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恆發動了車。車駛到小區門口,一個年輕保安匆匆過來,車窗搖下,宗恪將進出卡遞給對方。
「陛下。」那保安遞回卡,又看了一眼駕駛座的宗恆,「王爺。」
「和井遙說,今晚不用跟著了。」宗恪說。
「是。」
保安退後了一步,恭恭敬敬目視宗恆的車,逐漸消失在黑夜的雨幕中。
宗恆把車開到鬧市,然後找了一個酒吧,周日的雨夜酒吧人不少,倆人穿過人群,專門尋了吧台邊上一個清淨地方,點了喝的東西。
宗恆依然要的不含酒精的飲料,他等會兒還得把車開回公安局,宗恪要的則是一杯血腥瑪麗。
坐下來,宗恆第一句話就是︰「林展鴻失蹤了。」
宗恪一愣,轉頭看宗恆︰「什麼時候?」
「昨天。」宗恆說,「突然就找不到蹤跡了,錦衣衛那邊調配了人手大力搜查,還是無濟于事。」
「早晚會這樣。」宗恪點了點頭,「他在此地已經三十年了,不比咱們初來乍道,這個老鼴鼠,也不知挖了多少個洞準備著了。」
這時候,酒保送上了宗恪的血腥瑪麗,談話暫時中斷。
「雲敏呢?」宗恪又問。
宗恆搖搖頭。
「這麼說,夫妻倆都跑了?」宗恪冷笑,「就丟下縈玉一個人?讓縈玉一個人拿性命和我相拼?很好很好!真是大大的忠臣!」
宗恆皺了皺眉︰「臣弟覺得,他不會這麼輕易就丟下皇後,畢竟當年他們夫婦為了把皇後帶過來,把整個靖海公府的人都賠進去了。」
「可你沒听阮沅說?縈玉在為這一大群人的性命擔憂呢。林展鴻一家,厲鼎彥一家,再加上她這個表妹——難怪縈玉死活不肯把丹珠還給我,這是握在她手里唯一的把柄。換了是我,也會死扛。」
「阮沅,我看著似曾相識。」宗恆突然說。
宗恪一怔,回頭看他︰「以前見過?」
「很難講。」宗恆搖搖頭,「印象十分模糊,似曾相識的感覺也非常淡。可是,就是有種感覺。」
宗恪知道,宗恆在容貌方面的記憶力超群,甚至能清晰畫出只見過一面的人的相貌。宗恪在這反面就完全不行了,甚至被弟弟嘲諷有面容失辨癥。當然,對此宗恪的借口是,對方長得太沒有特色,不是他不用心,而是老天爺造他們的時候不用心。所以把禮部侍郎和兵部尚書的臉弄混好幾次,這絕對不是他這個天子的錯。
「皇兄不會去動厲鼎彥夫婦吧?。」宗恆突然問。
「動他們干什麼?又不是舊齊的余孽。本地的一對土人而已,當年也不知被林展鴻怎麼哄騙,才收養了縈玉。」宗恪吞了一口酒,讓那熱辣辣的酒精滑過喉嚨,半晌,他才啞聲道,「我被縈玉看成殺人魔王,到哪兒都帶著腥風血雨,連養父母的性命她都要擔憂。」
宗恆沒出聲,他端著那杯名叫「薄暮」的飲料,看著那紅色黃色的液體,漸漸混合,像沉沉暮色。
像皇後薨了的消息傳來那天,傍晚的暮色。
四周依然嘈雜,放肆的音樂聲,男女交談聲,黑人饒舌的歌唱節奏單調,令人煩躁。不過這種喧鬧聲響作為談話背景十分合適,它恰到好處的淹沒了他們的談話,而不用擔心會有人偷听。
「但是林展鴻,我可就不會輕易放過了。」宗恪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擱,眼楮里射出冷冷的光。
那是肯定的,宗恆想,一個歸降沒幾年的貳臣,竟然膽大包天,給犯下死罪的皇後用尸術進行「移魂換體」,將她變為嬰孩帶去異世界,甚至潛逃了這麼久……
「這家伙,林展鴻這家伙,從一開始我就不信他會真心歸降。景安帝在清明殿懸梁還不到五個時辰,他就捧著劍在午門之外跪下來了,他們靖海林氏不是滿門忠烈麼?他不是舊齊最著名的忠臣麼?你見過膝蓋這麼靈活的忠臣?!」
「像林展鴻這樣隱忍多年、偽裝這麼深的人,還真不多見,畢竟舊齊的軟骨頭太多了。」
宗恪忽然湊過來說︰「你知道,這里面最讓我恨的是什麼?」
宗恆听出兄長的語音已經有點含混了,他突然醒悟,酒精又開始發揮作用了。
「當年,我不該答應縈玉,留林展鴻一條命。」宗恪的眼神陰郁,這些話,像是說給堂弟听,又像是說給自己听。
宗恆不出聲,他不是那麼傻的人,知道在這種私人話題里,自己這個做臣子的,根本沒有插嘴的資格。
況且,之前發生的一切太復雜,即便作為完全的旁觀者,宗恆也無法判斷其中的是是非非︰他的皇兄後悔了,悔恨自己不該過分縱容妻子,讓她闖下大禍,以至群臣沸騰,集體叫囂「廢後!」、「賜死!」……
他對那女人過分的執著,已經化為了不可破的牢籠,最終把他自己給囚禁在里面,直到現在,宗恪才睜開眼楮,看清了現狀——可是,這一切的起點難道不是整個王朝的南征、統一中原麼?
難道說,皇帝要從那個起點開始後悔?
「……眼看著自己的女人,開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麼滋味?你知道那是他媽的什麼感覺?!」
話題又進入死胡同,宗恪將杯子里的伏特加一氣倒進口中,然後將酒杯往前一推,正待開口喚酒保,宗恆卻從旁伸過手來,蓋住杯口。
宗恪瞪著他︰「干什麼?」
「可以了。」他毫不退縮地回視著宗恪,「皇兄,這是烈酒。」
「我才剛剛喝了一杯……」
「第二杯後面是第三杯,第三杯後面是第四杯……」他說,「如果不在這里停止,後面的,就更難克制。」
「關你什麼事?也不用你買單!」
宗恆完全不在乎宗恪咄咄逼人的目光,「這不是誰買單的問題——如果皇兄今晚執意要飲酒,就請允許臣弟即刻傳令︰把御前侍衛調撥過來。」
宗恪明白,宗恆這樣說是出于對自己安全的考慮︰要麼痛快飲酒,然後被那群陰魂不散的侍衛死纏著;要麼,停止飲酒,保持自由身。
算了,宗恪想,反正家中的冰箱里還有存酒,不在這兒喝就回去喝。想到此,他做出選擇,拿開了原本抓著酒杯的手。
見宗恪放棄,宗恆這才跟著松開手,他嘆息道︰「皇兄還是盡量把酒戒掉吧。」
宗恪勃然大怒︰「再提戒酒的事,你就自行領罪去刑部大牢!」
無數次在這個話題上談崩,反正今晚目的達到了,宗恆索性閉了嘴。他知道,宗恪不可能因為飲酒而誤事,有些界限,宗恪還是非常清楚的,就算通宵飲酒,次日這個人也能奇跡般的積蓄精力,站起身來,完好無損地去上班……或者上朝。
但是宗恆仍然決定,下個月怎麼都要拖著宗恪去醫院做一次酒精中毒的檢查,他見過宗恪兩手發抖的樣子,因此他十分擔心他。反正,欺詐也好哄騙也好,他要那麼做一次,只為了這個人是他的兄弟,哪怕會為此被加上「欺君之罪」。
「阮沅,皇兄打算怎麼辦?」宗恆適時地轉了個話題。
「我不知道。」宗恪的語氣粗魯,不能飲酒讓他情緒變壞了,「她自己要倒貼,我能怎麼辦?」
「這里面,恐怕有什麼陰謀。」
「可不是。」宗恪諷刺地說,「為了一個土里土氣的丫頭,縈玉竟要和我同歸于盡呢。」
他已經不想再談下去了,既然沒有酒精,那麼酒吧對宗恪的吸引力也頓時降至為零。
「我回去了。」他站起身來,「縈玉那邊,你讓姜嘯之盯緊一點。」
「是。」
離開酒吧,宗恪在街頭攔了的士,上車報了地址,便合上了眼楮。
他沒有入睡,剛才和堂弟說的那番話,依然縈繞在他心頭。
「……眼看著自己的女人,開膛破肚死在面前,那是什麼滋味?」
宗恪永生都不會忘記,自己親眼看見尸體的那個清晨︰他的皇後橫躺在床上,喉嚨被切開,血肉可怕地翻著,深深的刀口一直豁到胸骨,鮮血染紅了兩旁垂下的幔帳,甚至黏嗒嗒,直淌到地上……
女人的眼楮依然大睜,臉上殘留著古怪表情,冷冷的,像在笑。
像她經常瞥向他的輕蔑冷笑。于是這冷笑,就成了縈玉留給他的最後一個表情。
她恨他,至死都在恨,哪怕他們同床共枕那麼多年。
眼楮被對面車輛的光柱打了一下,宗恪回過神來,都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滲在車玻璃上,映照出自己與影子的交匯。他不舒適地攏了一下雙肩,覺得渾身浸泡在無邊黑暗里,他能听見,心中的冰凌正發出輕微的「 」聲響。
宗恪努力吞了口唾沫,他的喉嚨干得發疼。
酒癮又上來了。
可恨的宗恆!宗恪突然想,要是剛才能再多喝上一杯就好了,要是能再喝一杯,威士忌、杜松子、白蘭地、伏特加……管它!什麼都好,只要是酒。
只要能讓他再喝上一口就好了。
要不要現在就讓司機停車,隨便找家店子進去喝酒呢?不,不行,已經很晚了,這一帶不是酒吧區,他只能熬著,忍耐到家再說。
宗恪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發抖,那顫抖傳染到身上,他不由死死抓住車內把手,把額頭壓在膝蓋上,就好像一個人扛不住某種沉重之物,被壓得彎下去那樣。
某種怎麼都擺月兌不了的可怕過去。
見鬼!他需要一杯酒,急需!就在此刻!
晚上十一點半,宗恪回到住處,客廳空無一人,阮沅已經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走上玄關,進了廚房,快步到冰箱前,拿出易拉罐啤酒,手指勾住拉環,「砰」地打開。
輕微的聲響,听在宗恪耳朵里,像天籟。
一口氣灌了半瓶,宗恪才算緩過氣來。
他拿著啤酒瓶回到沙發上,坐下來,呆呆望著虛空。過了一會兒,宗恪才發現桌上有張字條。
他拿起來瞟了一眼,是阮沅的字︰「廚房我收拾好了,還有夜宵在冰箱里,如果餓了就拿出來熱一熱。那也是我滿懷愛心給你做的啊!」
下面還有一個比劃著V字的笑臉。
宗恪飛快將紙條揉成一團,冷著臉扔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