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六十章

作者 ︰ 樓笙笙

年幼的泉子所實施的暴行,並未持續太久。他模模糊糊听見旁邊傳來一片驚呼,但泉子用最大力氣死死咬住,絕不撒口。

等到泉子被那太監給捏住鼻子,不得不松開嘴時,他的嘴上已涂滿鮮血,那少年被他這一口咬的,疼得額頭滲出汗來。

但他沒有怒吼,甚至都沒發火。

「為什麼單單來咬我呢?」那少年笑眯眯看著他,「是因為看出我最弱小麼?」

「陛下……」

泉子听見父親的聲音,他呆呆看著面前的「受害者」,對方沒說錯,泉子的確是這麼判斷的。

黑暗的牢房里,泉子能看見,少年柔軟黑發間那塊美玉,他雙目炯炯有神,頎長身材,清秀里微有些瘦弱。

泉子舌忝了舌忝嘴唇,他能嘗到血腥味,這味道真怪。

他盯著面前被他咬傷的人,一點都不怕。

「我要回家」五歲的孩童大聲說,「我要嬤嬤我要嬤嬤我不要呆在這里」

少年看著他,他抬起頭,突然對那黑胡子說︰「給薛家留一個孩子吧。」

那黑胡子的臉,頓時沉下來︰「陛下不可薛琮旌是謀反大罪,怎麼能留他家的孩子?」

「留下這孩子,讓他跟著凌鐵進宮,如何?」

他這麼說,泉子扭過頭去,瞧了瞧父親,他看見父親的臉色變得那麼糟糕,很顯然,父親並不同意對方的提議。

黑胡子男人覺得這提議不錯,他似乎很樂于見到父親那古怪的臉色,所以冷笑道︰「薛琮旌,陛下想給你兒子留條生路,你竟然還不領情?」

「陛下,臣不能讓犬子入宮為奴」

少年微微皺眉,他低頭看看矮小的泉子︰「這樣吧,也不能全听做父親的,咱們就讓這孩子自己來選。」

他再度彎下腰,對泉子說︰「現在,有兩個選擇給你。一是跟著凌鐵進宮,」

少年指了指他身後的太監。

「跟著他進宮,就在我身邊,那樣,你就不會死了,也能見到你的嬤嬤。」

泉子怔怔看他,他還搞不懂死是怎麼回事,更搞不懂跟著這個人進宮意味著什麼。

「如果不高興這樣,那你就跟隨你父親,進到這牢籠里去。」

少年指了指鐵柵欄︰「還是像剛才那樣,被關在里面,等到明天太陽出來,你就會被斬首。」

泉子想了想︰「什麼是斬首?」

少年問︰「你最怕什麼事情?」

泉子眨巴眨巴眼楮︰「念書。爹爹叫我念書,如果念不下來,就不能去花園玩,也不能去看花燈。」

「那麼,斬首就比念書還可怕。」少年鄭重地說,「不僅不能夠去花園玩,也不能吃東西,更不能看花燈,就連嬤嬤她們,你也再見不著了,你一個人,就在這地底下。」

他說著,用腳尖點了點地。

這時候,泉子听見父親的聲音,他的嗓子完全嘶啞了,但他依然說︰「陛下,請讓犬子跟隨臣一同去見先帝,唯此,方能洗月兌臣的不白之冤。」

少年嘆息道︰「薛琮旌,人活著只有一次機會。你別替他做決定,死或者不死,還是讓這孩子自己來選吧。」

泉子自己並不怕死,可他怕黑,怕自己一個人呆在黑咕隆咚的地底下,見不著嬤嬤,看不成花燈。

泉子雙手抓著自己胸口衣襟,難受得皺起眉,使勁兒喘粗氣,他一遇到非常困擾的事情,就會這個樣子。

少年看他這個樣子,苦笑道︰「好了,現在你選吧,是跟著你父親到地底下,黑咕隆咚呆著,還是跟著我和凌鐵去見嬤嬤。但是你要記住,跟著凌鐵和我進宮,並不比死去更強,甚至可以說,比死更加慘。」

所有的人,都閃開了。

牢門開著,父親和兄長們全都瞪大眼楮看著他,那個黑胡子男人也盯著他,有的哥哥還說︰軒兒過來和哥哥在一起,咱們不能分開

說這話的是泉子最喜歡的五哥哥,因為他養了一大群鴿子,還會抓來剛破殼的小乳鴿給泉子玩,看著鴿群在天空飛翔,是泉子最最高興的一件事,哥哥還說,鴿哨就是鴿子們飛得快樂了,唱出的歌曲。

……呆在地底下,就听不見鴿子唱的歌了吧?可是,更加慘是什麼意思呢?

泉子揚起臉,望著那個少年,滿臉稚氣地問︰「進宮,我還能看見鴿子麼?」

少年一愣,略想了想︰「應該,可以吧。」

泉子看看父親,又看看那個黃袍少年。父親緊張得眼楮像牛一樣鼓出來,那模樣像是要把他一口吞進去,那個少年,背著手,靜靜看著他。

他把受傷的地方用袖子掩飾起來,放在身後,像只愛干淨的鶴。

泉子低頭想了想,蹣跚走到少年的身邊,拽了拽他的袍子︰「我跟著你。」

牢房內,寂靜一片

似乎太泄氣了,泉子的父親和兄長們,竟然沒有誰出聲,就好像在那種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下,他們連嘆息都不肯給出了。

那個黑胡子的臉上,露出譏諷的笑。

少年卻沒笑,他伸手牽過泉子,小心翼翼將他交給那個中年太監︰「凌鐵,這孩子就是你的了。」

泉子仍不死心,他仰頭看著少年︰「嬤嬤呢?」

「嬤嬤在外頭呢。」少年到這時候,方才露出一絲微笑,「等會兒她見著你,肯定特別高興。」

泉子被那太監牽出去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牢房。

他看見父親凝視著他,那種眼神,復雜難懂似夏夜星空,沉重得泉子無法扛起來,那甚至都不像責備,父親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這目光嚇得泉子不敢抬頭。然後他听見五哥哥很生氣地說,軒兒你快回來別胡鬧

那是他的名字,薛靖軒。但是從那之後,就再沒有人這樣喊過他,連軒兒這稱呼也跟著湮滅了。他拋別了哥哥和父親,拋別了家族,連自己的名字也一同拋別。師父給他改名叫泉子,山泉的泉,師父說這名字好听,比「薛靖軒」什麼的強多了,泉子,一念起來,就想起青州的深山里,叮咚泉水聲,又干淨又清高。

那少年後來對泉子說,他盡力了,但無論怎麼做,都保不住他父親,他只能保住泉子這一條命,而且還得以這種屈辱的方式。

泉子听不懂,等到他長到了能夠听懂的年齡,也終于理解了少年語氣里那份深深的恨意,他方才明白,原來這件事不僅帶給了他莫大的屈辱,也帶給這個少年自從登基之後,第一份沉重的打擊︰他連唯一一個維護自己的大臣都保不住。

不過泉子覺得,這不是少年的選擇,而是他自己的選擇,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活著,就算以這種屈辱的方式。

直至成年之後,泉子才驚愕地發覺,他對生命,對家庭,對血緣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什麼深層的熱愛,對正義這回事情則更沒有過瘋狂的信仰。

他是個天生心冷的人,不可能真的熱衷什麼,更不會為了誰付出真情。他的心是個牢房,連他自己都沒有鑰匙。剛發現這個事實時,泉子幾乎接受不了,他覺得自己是個怪胎,沒有人性的怪獸。但是逐漸的,他就平靜下來,進而慢慢習慣了這樣的自己。

少年沒有違背諾言,他真的找來了泉子的乳母,讓她一直陪著泉子到八歲,所以泉子就成了這宮里最為特殊的小太監,唯一一個帶著自己乳母的太監。

一年之後,少年帶來了那個黑胡子的首級,他對泉子說,我終于替你父親報了仇。

泉子跪下來,給少年磕了頭,然而他的心中卻無比茫然。

這個長滿黑胡子的男人的頭顱,又能換回什麼呢?父親的聲音,兄弟的臂膀,還是母親的笑靨?

這個丑陋肥碩的頭顱,其實,什麼都換不回來。

後來年紀漸長,在少年的身邊看見的事情慢慢多了,泉子偶爾也會想到父親。

他幼年的時候不能懂得,現在,卻終于懂得,當父親在太祖病榻跟前接下遺命時,他的命運就已經鑄成了。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改變的,父親和柴仕焱的分歧,歸根結底並不是對少年的態度,父親真正不能容忍的,是他人分奪了自己手中的權力。讓父親這個權力狂人放棄權力,離開這個死亡場所,那比讓他死還難,如果不死在柴仕焱手里,最終,他也會死在少年的手里,父親的命運是一條不轉彎的跑道,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泉子活下來的機會恐怕更渺茫。

「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這是那個黃袍少年長大成人很多年以後,從哪里听來的古怪獨白,有段時間,他自言自語反復念這段話,後面泉子還記得他說,顧慮使我們都變成了懦夫,寧可忍受目前的苦難,而不肯奔向另一種苦難。

泉子覺得這話說得挺有道理,但他不覺得自己是懦夫,當然,他也不認為自己的選擇值得驕傲、該被贊賞,他只是選擇了活,放棄了死,除此以外,沒有附加。

但是至少,他現在還活著,比起早化作白骨的父兄,泉子覺得,自己已足夠走運了。

……

往昔歲月漸漸淡去,泉子回過神來,那群潔白的鴿子早已經飛得瞧不見了,蓮子仍然坐在門墩上,一艘航天飛機,逐漸在他的手中顯現出雛形來。

泉子終于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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