩帶,幾欲乘風歸去,羽化成仙了。蘇晚心中嘀咕,就看到他微微轉過頭,看著月亮的方向。彼時皓月當空,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閃閃發光。

那是點點清淚。蘇晚再一次佩服自己良好的視力。

美人流淚,我見猶憐。蘇晚捏了帕子,往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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