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八章

作者 ︰ 樓笙笙

在阮沅再三「廣告」自己的廚藝之後,宗恪不勝其擾,終于勉強答應承她一次情,讓她做一次晚餐。

「這樣比較好,我也覺得心安些。」阮沅解釋道,「你看,你只收了我六百塊錢的房租,而且水電煤氣都包括在內,還免費讓我蹭你的寬帶……無功受祿我于心不忍,做一餐飯,就算我給你補償好了。」

「你這餐飯來得真矜貴。」宗恪哼哼著說,「米其林推薦的三星餐館也沒這麼上檔次。」

阮沅笑嘻嘻擺手︰「哎呀,不用拿那些時尚雜志的玄妙詞匯來諷刺我,我是無產階級,口袋里窮得叮當響,哪里听得懂那些?對了你想吃什麼?」

宗恪不耐煩道︰「你打算做什麼菜吧。」

「中餐人人都會,我做西餐,你喜不喜歡?」

「隨你的便。」宗恪看上去毫無興趣,好像吃飯對他而言,是件勉為其難的乏味事情。

「咳,你這人真是了無生趣,吃飯都沒興趣。」阮沅搖搖頭,「那就說好了,周日晚上!」

「周日晚上?」宗恪想了想,突然說,「我帶個人來赴宴,行不行?」

阮沅馬上警惕起來︰「你要帶女人回來?!不行!別的時候都可以,周日不行!我不是聖母,我不給情敵做飯!」

「不是女人!」宗恪白了她一眼,「是男的。」

阮沅張大嘴巴︰「天哪!宗恪,我沒想到你竟然男女通殺!完蛋了!我的情敵多了一倍!」

「說什麼呢!」他狠狠瞪她,「是我弟弟。」

「哦……你還有弟弟?」阮沅好奇,這麼久了,她旁敲側擊好幾次,卻完全不清楚宗恪的身世以及親友關系。

「堂弟。」宗恪說,「我叔叔的兒子,公安局的。」

阮沅一听,來了興趣︰「是警察啊!刑警?太厲害了!那往後我要是有什麼危難,豈不是一個電話就解決了?」

「嗯,如果把電話打到他那兒,那也說明,你基本上沒什麼搶救的必要了。」宗恪似笑非笑看著她,「我弟弟是法醫。」

「……」

周日的整個白天,阮沅都在為這頓晚餐做準備,她購買了大量食材,又在動手之前,將所有的廚具重新清洗了一遍。阮沅的理念是,每一個細節都關乎食物的味道,尤其是清淡的菜肴,據說日本料理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準女性接觸生魚,因為女性手指溫度略比男性的高,廚師們害怕會因此損害刺身的鮮美。

盡管阮沅對這種胡說八道嗤之以鼻,但她依然堅信,哪怕是洗得不夠干淨的笊籬,都會導致一道美味肉湯的完敗。

這次的晚餐,阮沅沒有統一風格,甚至可以說毫無章法,想起什麼做什麼,她準備了漬鮭魚片,蒔蘿醬,火腿,楓糖煎三文魚,軟軟黏黏的楔形女乃酪,上好的烤小牛肉,她甚至還弄了點黑面包。淡紅色,黑色,麥色,女乃油色,亮黃色……各樣材料鋪在那張珍珠色的長方桌上,遠遠望去活像打翻了的調色盤。她還烤了兩個心形的漿果女乃油小餅當做甜點,其中一個給宗恪,阮沅決定,如果來的那位客人喜歡,她可以把烤餅讓給他。

七點鐘的時候,阮沅听見了門鈴響。

她趕緊摘下圍裙,把頭發略微攏了攏,整理了一上衣服,這才一個箭步沖到門口,拉開門。

外頭站著一個男人,穿著黑色的外套,手里拎著一個包。

「阮小姐?」那人問。

阮沅笑起來︰「你是宗恪的弟弟吧?快請進。」

男人約莫三十出頭,看起來比宗恪小兩三歲,也比宗恪更縴瘦一些,臉部五官頗有骨感,眼珠顏色比普通中國人淺,猛一眼看上去,有點像曬黑了的白種人。

進來屋里,他將手里的包遞過來︰「我哥臨時通知我過來吃飯,太倉促,沒來得及帶別的東西。」

阮沅接過包,打開一看,是一瓶冰鎮的白葡萄酒。

道了謝,阮沅又讓對方先坐,她說︰「宗恪昨天只和我說堂弟要來,沒說您叫什麼名字。」

「宗恆,恆心的恆。」男人解釋道,「我在公安局上班。」

「這個他說了。」阮沅咧了一下嘴,「最近很忙?」

她說完這句話,才覺得這里面多少有點不妥。

「什麼時候都是那樣。」宗恆平靜地說,「只不過天一熱,糟糕的事情比較多……」

阮沅一時沒听懂。

「尸體腐爛程度比冬天要嚴重。」宗恆繼續解釋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太喜歡夏天的緣故。」

阮沅的胃開始翻騰!她真後悔自己和對方進行這種深度交談。

「呃,我那邊還有點兒事沒弄完。」她指了指廚房。

「您先請吧。」

阮沅趁此機會,飛快逃進廚房。

正巧這時宗恪也開門進來,他放下鑰匙,看見了客廳的宗恆︰「來得好快。不是說八點才能到麼?」

「我把剩下的那具浮尸丟給姜嘯之了。」宗恆一本正經地說,「他欠我一個人情。」

「欠你什麼人情?」

「他的路虎被盜了,是我找了刑偵隊的熟人,替他弄回來的。」

宗恪一听,笑起來︰「主意都打到錦衣衛頭子身上了,誰啊膽子這麼大?」

「嗯,嘯之也氣得發瘋,要是賊落在他手里,少不得一番皮肉苦。」

宗恪知道,「皮肉苦」這三個字,並不足以說明姜嘯之的手段,他見過鎮撫司里被整得不似人形的囚犯,姜嘯之的殘酷,有時候甚至讓宗恪都心里發 。

「那後來呢?車找回來了?」

「找回來了。」宗恆點了點頭,「那個蟊賊在賣掉贓物前,還帶著女朋友出去歡快了一個晚上,嘯之恨不得抱著那車哭,里面看起來簡直像無間地獄。」

「不是無間道就好。」宗恪說,「所以,這就是姜嘯之欠你的人情?」

宗恆眨了眨眼楮︰「他好像還蠻寶貝他那車的。」

宗恪搖搖頭。這群臣子來了這世界,各有各的著迷︰宗恆迷各種電子設備,姜嘯之迷戀車,井遙全身心泡在流行時尚里面,連翼則成了淘寶狂熱愛好者,就連偶爾跟過來的小太監,都賴在玩具店里不肯走……

這群家伙,怎麼一個個的這麼無聊?宗恪有時候會想,這個光怪陸離的異世界,還真是會放大每個人獨特的愛好呢。

阮沅這時候從廚房探出腦袋,歡快地叫道︰「哦!宗恪你回來了!」

宗恪心不在焉地和她打了個招呼︰「晚餐做好了?」

「快了快了!」阮沅縮回腦袋去,過了一會兒又探出頭來,「姜嘯之是誰?」

「一個……熟人。」宗恪說。

三個人的餐桌上,擺滿了美食。水果是白蘭瓜,飯後甜點除了烤餅,還有玫瑰味的漿果蜂蜜千層酥。

「你想把我們全都撐死麼?」宗恪吃驚地看著一桌子菜肴。

阮沅吃吃笑起來,她的牙齒像藍白色的月兌脂牛女乃,半透明,很可愛。

「並不多的,每樣都只有一點點,」她說,「嘗嘗味道就好,也許全都吃完了,你們也不覺得很飽。」

宗恪打開了堂弟帶來的那瓶白葡萄酒,第一杯給了阮沅,算是對她辛勤工作的慰勞。阮沅大喜。

平心而論,阮沅的菜做得不錯,宗恆說比他們局里食堂做得強,可是這種「表揚」卻讓阮沅欲哭無淚。

「你就安心接受吧。」宗恪說,「從他那兒出來,還能有胃口吃飯,這就不錯了。」

宗恆很認真地說︰「其實我想說,我每餐飯都吃得很好。」

「你的神經系統異于常人。」宗恪馬上說,「能對著尸體吃漢堡。」

阮沅被他逗樂了。

整個晚餐,宗恪吃得都不多,他只是不停喝那瓶酒,阮沅忙了一天,肚子早就餓了,偏偏一邊吃還一邊話多,說個不停。

「你們兩個,其實長得不太像啊。」阮沅眨眨眼楮,「差別挺大的。」

「嗯,他父親和我父親是異母兄弟。」宗恪說。

「哦,難怪。」

「你和你表姐長得也不像。」宗恪說著,又看看弟弟,「是吧?。」

阮沅一怔,轉向宗恆︰「你也認識我表姐?」

「不太熟。」宗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見過幾次面而已。」

「真是神奇。」阮沅嘆了口氣,「我還以為我對她的事了如指掌呢,這段時間發現越來越不是這麼回事了。她都是在哪兒認識你們這群怪人的?」

「外星球。」宗恆開玩笑道。

「一個一個的,都這麼神秘。」阮沅嘟囔道,「我活了快三十年了,現在看來,倒像是活在夢里似的。」

「你身邊,真的就沒有很神秘的人麼?」宗恪突然問,「不覺得林展鴻挺神秘的?」

阮沅一怔︰「林展鴻?咦?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宗恪沒立即回答她,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表姐……和我提過他。」

「哦,他啊。神秘什麼的……也談不上吧,挺會賺錢倒是真的,不然也不會那麼早就買了房子,搬出廠里去了。咦?怎麼會對我舅舅的同事感起興趣來?」

「你表姐提到他時,表情很不一般——他對你表姐很好?」

阮沅放下餐具,擦了擦嘴角,「他家沒孩子嘛,所以表姐和我總是去他們家玩。林叔叔對我表姐那是挺好的,不過對我嘛,嘿嘿……」

「區別對待?」

「也可能我來得太晚了,十幾歲才進的城。」阮沅轉了轉眼珠,「但是雲姨對我很好。」

「林展鴻的老婆?」

阮沅點了點頭︰「我不是和你說我會繡花麼?也是她教我的。小時候給我買裙子,打扮我什麼的,每次我去,都做好吃的給我……」

「那現在呢?」

「不常見面了,說起來,上次是在我姐出事第二天,夫妻倆全都來了,」阮沅切了塊牛肉,放在嘴里嚼了嚼,「看起來誠惶誠恐的,就好像禍是他們闖的,真怪。」

「是麼?」

「嗯,我姐也怪呢,盡說些叫人听不懂的話。」阮沅放下叉子,想了想,才皺眉道,「什麼這二十多年拜他們所賜,活得如此窩囊,對不起列祖列宗。」

宗恪臉上露出冷笑︰「可不是。」

「咳,你別放心上,我早習慣了。我姐被車撞得這兒出毛病了,盡胡說八道。」阮沅戳了戳自己腦袋,「剛出事的那兩天,成天哭。發著發著呆,眼淚就嘩嘩往下落。」

「哭?」

「嗯,說她保不住這麼多性命,說這都是她的罪,到最後只有拿命相拼。」阮沅想了想,嘆口氣,「當時就我一人守在她床邊上,我說表姐你說的這是啥啊?好端端的誰要你的命了?然後她就抱著我哭,說我可憐,說我有危險,還說什麼這都是林展鴻的錯,不該禍害我……我表姐叫我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逃,別留在這兒了。」

那兄弟倆不由對視了一眼。

「你被林展鴻給禍害了?」宗恪困惑地望著她,「什麼意思?」

「我哪兒知道啊?」阮沅哼了一聲,「誰听得懂她說什麼!我問了舅舅的,舅舅叫我別理會,他說我表姐腦子撞壞了。可我表姐倒是堅持不懈呢,之前一直要我趕緊走,走得遠遠的,恨不得拿笤帚打我,把我氣得……喏,最後我們才吵翻了唄。」

兄弟二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宗恆能明顯察覺到宗恪的若有所思,如果想獲得厲婷婷的信息,自然是從她身邊這一同長大的姐妹下手比較方便。

只是看起來阮沅雖然很有熱情,宗恪卻貌似懶得搭理,宗恆知道兄長性格里,向來有輕視女性的一面,除非是他心愛的,否則統統視作狗屎。

所以看阮沅捧著一顆赤誠的紅心、想要博得宗恪好感的樣子,宗恆未免為之嘆息。

晚餐一直持續到九點,阮沅揉著小月復說她撐壞了,她還指責宗恪他們都不怎麼吃東西,光讓她這個「掃桌嘴」不停地吃,明明是她請他們吃晚飯,最後卻成了自娛自樂。

「我們賞光吃了你做的東西,這就夠了。」宗恪淡淡地說,「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別鎖門就好。」

阮沅一愣︰「你今晚有事?」

宗恪拿起外套來,又看看牆上的鐘︰「我和宗恆出去一趟,會晚點回來。」

宗恆起身告辭,又恰到好處地贊賞了一下阮沅的廚藝,宗恪卻在旁邊打斷他︰「別鼓勵她,不然她會每周都把你拽來吃飯的,她這是曲線救國,想從你這兒下手討你好感。」

阮沅被他說中心事,只得訕笑道︰「你能不能別那麼精明?」

「我要是糊涂一點兒,早就被人玩死了。」宗恪哼了一聲,拉開門,「早點睡吧。」

宗恆向阮沅告辭,倆人一塊兒出來,外面又開始落雨了。

宗恆的車就停在外頭,倆人冒著雨跑到車跟前。

「看起來不錯。」宗恆拉開車門,上了駕駛座,「身材不錯,廚藝也不錯。」

宗恪坐上副駕駛座,用力關上車門,他哼了一聲。

「我還不想‘死無葬身之地’。」

宗恆在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皇兄真的相信皇後的威脅?」

「她既然那麼說了,必定有她的道理。」宗恪淡淡地說,「而且現在看來,阮沅這個女人恐怕也不簡單。」

「皇兄是懷疑,她和林展鴻有什麼關系?」

「不然,沒法解釋縈玉的那句話吧?。」

宗恪將陰郁的目光,投射向窗外蒙蒙夜雨。

他又想起林展鴻那張慘白的臉,以及他跪在地上,將那柄劍高高舉過頭頂的姿態。

「罪臣林展鴻,誓死效忠大延!」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宗恪甚至都還記得林展鴻當時的聲音,這個還不到四十歲的男人,這個曾經風度翩翩伴隨景安帝身側的近臣,這個被贊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的月兌俗人物,一夜間,頭發全都白了。

有人說那是因為恐懼,有人說那是因為絕望,也有人說那是因為羞辱,因為他這樣世代忠烈之後、景安帝最信任的臣子,卻背叛了剛剛死去的舊主,侍奉了狄虜。但是宗恪覺得二者都不是,他認為根源在于焦慮。當他看見那雙偽裝驚恐,卻深不見底的濃黑眼楮時,就明白︰這男人的焦慮全都附在了那白發之上。

之後大延朝定鼎中原,林展鴻順理成章留了下來,宗恪為了籠絡人心,也為給那些不肯歸降的硬骨頭做活廣告,最終保留了他的靖海公爵位。因為直覺的不信任,宗恪私下曾派鎮撫司的探子去觀察林展鴻,但是得回的結論,全都沒有異樣︰哪怕在舊臣們共做新亭對泣的時候,林展鴻都會寬慰大家說,如今聖上對他們寬大為懷,既然已經做了大延的臣子,就該盡心為國什麼的……身為曾經的舊齊重臣,他這種奴顏卑膝的樣子,激怒了不少人。

然而,無論有多少種證據表明林展鴻的忠誠,宗恪都不信他。宗恪是那種更相信直覺的帝王,誰是真心歸降,誰心懷二意,他都能憑直覺感覺得到,更別提有多個謀反事件均與林展鴻有關,只不過線索通常會在即將接近他的時候,突然斷掉。

舊齊新亡的兩三年里,人心仍舊惴惴,那些做了貳臣的家伙都很謹慎,他們也知道,自己有可能遺臭萬年,在史書上留下可恥的痕跡,所以,為了不落得那麼糟糕的下場,即便是官運最亨通的,平日里都十分收斂,不敢授人以話柄。再者,雖然改朝換代,雖然景安帝已經死了,但他心愛的小公主卻做了大延朝的皇後,偏偏宗恪對他的皇後千依百順、疼愛有加。身為降臣這種尷尬身份,若在朝中一時得意忘形,遭了皇後厭棄,晚間枕頭風一吹,照樣會倒霉,這樣的例子之前也不是沒有。

偏偏林展鴻就不如此,改朝換代,他跪下一降,照樣當他的靖海公,做他的高官。舊齊時代的那幾十年人生,忠君的祖輩們所留下的諄諄教誨,這些就好像對這個人毫無妨礙,他從不參加私下里的集會,也不涉足那些帶有悼念色彩的場所,就連景安帝的忌日,他也照樣在家飲酒作樂,笙歌酬酢。

但是,這就過分了,宗恪得知後不由想,飲酒作樂,任何時候都可以,為什麼偏偏要在舊主自盡的這一天?按照通常邏輯,就算再怎麼想取樂,忍耐一天總還是沒有問題的,又何必非得這麼做、讓往日同僚全在背後戳脊梁骨呢?

這不是欲蓋彌彰,又是什麼?

也許,在一片歡鬧和酩酊大醉中,他才可以盡情流淚。林展鴻是想用歡笑和酒精,遮掩心中無比的痛楚吧?……

所以,他不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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