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女 冬至 第三章、善惡的分立

作者 ︰ 月上梢頭

大明景泰十五年秋(公元1464年)

夏天一過,景泰帝的病轉而愈發沉重,至八月,已經無法起身。朝堂上,群臣蠢蠢欲動,東西廠這時候都大批出動開始清除異己。汪直跟尚銘這兩個冤家對頭此時異常默契,一時間京城里腥風血雨。

行館中,汪敏換上一身新衣,乖巧的坐在涼亭里等待汪公公的大駕光臨。

「敏兒,準備好了嗎?」。這些年,汪直的臉越發的枯瘦,他獨特招搖的鷹鉤鼻讓他的那張臉徹底與和藹可親絕緣。這些年,除了汪敏,他收養的其他孩兒都拒他于千里之外。

汪敏搓了搓手,皺了皺鼻子︰「義父,我冷。」她出生之時即先天不足,加上大冬天被扔在棺材里很久才被發現,以至于留下了暗弱的隱疾。即使是在盛夏,汪敏也必須衣著整齊,晚上甚至不敢開窗戶吹風。

「該死的,手爐呢?你們都干什麼吃的,都不要命了嗎?」。自從領了西廠,汪直的脾氣更大了,以前生氣頂多動板子,現在肯定是要人命的——當然,他有這個本事,西廠總管的職務他不是當假的。「小劉子,小劉子!」而這個小劉子,就是他身邊最最得力的助手。

一個中年太監滿臉堆笑的上前跪下,雙手奉上手爐——叫他小劉子,其實他已經很不小了,只是在汪直面前他不小也得小,只能卑躬屈膝一般的活著。「王總管,手爐早備下了,屬下哪敢凍著小姐?」他跪伏著來到汪敏面前︰「剛才有匹馬驚了,耽擱了一下,奴才該死,小姐恕罪,奴才這就自己掌嘴!」

這麼大年紀的人卻給她這麼小的女孩下跪,這滑稽的樣子把汪敏都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干——爹——」她,現在在這跪了一地的奴才跟錦衣衛眼里,就是那種恃寵而驕的典型吧?

汪直卻不以為意,他是張揚的,可能越是像他這樣前半生憋屈的活著的人就越是喜歡行事張揚。他將她舉起來,讓她在更高處俯視這跪滿地的人群。比起順從他,他更喜歡她習慣這種將眾人壓在腳底的感覺。「敏兒,跟義父一起去西廠怎麼樣,那里可好玩了!」這雖是問話,可汪直卻已經直接將她抱上了轎子——他,西廠的司禮太監早已經不習慣得到別人的否定,肯做樣子詢問她一下那已經是天大的恩德。

西廠?就連她這個不打算上歷史系的學生也知道那就是個嚴刑逼供制造冤假錯案的地方,那會是一個小女孩該去玩的地方嗎?可是,她並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深刻的知道她從來就沒有拒絕汪直的權利,她所能做的,就只是歪著小腦袋故作天真的問道︰「義父,真的很好玩嗎?都有些什麼啊?」

她被不由分說的塞進光鮮奪目的轎子里,她的義父捧著她,猶如捧著一尊準備獻祭的祭禮︰「好玩著呢!那里有皮鞭,有烙鐵,有鉤子,還有各式各樣的人,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義父保證里面種類繁多,絕不重樣!」汪直的蘭花指滑過她的發辮,給汪敏帶來一陣又一陣比深秋更深沉的寒意。

「真的?」她應該高興才對——汪直本來只是想把她訓練成為一個美麗的傀儡,可現在,她超越年紀的聰慧讓汪直想更加的挖掘她,恨不得把她陪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她現在越受器重,可以讓汪直對她下的本錢越大,就代表日後她輕易淪為棄子的可能性越小,她可以保命的資本也就越大。

應該高興的——可是,此刻她真的很冷很冷,她有一種淪為禽獸正在被拖上案板的感覺……

小劉子正準備給他們放下簾子,正好听到了他們父女之間的對話,他的手一滑︰「廠公!」她天真的眼神讓這個一向謹言慎行的老公公也起了惻隱之心︰「刑房陰暗血腥,小姐年紀還小——」

「住口!」汪直的眼楮立刻發出陰狠的殺氣︰「小劉子,你跟著雜家有多久了,雜家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卻沒想到——」

其實這句話應該這樣說,那就是︰

雜家讓你喊汪敏做小姐,你還真把她當做雜家的孩子了嗎?居然忘記了太監應該是無根又無情的東西,你真是該死了!

小劉子嚇得立刻一頭磕在地上,直接頭破血流︰「奴才該死,是奴才不長眼,奴才該死……」安靜的庭院現在只剩下他的頭與地下的撞擊聲,卻沒有一個人敢為他求情,包括一直坐在汪直膝上的汪敏——誰都知道,現在他傷得不過是頭,但如果汪直此刻氣不消掉,他下一刻傷的就會是命!

好久好久,就在汪敏快以為小劉子會失血過多直接暈死的時候,汪直才喊了聲停。他模了模被打扮的粉雕玉琢的汪敏,意有所指的對大家說道︰「你們都給雜家記住,我汪直的女兒可不是那麼容易做的,她既然做了我的女兒,就要能別人所不能。否則,就算我肯保她,東廠那邊能饒過她嗎?于閣老能饒過她嗎?這天下人又能饒得過誰?」

「廠——公——英——明……」

在這違心的歡呼中,汪敏第一次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汪直是霸道,但他有一點是說對了——她現在在人人的眼中都是太監的義女,在那些衛道士的眼中她跟汪直一樣該死。東廠如此,于謙如此,天下人亦如此——只不過,那些想殺她的人在史書中被稱作忠臣,而她——是屬于那種死了之後會大快人心的那一類人……

轎簾終于被放下。「起——轎。」悠揚的吆喝伴隨著大幅的抖動,她正被迫往奸佞的道路越行越遠。而即使方正如于謙者,也不會去考慮她此時的不得已……

枯瘦的大手在一瞬間扼住她的咽喉,強迫她抬頭︰「怎麼了?敏兒不喜歡義父今天給你做所的安排了嗎?」。

他注意到她剛剛情緒的低落了!

汪敏的心狂跳起來——論智謀論陰險論心狠手辣她都比不上一路披荊斬棘混跡朝堂數十年的汪直。她僅有的優勢就是年齡,她的年齡讓汪直不容易懷疑她,但她剛才還是大意了。她忘記了現在的汪直已經不比從前,他已經容不下任何人對他的違逆,哪怕只是個小孩子。

裝作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樣子,她把玩起那只飽經滄桑的手——汪直其實也是個苦命的人,枯瘦的手臂傷痕累累,看得出是從前吃了不少苦的人。「敏兒最喜歡義父了。」最好的解釋,就是童稚的答非所問︰「義父,敏兒頭很暈……」

那個雨夜,是她在二十一世紀最後的日子,她最後的記憶,便結束在一個黑洞洞的窨井里……

再次醒來時,她便已經成了一個嬰孩,只是,不知道是記憶在作祟還是她當時的頭傷得真的很重——自她在這個世界出生起,她就有時不時頭暈的老毛病。

攥住她脖子的大手松開了,轉而抱緊她︰「敏兒乖,再一會就——」

汪直的聲音止于一直無聲飛來的箭,悄無聲息的穿透轎子的門簾,從她的頭頂飛過,直插在汪直的耳邊。

「誰?」

「有刺客!」

「何人敢如此大膽?」

外面的錦衣衛頓時亂作一團,戰馬嘶鳴,間或摻雜著周圍小太監慘烈的哀號,尖細的陰陽調穿透雲霄,只怕連天上的烏鴉听到也會起上一身的雞皮疙瘩。

汪敏驚恐的睜大眼楮,手無意識的就想拿開轎門逃跑。卻被身後的汪直給抱緊扯了回來︰「不要拉轎簾,不要動。」此話剛落,一片鮮血便噴灑在轎簾上,似乎就有什麼人在轎門口被人攔腰斬斷。鮮血伴著新鮮的髒器從黃色的絹布上緩緩滑下……

「義父?」汪敏睜大漆黑的眼楮看著汪直,即使她一直都不喜歡這個老太監,但在這一刻她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這種鎮定是需要經歷無數次生死考驗才能成就的。這一刻,汪直對她來說要比其他人可靠許多——剛才如果沒有他的阻止,她極有可能在慌亂的沖出轎子時,被人一刀兩斷。

汪直這時候沒時間回答她的疑問,因為緊接著外面那個被攔腰斬斷的太監,轎簾便猶如破布一樣被一把長劍所絞碎,劍光劃過她的眼,直刺向她身後緊抱著她的汪直。

她的身子只來得及跟著汪直的身體一起一沉,劍的光芒便沒入了汪直的肩頭,劍光一閃一滅,便帶著汪直體內大量的鮮血噴濺出來。

臉上一陣溫熱,紅色的液體順著她的頭發滴滴灑落,瞬間迷蒙了她的眼楮……

「干!爹!」這一聲她喊得撕心裂肺,不是因為汪直多年的養育之恩而對他有了感情,而是——尚銘一直在東廠對他們虎視眈眈,于謙憎惡汪直由來已久,如果汪直就在現在莫名其妙死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立刻小命休矣!

她這一聲驚叫尚未落音完全,更大的變故發生了。汪直居然在那個刺客拔劍的一瞬間,迅速拉起自己懷中的她,朝著刺客手中的寶劍,用力的投擲過去。

「啊——」變故發生太快,前一刻汪敏還在擔心汪直如果死了自己也會被牽累死,可下一刻,她恨不得立刻再飛回去咬死這個六親不認毫無人性的死太監。她慘叫著,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便要撞向那明晃晃的劍尖——在這一刻,她比誰都痛恨自己這變小的身軀——這孱弱的身軀,讓她連一絲絲自救的能力都沒有!

準備再次急刺出去的劍停頓了一下,險險的擦過她的身體避開了她。她尖叫著從持劍的人的頭頂飛過,飛向路旁已經被砸的稀爛的一個水果攤……

汪敏的心中是一片悲哀——她不會忘記她現在的實際年齡才只有八歲,用這麼大的力道將一個八歲的小孩砸向一堆碎木,別說她本來就先天不足有隱疾纏身,就算她身體健壯只怕也會被當場摔死!

「該死的,汪直你個畜生!」那個持劍的刺客猶豫了一下,旋即撲向了汪敏,在她即將落地的時候接住了她︰「虎毒不食子,她可是你的義女,這麼小的孩子,老賊,你好狠的心!」

汪敏近距離的盯住他的虎目,上面滿滿的寫著不甘心——剛才因為要接住她,導致他先機盡失,現在汪直身邊已經被後面趕來的大內高手團團圍住,他再也沒有機會下殺手。此刻,他已經被團團圍住,只怕連逃走的希望都沒有了。

她的腦袋被緊緊地按在那個刺客的肩頭,像是怕再讓她看到血腥的一幕一樣。但是他不知道,這血腥,她早已麻木,汪直剛才那不顧她性命的一擲,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卻也在汪直的情理之中——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她也從未多抱有幻想,所以面對這麼殘酷的世界,她不需要別人替她閉上雙眼。

小劉子氣喘吁吁的跟了來,頭上裹著的布條還在滴著血︰「放開我們家小姐!」眾位錦衣衛在他的提醒之下紛紛反映過來,齊刷刷的迅速亮刀。

「用我做人質,快走!」汪敏小聲的說。明知道自己該一直保持沉默的,但是面對這個肯舍生取義救她的刺客,她到底打破了她七年來一直只是旁觀的原則。

那個刺客愣住了,他沒想到這麼一個建議會出自一個八歲孩子的嘴里。他淒涼的笑了笑,更用力的按下汪敏的頭︰「大丈夫死則死耳,豈可做欺世盜名之輩?」他反手一劍揮向自己的脖子︰「汪直,你的所作所為,必遭天譴!」

鮮血再一次潤濕她的頭發,她隨著那名刺客一起撲倒在地,她甚至能感覺得到他那迅速流逝的生命跟他那隨著血液中流淌而出的聲聲的不甘心!

「敏兒……」汪直捂著肩頭的傷口,將她抱起來。

「義父……」她抬眼,現在整個世界都仿佛是離她那樣的遙遠!

汪直,總有一天你會真的如他所說那樣,不得好死!

帶著這樣的想法,她陷入黑甜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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