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作者 ︰ 樓笙笙

那天晚上,阮沅挑中了一家名叫「鴻運來」的客棧,這家客棧看起來極氣派,裝潢鮮亮,走進去瞧瞧,里面也是干干淨淨的,很像個樣子。

而且阮沅喜歡這名字,鴻運來,正好和剛才瞎子的不祥預兆沖一沖。

倆人走進去,掌櫃的笑嘻嘻迎上前來,一听他們要住店,咧了咧嘴︰「兩位爺要兩間上房,可是小店今晚只剩一間上房了……」

宗恪一怔︰「哦,那就沒辦法了。」

看出生意要黃,掌櫃趕緊又道︰「一間上房難道不行麼?兩位爺可以住一間啊!」

宗恪略一遲疑︰「這不太方便。」

「這話說的,這有什麼不方便的?」胖乎乎、臉上油光光的矮個兒掌櫃,笑容滿面道,「小店這間上房,原是預備給進京的一位淵州大綢緞商的。那位老爺年年都來,今年卻因故取消了行程,于是這房啊,就正好空下來了,因為有貴客預訂,所以里面早收拾得妥妥當當,又干淨又清爽,別處可找不到這麼好的上房啊!二位看這樣子,也同樣是貴客呀!既然只住一夜,那這間最適合不過!」

掌櫃的巧舌如簧,熱情洋溢,大概他十分想把這間被人放了鴿子的昂貴上房租出去。

見他們還在猶豫,掌櫃又道︰「天也不早了,別家店也不見得還有房,二位爺就別麻煩了,將就住在小店里吧!」

既然他這麼說,宗恪不太情願地看看阮沅︰「你覺得呢?」

阮沅心頭掠過一陣歡喜,不過她努力克制自己,點頭道︰「也行,就住這兒吧。」

她故意把喉嚨放粗,不讓掌櫃發覺自己是女人。

既然她這麼說,宗恪也只好同意了。

掌櫃見生意達成,頓時喜滋滋引他們上到三樓,

路上,宗恪的袍子不小心被釘子掛住,「刺」的一聲,撕開了一個口子。

「糟糕!」阮沅連叫可惜,「這麼嶄新的袍子,剛穿上沒有兩個小時就破了……」

宗恪低頭瞧了瞧︰「沒關系,只破了一點點,瞧不出來。」

跟著掌櫃,他們一直到走廊盡頭,掌櫃推開左手一間屋,將宗恪他們讓進屋內,又寒暄了兩句,這才轉身出去,關上房門。

阮沅把宗恪叫到燈前,她低頭找到袍子破損的部分,仔細瞧了瞧。

宗恪沒說錯,只是很小的一道裂口,不仔細的話,瞧不太出來。

「來,坐這邊來。」阮沅讓他坐到床邊上。

宗恪坐下來,揚臉瞧著她︰「干嘛?」

「我帶了針線的。」阮沅把自己的小包袱拿過來,解開包袱結子,「正好,給你補起來。」

宗恪好奇萬分地瞧著她的小包袱,原來這布包看著不大,鋪開來一瞧,東西還真不少︰針線,梳子,鏡子,手絹,橡皮筋,餐巾紙,創可貼,面霜……

宗恪目瞪口呆拿起其中一樣︰「這是什麼?!」

「這都沒見過?」阮沅更驚訝,「這不是美工刀麼?」

「我當然見過!我是說,宮里怎麼會有這玩意兒的!」

「宮里當然沒有美工刀啊,是我帶過來的呀。」阮沅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表姐不是愛畫畫麼?她手頭有好幾把,我就拿了一把大號的防身。嘿嘿,進口的,可鋒利了!」

「……」

「出門在外,總得當心一些才好啊。」

宗恪一臉吐血表情!

「不要這樣子嘛。」阮沅笑嘻嘻地說,又湊在燈下穿針引線,「女人事兒雜,這點東西不算什麼,我還有朋友,連雲南白藥都隨時帶在包里呢。」

宗恪搖頭無奈︰「果然女人是無法搞懂的。」

「用不著搞懂,你只需要接納就好。」

阮沅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她托起宗恪破損的袍角,低下頭,一針一線縫補起來。

屋里很靜,燈光也不太明亮,宗恪靜靜看著身邊的女人,她的側臉看起來那麼認真,凝著一種聚精會神的美,像飽滿的珍珠所散發出的柔潤光澤。

倆人的呼吸緩緩交融著,一時間,紛紜世事也屏聲靜氣、悄悄退到了遙遠的天際,這屋子里,安詳平和得要到天荒地老。

宗恪不動,不出聲,就這麼凝視著阮沅,他忽然覺得心里無比愉快。

「行了,補好了。」阮沅咬斷線頭,得意地捧起袍子,「看看吧。」

宗恪拉起袍子角,仔細看了看,阮沅縫補得很好,針腳細密整齊,若不是盯著瞧,幾乎察覺不到曾經有過破損。

「馬馬虎虎。」宗恪哼了一聲,「按照針工局的標準,65分。」

他本來是故意氣阮沅的,卻沒料到阮沅一听,卻高興了。

「65分?我以為只能有60分呢!沒想到還多了5分!太棒了!」

宗恪無可奈何︰「你怎麼這麼不求上進?」

「我起點低嘛,不能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嘿嘿!」

他說著,看看阮沅︰「別動。」

阮沅一怔︰「怎麼了?」

宗恪湊過來,用食指在她的唇角抹了一下︰「線頭沾著了。」

阮沅看著他,笑起來︰「這是我給你補袍子的回報?」

宗恪哭笑不得︰「你這花痴!」

「宗恪,往後你的衣服破了,都讓我來給你補吧!」

「哼,就算我舍得你,也舍不得那些好衣服呢!」

阮沅眼楮一亮︰「這麼說,其實還是舍不得我?」

宗恪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他有些尷尬,干脆端起旁邊一盞香茶來喝。

阮沅也自覺話多了,她臉上發燙,只得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往外看了看,這是臨街的方向,遙遙望去,一街閃爍的燈火,流淌不息,如燃燒著的深紅色的龍,姿影流暢變幻,光芒一直蜿蜒至更遠的幽夜。

這時候伙計送來了熱水,又問還有沒有別的需要,宗恪掏出點碎銀子遞給那伙計,對方笑逐顏開地接了,道了安,這才退出去。

這間上房還算寬敞,家具一應俱全,樣式典雅。床,卻只有一張。

臨睡前,宗恪看了看那張床,又看看阮沅︰「你睡覺老實麼?」

「……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啥樣。」

宗恪搖搖頭,一堆廢話。

「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免得翻身掉下來。」他指揮阮沅拖了鞋上床,讓她先躺好,然後宗恪將蠟燭拿到床邊擱好,這才拉過棉被蓋在身上。

一時間,房里靜悄悄的,倆人並肩躺著,誰也沒說話。

「睡著了?」宗恪突然問。

「怎麼可能?」阮沅嘆息道,「夢寐以求的一夜啊!咱們還從來沒躺在一張床上呢。」

宗恪笑,這丫頭還真容易滿足。

「而且,這就是個良好的開端。」阮沅繼續說,「想想看,一年前,你連家門都不許我進呢。現在能發展到倆人躺在一張床上——僅僅一年的光陰,這是多麼迅猛的進步!我還沒算進去加速度呢!」

宗恪忍笑道︰「按照這個進度,到最後,我是不是得出讓皇位給你?」

「我對那個才沒興趣呢。」阮沅癟了癟嘴,「我命薄,連姻緣都結不起!哪里還敢奢望得到皇位?」

宗恪會意過來,扭頭看看她︰「你還把那話放在心上啊,那是瞎子在胡沁。」

阮沅側過身,眼楮眨了眨,慢慢道︰「宗恪,是不是因為我身份太低,你才不喜歡我的?」

宗恪仰面看著繡花素色帳頂︰「……你明知道不是那個原因。」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

宗恪苦笑︰「阮沅,別逼著我愛你。」

「我沒有啊!」

「現在不逼著我愛你,往後,我就不會恨你。」

宗恪這話,說得很玄妙,隱藏著難言的曖昧,阮沅只覺心旌搖曳。

「宗恪……」

「又干嘛?」

「你說我是不是很悲催?」她低聲嘟囔,「男人躺在旁邊都不肯動我,難道我真的只能吸引咸濕佬麼?這也太悲催了!」

「咸濕佬?」

「以前公司的日本上司,逼著我跳月兌衣舞。」

宗恪一怔︰「原來你有這種經歷,然後呢?你說你不會跳?……」

「我把對方打了。」

宗恪撲哧笑起來︰「厲害!」

「月兌衣舞這種事,我也不是不會,可就算要跳月兌衣舞也得分對象的,對不對?如果是宗恪你呢,我就願意跳給你看,雖然我從來沒跳過……」

听她嗦嗦的抱怨,宗恪不耐煩,伸手在她頭上敲了個爆栗子︰「亂說什麼呢?難道我會見個女的就下手麼?又不是沒開葷的小毛孩子,哪有連一晚都耐不住的?」

阮沅還是不甘心,繼續嘀嘀咕咕︰「好吧,反正我從小被人瞧不起,長大了還是被人瞧不起……」

阮沅這麼說,宗恪驚訝了︰「從小被人瞧不起?為什麼?」

「咳,農村來的孩子嘛,進到城里啥也不懂,連超市的儲物箱都不知怎麼用,又不敢開口問。」阮沅笑了笑,「洋相出盡,能不被人瞧不起麼?」

宗恪這才明白過來,阮沅說的是她剛去厲婷婷家的事。

「父親那邊,沒什麼親人了麼?」他有些好奇,認識這麼久,宗恪自己的事兒說了那麼多,阮沅卻從不提她的過往。

阮沅搖搖頭︰「沒什麼人了。再說房子也賣了,就算還有幾個勉強拉得上的遠親,也沒法再走動了。」

宗恪心里一動,他趕忙問︰「干嘛要賣掉房子?那是你的房子,你舅舅怎麼有權處置呢?」

「留著還有什麼用呢?」阮沅苦笑,「我又沒可能再回去。當年那兩間屋才賣了不到一萬塊,後來我上大學,舅舅把錢給了我,都還不夠繳一年學費的呢。」

宗恪嘟囔︰「那麼早賣掉干什麼?多放一段時間,地價還能漲呢。」

阮沅拿手拍他︰「傻瓜,那是農村又不是京廣滬,還能怎麼漲啊?再說,我在舅舅家花的錢,難道不是錢啊?」

「這麼說,你沒再回去?」

「嗯,家里沒人了。回去看誰?而且舅舅總和我說,別惦記了,就把這城里當成自己的家吧。」

宗恪想了想,還是說︰「可那兒是你出生長大的地方。」

阮沅呆了呆,忽然輕聲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去。」

「為什麼?」

「覺得那兒不像我的家。」阮沅翻了個身,看看他,小聲說,「大二的時候,舅舅帶我回去過一趟,村子早沒了,那兒修水庫,原先的房子都被淹沒了,以前的鄰居也搬走了。舅舅站在水庫邊上,指著那汪水和我說,阿沅,那水底下就是你以前的家。」

「……」

「可我什麼感覺都沒有,像看電影似的,哈哈,《未來水世界》呀!而且還是個爛片。」阮沅頓了頓,才又道,「我和你說過沒?我記憶喪失的事……」

宗恪有點驚愕︰「是麼?你沒有說過。」

「嗯,因為像韓劇似的,也不知道怎麼說,怕說了被人笑話。」阮沅嘆了口氣,「出事兒以後,我把家里的事兒都忘了,住在哪兒,叫什麼名字,爹媽是誰……全不記得了。」

宗恪默不作聲地听著。

「什麼都是舅舅後來教我的,他指著照片里的人說,阿沅,這個是你爸爸,這個呢,是你媽媽。我就想,咦?我爸媽就長這個樣子啊?一點都不好看……」

宗恪笑起來︰「有你這種孩子麼?說自己爸媽長得不好看。」

阮沅也樂了︰「真的嘛。我爸也算了,我覺得我媽那張照片,真的不好看呀,以前我總有種感覺︰我媽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少說也得名冠京華……」

宗恪撲哧笑起來。

听他笑,阮沅又窘又怒,恨得捶床︰「是啊!我長得丑!所以我媽肯定也配不上名冠京華這四個字!」

看她生氣了,宗恪趕緊道︰「不是不是,是我听見這四個字,就想起宗恆的老婆——」

阮沅撇嘴︰「難道除了她,就沒有名冠京華的女人了麼?」

「有啊,可那也還是她家的。」宗恪笑道,「她母親和姨母是孿生姊妹,當年的名聲勝過了大喬小喬,雖然這個小喬命運淒慘,沒有嫁周瑜那樣的蓋世英雄,卻嫁了趙守仁那個軟蛋……算了不說這些了,再說回你媽媽,你媽媽怎麼樣了?」

「我媽沒怎麼樣!」阮沅氣憤地說,「我媽比不過她媽!她媽名冠京華,我媽名冠全村!」

宗恪笑了好半天。

「結果,還做了件事讓全村都跟著她聞名。」阮沅哼哼,「臭名遠揚,鎮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爸抱著我出門,人家都指指點點的。」

宗恪悻悻道︰「瞧你這口氣,太不敬了。你媽听見你這麼說,不知心里會做何感想。」

「唔,那我可真不知道了。」阮沅吐了吐舌頭,「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

宗恪不做聲,他從宗恆那兒听過阮沅母親的事。

「劉海砍樵這歌,你听過沒?」阮沅突然問。

宗恪搖頭︰「沒。」

「嗯,名字不記得,但是調子你肯定听過的。」

她說著,順口唱了兩句,正是劉海砍樵里最為熟知的一段。

「啊,這個我听過的。」宗恪馬上說。

「就說嘛,沒可能連劉海砍樵都沒听過,這是花鼓戲的名段。」阮沅說著,頓了一頓,「我媽,就是跟著個唱花鼓戲的,跑了。」

「……」

「腦子被砸了以後,我連這事兒都忘了,舅舅起初和我說爸媽離婚了。後來還是表姐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的。」阮沅停了停,「你說我就不明白了,我媽怎麼就跟著個唱這種調子的男人跑了呢?」

「阮沅……」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听啊。這調子傻乎乎的,得是什麼樣傻乎乎的人才能唱它啊!」

阮沅說個不停,像是很怕話題會停下來,這讓宗恪感覺異樣。

最後,宗恪沉默良久,才道︰「阮沅,你很難過吧?。」

阮沅陡然閉上了嘴。

「沒關系。沒有父母、寄人籬下是什麼滋味,我也知道的。」宗恪輕聲說。

阮沅的胸口,像掠過一道滾水!

從沒人和她說過這話,大家都勸她叫她別難過,別想太多了,大家都叫她別總想著過去,努力向前看,因為舅舅舅媽已經對她這麼好了。阮沅也是這麼做的,她也努力想叫自己樂觀起來,但是不想著過去,不代表過去就不存在。

也許,只有擁有相同傷痛的人,才能這樣互相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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