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女 冬至 第四章、正邪的錯位

作者 ︰ 月上梢頭

大明景泰十九年冬(公元1468年)

推開暖閣的窗戶,迎面而來的寒意讓汪敏一陣咳嗽。她的婢女向柔立刻沖上前趕緊閉上窗戶,將她護在懷里︰「小姐,不是我說你,身子不好也不多保重一些,這要是被廠公知道了,奴婢只怕又有罪要受了。」

曲向柔,其實也同她一樣是被汪直收養的孤兒,只不過汪直收養曲向柔的時候,她已經有八歲的年紀了。與她不同的是,曲向柔沒有驚人的容貌,也不夠聰明,所以也沒資格做他汪直的義女。曲向柔唯一比她好的東西,大概就是對汪直的忠心了吧——死心塌地的那一種,這也是汪直特地把她送到她這里監視她的原因。

「呵呵,我就是想看看梅花開了沒。」她八歲那年汪直遇刺,西廠損失慘重。張揚的結果,汪直不僅賠上了兩名心月復的性命,肩上的舊傷更讓他一只胳膊失去靈便——而她,自那日回來便又大病一場,自此之後便又多了一樣氣血不足的毛病。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反之亦然。那一次事件雖然重創了汪直,卻沒有大傷他的元氣,反而讓他原本得意忘形的心靜了下來,逐漸低調了起來。從一個弄權的奸佞,逐漸往謹慎的權臣的方向發展。而這一點,就算了老謀深算的于謙,都已經為之恐慌。

「沒開呢!要是開了,向柔一定會讓小姐你看的,只不過——」除了對于汪直的盲目忠心,向柔確實對她不錯——處于一個十七歲的姐姐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先天不足的小女孩的同情心,她照顧她照顧的很細心。「只是,快要下雪了,小姐你只能站在窗戶這里看。」

「好、好、好!」她嘴上說著,思緒卻已經飛到京城的那一邊——景泰帝已經一年零七個月沒有露面了,即使他的義父已經想盡了辦法去延長他的生命,但是,他極有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

誰都知道,一個皇帝的死去對他手下的太監意味著什麼,尤其,這個太監的雙手染滿了血腥,早已是滿朝文武的眼中釘肉中刺。

大戰在即,這個冬天,誰也逃不了。

向柔強行將手爐塞進她的手里,又替她加了一件衣服︰「小姐,你在想什麼呢?真搞不懂,你這麼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麼多心事呢?」

汪敏體弱,不能習武,汪直別有用心的故意只讓她研讀兵書政論;而向柔頭腦簡單身體健壯,于是從小就被送去西廠接受專門的殺手訓練。雖然她年紀只有十七歲,卻也能躋身西廠一流高手行列。

只不過,書讀得越多汪敏就越明白——這世上殺人最多的東西永遠不是刀槍,而是頭腦。有的人一念之間就能生靈涂炭,而有的人即便萬人敵也會一生為人所用,永為他人所制!

歪著腦袋,汪敏嘆了一口氣,她真的很羨慕向柔眼中的簡單︰「我在擔心義父,我怕壞人會像上次一樣……」她害怕,這個病鬼皇帝一死,這一直可以維持的平衡將會被打破;她害怕,汪直這樣冷血無情的人,會像那時候一樣,在自己危急之刻至她生死于不顧。

向柔太單純,她就只知道去效忠汪直,對一切是非善惡都不管——不過那也好,她活得輕松,哪怕是死,她也會死的比較輕松……

她的手突然被握住,向柔不可思議的看了她一眼︰「天啦,抱著手爐你的手居然還那麼冷!」再然後,她干脆不理會她的意見將她抱向床鋪︰「小姐,你安心睡吧,以後向柔會保護你跟廠公的,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情了!」

傻瓜,你這樣的人,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怎麼能保護住她?

她輕笑了下,故意逗她︰「可我還是怕,好冷好冷。」那年秋天的寒意,怕是會延續她一輩子——第一次有一個人舍命救了她,卻又在下一刻毫無意義的赴了死。她救不了他,她甚至連句感謝都不能說,還要稱他做亂臣賊子。

被子被掀開,她被包成一個蠶蛹,向柔從外面摟住她,安慰道︰「放心吧,那個人兩年前就死了,尸體被拉到菜市口腰斬棄市,他的家人也都被族滅,再也沒人會來傷害小姐你了。」

腰斬,族滅……

淚水就要涌了出來,但她忍住了——她恨她的自私,兩年來她明知道汪直一定會對刺殺他的人展開瘋狂的報復,她卻不敢多問一句,唯恐引起汪直的懷疑。而今天,她終于可以從單純的向柔口中,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為什麼?敏兒我從來沒做過壞事,為什麼他要殺我跟義父?」

「因為他是亂臣賊子啊!」向柔不以為意隨口答道︰「我從師父那里听來的,那人本是邊關的一個將領,打敗了仗非誣賴廠公克扣他們的糧餉……」

可不是嗎?他說的一點錯都沒有!

她現在住的宅子那麼金碧輝煌,吃穿用度都與宮中無二,朝廷的大臣需要錢收買,江湖好手需要錢去拉攏,需要錢招兵買馬,需要錢大修生祠——他一個太監哪來那麼多俸祿?

「我困了……」用被子捂住臉,她終于淚流滿面。

成敗,真的可以連善惡都抹滅——沒有人在會為那個正直的將軍去伸冤,包括那個自比石灰的于謙,一切事事非非在他的大局之下都是浮雲——那個將軍將永遠得不到正義,而她,也將注定會因此背負上惡名,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接下來天越來越冷,冷到她每天可以下床活動的時間都少得可憐。院子里的梅花真的已經開放了,可惜她已經沒有了多余的時間去欣賞。臘月十七日,汪直派人帶話來,要向柔替她準備進宮的事宜——三天後,便是太子公主的拜師禮,汪直認為這是送她進宮最好的時機。

這天夜里,天不亮京師的大地就開始飄起鵝毛大雪,天冷的滴水成冰。而汪敏,卻天不亮就要起身,穿上正式的衣服,坐上前來接她的轎子。

向柔小跑著跟在汪敏轎子旁邊,冷風凍得她滿臉通紅,她卻不管不顧的直觀替她掖緊轎簾︰「天啦,怎麼這麼冷,廠公也真是的,這要是吹了風,只怕小姐你一個冬天都得躺在病床上!」看得出向柔是真心心疼汪敏的,為了她的身體她甚至埋怨起了她最最崇拜的汪直。

這一番話,听的汪敏的心一片感動,卻更多的是認命——

汪直,又怎麼會在乎她會不會病倒?他以前那麼細心照料她,只不過是害怕她病了會耽誤對她的訓練。而現在,把她這麼好的一顆棋子安插進宮這麼大的事,在汪直眼里比她的命都重要。

輕輕掀開轎簾的一角,撲面而來的寒意讓她抱緊了懷中的手爐,一陣輕咳之後,她勉強笑了出來︰「不妨事,義父的大事比較重要。」汪直的成敗她不關心,可她對因她而錯亂的歷史真的負有責任。

即便,她現在只剩一副孱弱之身;即便,她現在的處境比任何人都艱難——用這病弱不堪的身軀,逆轉這扭曲的歷史,是她無法推卸的使命。這宮廷,沒有汪直的逼迫,她也必須進!這條九死一生的路,她早已沒了選擇!

想到這里,她不禁緊握住手中僅有的溫暖,用以抵抗這一路上所有的顛簸跟寒意。

「站住!」

不知道誰這麼喊了一句,她的轎子被圍住,她甚至听到了向柔手中寶劍出鞘的聲音。汪敏勉強屏住了呼吸,這種情況她很熟悉,八歲的時候她就遇到過——只是現在,她手中再無小孩可以用來擋劍!

轎子猛地落地,她听見有人就站在轎子外面呵斥︰「大膽,見到閣老大人還不快快下轎行禮!」

只听向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我家小姐自幼體弱,見不得風雪,請大人高抬貴手!「

是于謙!

心總算落回原地,汪敏望向轎子里燃燒的正旺的兩個炭盆︰「不是刺客就好。」向柔真是多此一舉啊,再多的炭盆,也擋不住外面的風雪。這于謙,居然也學會了她義父的那一套——又或許,他對任何貧賤之人都是那麼的平易近人,這陣仗,只是針對她一個人?

轎門被粗魯的跳開,一個大胡子士兵毫無避諱的就這麼直視著她,言語輕蔑︰「小姐,這是你家哪門子小姐啊?原來太監家,也是可以養閨女的!」

毫不意外,轎子外面立刻暴發了一片譏笑聲,笑的那麼的愜意,那麼的自在——在這一刻,汪敏不知道是該感嘆一句汪直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太成功,還是該感嘆一下自己現在代人受過的悲哀。

「咳咳,咳咳咳,向柔姐姐……」她才想開口,沖口就是一陣咳嗽,她再一次詛咒自己這麼不中用的身體。

「小姐!」看到汪敏咳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向柔幾乎紅了眼,手中握著的寶劍抖了抖,卻被汪敏用眼神制止她的輕舉妄動。

現在就跟于謙斗,她還女敕了許多點……

勉強下轎,緩緩的扶著轎門欠身︰「小女汪敏,見過閣老大人。」

抬起頭,毫不意外的可以看到于謙蒼老而又世故的眼中閃過些許驚愕。他沒有想到,這個被汪直秘密培養多年的義女,這個即將被送進宮用來牽制太子的秘密武器,卻是一個只有十多歲先天不足的小女孩。

很明顯,他今天的故意攔轎帶著極大的政治目的,她汪敏就算稚女敕但也不會天真到以為他只是單純的想羞辱一下她這個太監的義女。這是一個堅決的下馬威,宣告著她日後的舉步維艱——只不過,于謙怕是也沒想到她會這樣年幼,這個意外讓他開始有點猶豫不決。

但很快的,他便已經下定決心,他是玩政治的不是什麼慈善家,更不會因為她是小孩子就手下留情。于是他捂住嘴輕咳了一下︰「汪小姐?」

汪敏硬壓下嗓中的悶咳,再一次欠身道︰「小女在。」

「四年前,在西廠門口救下汪公公,從而讓李將軍一家四十六口伏法的女孩,就是你嗎?」。眼中的驚愕已經完全變成了憎惡,看來他已經成功的說服自己判定她的死不足惜。

原來那個壯士姓李,整整四十六口啊……

一陣狂風掃過,差點將孱弱的她卷倒,也吹得于謙把花白的胡子在寒風中迎風飄揚︰「怎麼?你已經不敢看著老夫的眼回答了嗎?」。這一句,問的是那麼的正氣浩然,讓汪敏有了一種他是在世青天的錯覺。

緊緊的抓住轎子的橫杠,寒風中,她堅持不躲避這森嚴的目光︰「是的,李將軍一家,確實是被我所累。」此話一出,光是周圍所有將士憤恨的目光,也幾乎能將她凌遲。

這一刻,他是正;而她,是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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