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作者 ︰ 樓笙笙

話題突然中斷,宗恪等了一會兒,沒听見回音,他不由側過臉來看著阮沅。

出于某種不言自明的緣故,臨睡時他們並沒放下幔帳,昏暗的燭光,投射在阮沅那張玲瓏的臉上,讓她的肌膚顯得暗黃而憔悴。她的鼻翼張得大大的,眼楮瞪著虛空,一眨不眨,像是在刻意忍耐什麼。

宗恪忽然心里一陣不忍,他伸出手去,輕輕蓋住阮沅的眼楮。

「好了,丫頭,都過去那麼久了……」宗恪低聲說。

手掌下的睫毛輕輕扇動了一下,像疲憊蝴蝶微振翅膀。宗恪覺得指縫間,有些濕漉漉的。

「如果他們真的疼我,為什麼又要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世上呢?」阮沅用手覆蓋住宗恪的手掌,忽然抽泣道,「說來說去,一定是我不好。」

「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宗恪嘆道,「你爸爸自己,也不想出事故,至于你媽媽……阮沅,人和人之間,是不可理解的。」

手掌下的阮沅,發出細細碎碎的啜泣。

宗恪笑了笑︰「看你平時大大咧咧的,我還真當你從來沒有煩心事呢。」

他這麼一說,阮沅不好意思了,她把身體往下出溜,手拉過被子,一直蓋到頭上。

「怎麼了?」宗恪問。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哭。」被子下面傳來悶悶的聲音。

「想哭就哭唄。」宗恪笑道,「當年我見不著我娘,也總是哭呢。」

宗恪這麼一說,阮沅這才想起,原來這個人也有和她一樣淒慘的幼年。她用被子擦了擦臉,慢慢露出頭來。

「我不該提這事兒。宗恪,你千萬別難過。」

宗恪苦笑無語,明明哭起來的是她,這種時候,她還記著要來安慰自己。

「其實這方面,咱倆倒是挺像的。」她微紅著眼圈說,「都是沒娘的孩子。所以你看,咱們羨慕的對象都是同一個。」

「誰?」

「咦?我表姐啊」阮沅用手背擦了擦眼楮,「你當年,難道就沒羨慕過縈玉父母雙全麼?」

宗恪沉默片刻,才道︰「你父母的事兒,真的都不記得了?」

阮沅沒立即回答,她模索著,從貼身的懷里模出一樣東西,遞給宗恪︰「喏。」

宗恪接過來一瞧,有點吃驚。

是一個小巧的玉麒麟。

麒麟模樣十分獨特,玉石通體秋葵黃沁,前半身滿紅侵蝕,麒麟昂首前視,張口露齒,精致漂亮。

「哪兒來的?」宗恪好奇。

「舅舅說,是我爸給我留下的。」

宗恪更覺得奇怪,農村地方,怎麼會有這種好寶貝?

「也不知我爸是哪兒弄來的。嘿嘿,听我舅舅說,我曾祖父以前,干過盜墓的勾當呢,這可是真正的《盜墓筆記》的產物呀而且听說,他還在軍閥張宗昌手下做過事兒,厲害不而且還是個打劫的響馬呢,不過後來土改的時候就被抓了,身上掛著牌子,五花大綁的吃了槍子兒。」

宗恪哭笑不得,阮沅的曾祖父這一輩子,明顯是個混混無賴。看來阮沅這大咧咧、粗神經的性格,還真是家傳。

「這玉麒麟,值不少錢吧?。」他隨口問。

「嗯,不過我不會賣的。」阮沅嘆息,把麒麟收起來,「听我舅舅說,這玉麒麟看樣子應該是一對……」

「明白了那一個在你未來的老公手里」宗恪故意說,「早說嘛害得我還為你這個剩女犯愁。你就安心等著好了,往後會有一個豬頭豬腦的家伙,拿著另一只麒麟來找你的。」

「瞎說」阮沅急得臉都紅了,「才沒有我舅舅只說看樣子,他也沒有肯定呀」

看她真急了,宗恪笑起來︰「好了,我開玩笑的。」

阮沅這才嘟囔道︰「你看,房子也沒了,如今就剩這個了。之前舅舅一直替我保管著,也沒和我說,後來,我本打算結婚的——」

宗恪馬上打斷她︰「要和誰結婚?」

阮沅嘻嘻一笑︰「安啦沒有結成,放心放心,過去式了。」

「為什麼沒結成?」

「咳他沒你帥唄直到那時候,舅舅才把這玉還給我,還說別給我表姐看見了。」

「啊?為什麼啊?」

「舅舅說,她會嫉妒的。」

宗恪莫名其妙︰「這算什麼理由?」

「是啊,不過舅舅既然叮囑,我也沒給任何人看——恐怕真值不少錢呢舅舅說,我若是有好東西,我表姐會嫉妒我,其實,我更嫉妒我表姐呢。這玉麒麟又算什麼?能換來一個活著的親爹麼?」

「你看,你至少還有個爹供你上學,我爹,連學費都不肯給我繳。」宗恪冷冷哼了一聲,「我是個沒爹也沒娘的孩子。」

阮沅一樂︰「你是孫悟空麼?」

「我倒希望我是石頭里蹦出來的,現在好,憑空多出舅舅一家,把我煩惱成這樣。」

阮沅醒悟,她知道宗恪說的是晉王。

「這麼看來,你的運氣真的比我壞呢。」她認真地說,「你看,你只剩個舅舅,我也只剩個舅舅,可你這個舅舅比我的舅舅,就差太遠了」

「這二者有的比麼?你有擔心過自己的腦袋有朝一日,會落在舅舅一家手里麼?」宗恪不悅道,「所以,往後再覺得淒慘、再想哭的話,就想想我吧,‘哦宗恪那家伙簡直是個天下第一倒霉蛋呢’想到這兒,準保你馬上幸福得冒泡。」

他這麼說,阮沅撲哧笑出聲來

「宗恪,我覺得今晚真是具有紀念意義的一夜啊」她十分甜蜜地望著他,「咱們竟找出這麼多共同點來了。這樣的懇談會,往後得多開幾次才好啊」

她的唇紅榴般可愛,殘留著淚痕的眼楮充滿笑意,雖然光線晦暗,也同樣粲然生光。

宗恪有些不自在,心里冒出古怪感覺,他慌忙掩飾著扭過頭去︰「懇談會麼?哼,我還以為是比慘大會呢。」

阮沅又樂了。

「晚了,快睡吧。」宗恪說著,起身吹滅了蠟燭。

黑夜里,他仍舊听見阮沅嘟嘟囔囔︰「睡不著啊,太激動了,宗恪,怎麼辦?我太幸福啦……」

「那就數羊。」宗恪沒好聲氣地說。

阮沅沒數羊,卻伸過手來,攀住宗恪的胳膊。宗恪心中一驚,他不自在地想扳開阮沅的手,但等了一會兒,阮沅卻沒動靜。

過了良久,他才發覺,阮沅手攀著他的胳膊,額頭抵著他的肩,已經睡熟了。

宗恪松了口氣,心里卻開始苦笑︰這家伙,難道是小孩子麼?

今晚這樣男女同榻,本來是違背宗恪意願的。自從阮沅進宮的這幾個月,倆人之間發生了不止一次尷尬的事,雖然宗恪沒把它們太放在心上,但他也沒法自欺欺人、當全然未發生。

阮沅對他的心思,宗恪不是不明白,從倆人相識到現在,她不停的在做各種努力討好他、向他示愛,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更可怕的是,她還百折不撓。

一開始,宗恪覺得這簡直像個玩笑。

他覺得,這異世界的女人全都不正常、這麼隨隨便便就說愛,和群體性 病一樣,恐怕只是一時頭腦發熱,隨口說說。所以那時候他對阮沅從來不假顏色,光他扔的語言冰塊,就夠把阮沅整個兒埋起來的了。

可是後來漸漸的,宗恪就覺得不對勁了︰原來這女人……竟是來真的

這太諷刺了︰姐妹倆一個拼命想逃,一個拼命往前湊,他在其中一個的眼楮里被視如敝履,而在另一個的眼楮里,卻被當成了絕世珍寶。

要不要把阮沅玩弄一番、順便氣一氣縈玉呢?曾經,宗恪有過這想法。

最終他沒有這麼做,原因只有一個︰他深知被鐘愛的人所傷,到底是什麼滋味。

這並不是出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科書般的仁慈,是他不想看見相似的輪回︰他曾經被縈玉傷得五內俱焚、徹夜難眠,那種痛苦,甚過世間一切折磨。

他恨的只是縈玉,何必要把這樣的滋味加諸一個無辜的人?阮沅沒有害過他啊。宗恪覺得,自己還沒有混亂到那個階段。人家愛他,這不是罪,他雖然不愛對方,也用不著這樣害她。

況且到了如今,宗恪也不敢保證,自己對阮沅,真的就絲毫情意都沒有。

他依然記得那個大雪的除夕夜,阮沅和他說的那番話︰「等你去做了和尚,我每天早早做好米飯和菜蔬,就在你下山化緣的路上等著,免得你走那麼遠的路、受人欺負。」

盡管銘心刻骨的愛過,盡管和異性有無數段浪漫來往,但這卻是宗恪此生,所听到過的最動情的話。

後來再慢慢回味,他不由暗自心驚,因為宗恪猛然發覺,自己的內心起了變化,他在慢慢接受如今這相伴的感覺。

這不是他的理智願意見到的結果,別說阮沅是縈玉的表妹,就算她是個毫無來歷的普通人,宗恪也不打算愛上她。愛上誰這種事,對宗恪而言只意味著痛苦,不是他痛苦就是對方痛苦,他既然對阮沅有了好感,既然想真心待她,又為什麼要拖著她一同痛苦呢?

再說,還有縈玉的警告在那兒,那個女人,從來不會放空話。

對于一個跟著縈玉一同長大、與林展鴻夫婦關系親密的人,宗恪覺得,自己無論提高多麼強的警惕性,都不過分——但凡有越州雲家的人插手,事情發展到何種詭異的狀況,都是可能的,這是武林常識,更何況還是那個雲敏。

日日夜夜的相處,一次次有意或無意的糾纏,此刻的他,早已不復最初那種冷面冷心的狀態了。時間越久,他越能清晰感覺到內心的搏斗,不知不覺間,理智和情感已經陷入廝殺中,雖然眼下,理智一方暫時佔著上風,但是再這麼下去……

宗恪嘆了口氣,想不下去了,他明白,就算今晚想破了頭,他也找不到解決辦法。

回過頭來,他看看身邊的阮沅,熟睡中的阮沅蜷縮著身體,像安眠在叢林里的小獸。她漂亮的頭發如瀑傾瀉在他身側,月光如洗,照進屋來,她的睡姿寧靜無邪。

宗恪的心,不禁砰然一跳。

確定阮沅是真的睡熟了,宗恪這才湊過去,吻了吻她的頭發︰「……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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