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兩百四十六章

作者 ︰ 樓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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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就要來了。

是夏季的暴雨,空氣里浸潤了濕漉漉的水汽,好像被抹上了一層暗綠,以至于視野範圍之內,都變得不夠清晰了。

秦子澗看了看手表,下午…,他走上陽台,朝遠望去。

這是郊區的一片廢墟,說是廢墟,恐怕不夠準確,如果資金去年按時到位的話,這里應該樹立起繁華的商業區,然則,眼下卻只剩下荒郊野外、滿目蒼夷的爛尾樓。

經過一個炎熱的夏季,野草已經長到及膝,蒼白的巨大水泥塊凌亂地堆放在四處,也早被草叢淹沒,人跡撤退的地方,植物總是長得格外凶狠,那樣子仿佛蟄伏的猛獸,時時刻刻想奪回本屬于自己的地盤。

狂風呼嘯而來,秦子澗靜靜望著遠處的野草,它們在風勢里如同波濤洶涌的海洋,綢緞般起伏不定,形成了一道道昏暗的墨綠色。

茶虎從旁邊的房間轉出來,他看看秦子澗︰「世子放心,這兒沒人來的。」

秦子澗搖搖頭,意指自己並不擔心這。他回過身,目光落在茶虎的手上,那是一根高爾夫球桿。

「你的?」秦子澗有點吃驚,因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茶虎的樣子,都和高爾夫這種運動不搭邊。

茶虎齜牙笑起來,他低頭看看手里的球桿︰「不是我的,是老爺子的。這球桿往後用不著了,本該收起來,可我舍不得,所以專門挑出來做紀念品。」

茶虎說的「老爺子」,是指已經失蹤多日的程卓峰。

茶虎可能比秦子澗大一兩歲,但是整體看上去挺年輕,尤其一雙眼楮,總是含著微笑,他的頭發是茶色的,不知是染的還是天然發色,這一點秦子澗不清楚,不過,「茶虎」這外號,多半就是從他的頭發而來的。

茶虎是程卓峰的人,他有多重身份,程卓峰隱秘的助手之一,也是他事業真正的接替人,同時是黑幫頭目,金融掮客,以及……牛郎。

這最後一個身份,是程菱薇的胡扯,秦子澗問她是否有真憑實據,程菱薇說沒有。

「可是,難道你不覺得他很像牛郎麼?尤其是茶虎笑的時候。」程菱薇說,「那不是普通的微笑,應該說,是職業化的撫慰人心的笑容。」

「所謂的職業化的撫慰人心的笑容,很多職業都會有啊,空少、售樓先生、男護士……這些人也能用微笑撫慰人心,所以,你怎麼能說他是牛郎呢?」

「空少那些職業化的笑容,只是在表面,很浮泛的撫慰,不能真正改善你的心情,但是牛郎就可以。不覺得麼?茶虎笑起來,是深入到內心,能真正寬慰你的心情的微笑。」

秦子澗一向都把程菱薇的話視為胡說八道,他可不認為茶虎這樣的人會去做牛郎,但說到深入內心的微笑,秦子澗就不得不贊同了。

很多人都喜歡茶虎,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染力,當他笑的時候,你會忍不住盯著他看,而且會覺得心情好極了——恐怕這種能力,正是俱樂部里金牌牛郎才會具備的吧?

秦子澗以為這是與生俱來的,然而據茶虎自己說,他所有的殺戮技巧,包括這種微笑,全都是程卓峰教給他的。在遇到程卓峰之前,他頂多算只小鬣狗,在下層社會里靠天生的胡攪蠻纏和投機心態,混點殘渣剩飯。

是程卓峰在二十年之內,將他訓練成了一頭虎,並且這頭茶色的老虎,只听從他一個人的驅使。

秦子澗知道,程卓峰早就武功全廢了,下毒手的就是他的哥哥,也就是萬花塢的掌門。所以這樣一來,他又能教導茶虎一些什麼呢?

「很多東西。比武功更重要的,其實是處世之道。」茶虎笑了一下,「舌頭也能殺人的。要是沒有老爺子,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現在。」

茶虎遇上程卓峰,是機緣巧合,早年他在城里兜售K粉,結果無意中撞進了一樁私人恩怨,間接導致了某權勢人物的死亡,茶虎那時候,只是底層世界的蝦米,人家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他碾死。

危急時刻,是程卓峰救了他,事情完結之後,他問茶虎,願不願意跟著他。

茶虎說好,他覺得自己的命是程卓峰救的,什麼時候再交還到老頭子手里,完全是理所當然。

然後程卓峰就從頭開始,教給他各種東西。

程卓峰教了茶虎很多很多,甚至包括他已經無法再親身實踐的武林功夫。其實二十年前,程卓峰就已經是道上的風雲人物了,在茶虎面前,他絕對是個資歷深厚的好老師。

茶虎也是這麼一點點深入到地下社會的,之前他想進去而不得,只能在周邊賣賣K粉,拉拉皮條。

但是程菱薇總懷疑,少年時代的茶虎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她經常將其描繪成一個「美好天真、動人而靈巧的侍童,桃花瓣一樣溫香的臉頰,弱不禁風的身軀,再也沒有的純潔靈魂」。她說,非此不能證明「每個壞人都有一段惹人憐愛的過去」。

然而秦子澗既不覺得茶虎「壞」,也不覺得他有什麼惹人憐愛的過去。他覺得茶虎和他一樣,目前處在食物鏈的頂端位置,這種狀況,並不能用好和壞來干脆界定。

這次是茶虎主動聯系他的,他說,有事相求。起初秦子澗還以為是程菱薇拜托他來找自己,茶虎卻說不是。

「要做一起大事情,但是最關鍵環節沒人能夠完成,除了世子以外。」茶虎說,「不得已,我只好厚著臉皮來求世子。」

而那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

此刻,倆人在陽台上說著話,雨就嘩的下來了,風愈發強了,覆蓋在這片廢郊上的雨幕,猛烈的斜飄起來,宛如拉起一道淡墨綠窗簾,抖動個不停。

秦子澗側耳听了听,房間里傳出一絲低弱的哭泣聲,那兒除了茶虎的兩個手下,還有一個被五花大綁著的男人,哭泣聲就是那男人發出的。

茶虎求秦子澗的,也就是這件事︰他給了秦子澗一張照片,告訴他,這人晚上九點半到十點之間回家,秦子澗要在對方打開院落大門到進屋之間的這個空檔,把這人弄出來。

「他進入院門之後,就會手動關閉院內監控,但進入房間之後,就會打開房間監控,所以,只有這一分半鐘的時間,是沒有任何監控以及任何保鏢的。」

「是什麼人?」秦子澗問茶虎。

「旭日的總裁。」茶虎說。

秦子澗輕輕吸了口氣,雖然是個外來客,但他也知道旭日集團是航母類型的企業,從房地產到金屬制造到金融……項目復雜,資產龐大。

「是老爺子留下的要求?」秦子澗問。

茶虎當時坐在茶色茶幾後,用手撐著下巴,想了想︰「和老爺子沒關系,是我自己的私人恩怨。」

原來之前茶虎有個不打不相識的記者朋友,在一次調查中,發現了旭日集團內部有違規操作,他們在在建項目上,虛報了巨大的資金開支,無名黑洞將錢無緣無故卷走。那個記者本來只是好奇心生,想挖挖新聞,結果沒料到越挖越進去,竟然挖到了一堆真材實料。

但那時候,他也明白自己身處危險中了,所以就把實情告訴了茶虎,類似于「我要是沒挺過來,家里一老一小,可就拜托你了」這種遺言,也在電話里交代給了茶虎。

然後,那個記者的尸體旋即被發現,警方到現在都沒能破案,記者所掌握的證據,也跟著消失了。

「我那兄弟,老婆就因為他這 脾氣,跟著別人跑了,丟下個三歲小妞,還有個老太太,全家就靠他一個人。我早就和他說過,別挖了,你就一小記者,什麼都不是,人家是知名大企業,背後有靠山,你又有什麼?早晚得把命給搭上。他不听,還和我說,茶虎,人家往咱們頭上一鏟子一鏟子的埋泥,咱們不能樂滋滋呆在這臭泥里當泥鰍啊。」

秦子澗輕輕舒了口氣。

茶虎低著頭,反復檢索著自己剪得短短的手指甲,他慢吞吞道,「就因為他這麼說,我更不想他死得這麼不明不白,雖然我也不指望給那小子開表彰會啥的,但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覺得就是這麼一回事。」

秦子澗默默听著,雖然這恩怨和他無關,但他听得出,茶虎難得動了感情,他在說肺腑之言。

「再說,反正老爺子也討厭旭日的這家伙,說他當初為了市場佔有率,坑蒙拐騙無所不能,根本就是個無藥可救的玩意兒。」茶虎眨巴眨巴眼楮,「老爺子在的時候,不讓我動他,他總說殺人不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手。可是現在,我就覺得是萬不得已了。」

秦子澗翻了翻那本茶虎用來給他講解前因後果的《固定資產在建工程》,又問︰「你家老爺子失蹤,會不會也和旭日的總裁有關?」

「那倒不會。」茶虎搖搖頭,「我听說,之前白吉過來找過老爺子,恐怕是有什麼要緊事情。白吉走後不久,老爺子就過世了。」

「你能肯定他是過世了?」

茶虎點點頭︰「幾年前,老爺子給了我一把折扇,他說,扇子要是突然憑空消失,那就說明他死了——現在扇子真的消失了。」

他仰起頭來,深深吐了口氣︰「之前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呢,一把扇子好好鎖在匣子里,怎麼會憑空消失?又不是魔術。而且他還說那扇子價值千金——」

「價值千金?」

「扇面上是徐賢齡的真跡呢,世子知道他吧?那個信狐仙的畫家。畫的就是一只狐狸臥在岩石從中。」茶虎說著,笑起來,「可是這兒的人,哪里知道什麼徐賢齡?在這邊人看來,不過是一把一文不值的舊扇子……當年老爺子逃過來,什麼都沒帶,就拿了這把扇子,哈他當年還指望拿這扇子去當鋪當一大筆錢呢。」

看來程卓峰把自己的事,全都告訴了茶虎,秦子澗想,茶虎竟然會相信他,這可真難得。

後來,秦子澗親自去實地考察了一下,旭日總裁的住處,圍牆大約兩米,六百多平米的院落,有個玻璃溫室,里面是兩層洋房。庭院中以50厘米的間距種著杉樹,這個季節它們枝葉繁茂,從地面豎起了兩道圓錐形密生的青銀色樹牆。

他也就明白了,為什麼茶虎要拜托自己︰在這種高牆深院里,想綁架一個人又不留痕跡,非得有高深的內功才行,普通人,不可能辦到。

收回思緒,秦子澗看了他一眼︰「這就打算動手麼?」

茶虎略一點頭,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然後,他拿著球桿走進房間,不多時,秦子澗听見一聲悶悶的慘呼,以及硬物相砸的聲音,然後慘呼戛然而止。

十分鐘後,茶虎重新走出來,他手上的球桿,沾著血跡。

「用這個殺人?」秦子澗再次吃驚起來。

茶虎微笑,低頭看看球桿︰「反正能用就行。」

秦子澗沉默片刻,才道︰「我以為你會通知家屬,讓他們送錢來。」

他知道,茶虎已經決定要好好照顧那記者留下的一老一小。

「那樣容易被警方抓住線索,而且,賺錢的法子也不是只有這一條。」茶虎仔細擦拭著球桿,然後放下它,「旭日的股東會改選在即,偏偏頭兒被殺,等再放出點真真假假的消息來,股票必然有所動蕩,錢,只要它流動就必然有人發財,小流動發小財,大流動發大財︰旭日不是小企業,它一波動,會牽引整個相關市場,咱們就讓那筆大錢,猛烈激越的震蕩流動,然後在下面用袋子接著就好……」

秦子澗听不下去了,他擺擺手︰「好了,別和我說股票,我听不懂。」

茶虎笑起來︰「其實都是很簡單的東西,證券商和證券公司勾結,再找幾個股評家胡吹,把想拋售的股票塞給糊涂蛋們——不過那種把戲太下作,又瑣碎,我懶得干,還是這樣踹大盤一腳比較爽,所以說白了,我這種金融掮客,賺的就是這種不光明的錢……」

他停住嘴,因為看見秦子澗茫然的目光,茶虎不由笑起來。

「這些並不難,只不過十分無聊,世子是因為無聊和枯燥才不願意去鑽研它。」他停了停,「但是這次能成功,也是因為世子幫忙。」

「你給錢了。」秦子澗淡淡地說。

「世子您也不缺錢,對麼?」茶虎擠了擠眼楮。

這時,里屋那兩個茶虎的手下走了出來,告訴他一切已經安排妥當。茶虎點了點頭,讓他們先下樓。

和茶虎一起離開的路上,秦子澗問他,原先身邊有三個心月復的,今天出來怎麼只帶了兩個。

茶虎默默笑了一下,才道︰「阿金現在馬來西亞,恐怕,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阿金是他那個今天沒來的心月復。

「他怎麼了?」

「他做了警方的內鬼。」

秦子澗一驚︰「你怎麼知道?」

「其實是有人提醒了我,他覺得最近半年阿金看起來不對勁,所以叫我留個心眼。」

秦子澗想了想︰「那你是怎麼發覺他和警方搭上的?」

茶虎的樣子,看起來有幾分奇怪,他猶豫半晌才道︰「我用了惑術,進了他的心田。」

秦子澗恍然大悟。

惑術,尸術,蠱術……這些,都是雲家的玩意兒,據說程卓峰的生母是雲家的人,所以他也會雲家的法術——這也是當年,他哥哥污蔑他時所抓的把柄。看來,程卓峰對茶虎是不遺余力的栽培,連這些都教給他了。

「本來,這種事情我羞于啟齒。」茶虎笑了一下,「誰會沒事兒懷疑自己的手下?而且,如果不信任到要親自去他心里瞧一瞧,那也就沒必要再留他在身邊了。只不過……」

他深深嘆了口氣︰「是我不想面對現實,這半年,老爺子突然間不在,這麼大的局面,里里外外只我一個人來撐著,我的腦子也有些亂,等回過神來,事情已經發生。」

茶虎笑了笑,又道︰「恐怕阿金也覺得我撐不住,是以干脆先給自己找出路。」

「你還給哪些手下做過惑術?」

「沒有誰了。」茶虎搖搖頭,「阿金是第一個,他也算跟了我這麼些年,我本來不願意動用這種不公正的手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一個個都依靠惑術來鑒定忠誠,那我這個大哥還有什麼當頭?」

秦子澗想了想,又問︰「據說,惑術有危險?」

「嗯,技術不夠好的話,就會有危險,尤其如果遇到一個懂惑術的對家,那就很危險了,會被散去七魄。」

「這麼危險,為什麼還要動用惑術?」

「阿金的事,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秦子澗沉默片刻,才道︰「說起阿金,你在他心里看見了什麼?」

「恐慌,無以復加的恐慌。世子,你見過一個天地間全都被黑雲所包圍的世界麼?就是那樣子。除此之外,還有他與警方聯絡的記憶。」茶虎深深嘆了口氣,他把手臂放在腦後,半晌,才道,「也怪不得他,現在局勢安定下來,再回頭看看,我自己也得擦把冷汗。」

秦子澗想了想︰「茶虎,我一直好奇,听了這個詞這麼多年,可惑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

「是一種給對方下藥、趁著對方熟睡,以自己的靈魂進入對方潛意識的法子。」茶虎微微一笑,「很難描述,如果世子想學的話,我可以免費傳授。我對惑術有興趣,其實也是因為好玩。」

秦子澗搖搖頭︰「沒必要。我學這個干嘛?」

「咦?難道世子沒有想去了解的他人的心意麼?」

秦子澗呆了一下,旋即,他飛快咧了咧嘴︰「原先曾經有。現在,已經沒有了。」

茶虎憐憫地看著他,也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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