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嬌 第一百零八章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作者 ︰ 斑之

轉眼間,劉徹就走了半月有余。

雖說劉徹是臨時起意去的黃河巡視,阿嬌還對朝政一知半解,但好在既有一班信得過的老臣整場,二來阿嬌也很樂意于像從前劉徹那樣遇著稍微重要一點的事總去長信宮中打個轉給王太後過目,既然無意染指,叫王太後安心一點又何嘗不可呢?

王太後或許或多或少地知道了田蚡罷相和她月兌不開干系,最近事無巨細總要問過才算。但或許是理連自己也說不服,或許是留待日後找補,總算面上是相安無事的。所以半月時光過的平淡極了,今天阿嬌剛收到劉徹寫回來的帛書。

既表揚了竇嬰的當機立斷,及時控制住了災情,又對黃河十六郡所到之處哀鴻遍野、流離失所的慘象痛心疾首,決心加大朝廷的救援力度。

而原定歷史上天子對黃河水利的巡視要等到元封二年。

ˋ一朝穿越重生後,大抵總會有那麼幾天熱血想要憑借自己的先知能力改變世界,但事實是平庸就是平庸,其實並並不比這個時代的人多多少優勢。

在思維在實際動手方面,古人稱得上叫人驚艷。反倒是現代人,依賴科技發展久了,反而退化許多。

阿嬌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前世的所見所聞照搬到現在來,政策同生產力嚴重月兌節,就是異想天開,就是禍國殃民。但在其位謀其政,這二十幾年來所吃所用都是百姓供養,于黃河水利能提前一點歷史應該不能變成壞事吧?

她站在窗前,合上帛書。望著輕盈翻飛的雨絲一點點細致地洗淨竹葉上的女敕綠,蛻出深綠來,靜謐的天地間被淡淡升起的迷蒙輕煙氤氳著一卷江南煙雨水墨畫,心也靜下來。

極目遠眺,宮闕重重,未知窮盡。

阿嬌深深呼吸了一口雨時自然清新的空氣,坐回琴前。指若蔥根的手在琴弦搖曳輕舞,如魚得水。金獸香爐中,沉水香和著碗蓮清淡的香味充盈著宮室。

?

清脆嘹亮的古箏滾指連重奏法起頭,恍似鼓聲的咚咚聲由慢漸快。琴聲裊裊娜娜,悠揚婉轉。細細听下去,眼前一現春光夕陽中的細碎光影下的湖面。湖畔,樹下婆娑深影里,紅的白的粉的黃的花熱熱鬧鬧地開著。?

?

輕風似夢,星疏月朗,湖波蕩漾間波光輕泛漣漪。向來情深,奈何緣淺,琴間一彎月,鎖住春光,鎖不住時光。

這只怕是最後一次在椒房殿彈《春江花月夜》了,可惜劉徹再也听不到了。他回來時,她已經離開這金絲鳥籠一般的椒房殿,離開這傷心地了。

一曲終了,她卻沒有停手之意。琴音輕柔一轉,飄逸的泛音開頭,如入碧波蕩漾、煙霧繚繞之境。是《瀟湘水雲》,為了答劉徹投之以木瓜的瓊瑤之曲。

曲是人變,再也不是當時心境。

一曲又一曲,她絲毫不覺得累,酣暢淋灕地一直彈著。

等到晚上沐浴出來後,海棠服侍她穿衣服時自然一眼就發現阿嬌叫琴弦割的微紅的雙手。她嘆息了一聲,卻什麼都沒有說。

及至阿嬌進了寢殿,海棠拿進一瓶藥油,輕輕地給阿嬌擦上,又耐心揉了一刻,等藥效開始揮發才停下手。

寂靜深殿中,燈花炸開之聲放大,叫人心神一顫。

海棠收起藥油,迎上阿嬌略含垂詢的眼光,含著悲切欣慰微微點了點頭。

阿嬌這才看見她眸中水光泛動,心頭微酸,對她一笑,輕聲說︰「去吧,今夜殿中不必叫人為我守夜,我想一個人待一夜。」

海棠輕輕頷首,緩步退了下去。

阿嬌又枯坐了片刻,才起身推開窗,就著夜風習習坐在窗旁。

黑,濃墨重彩的黑,漫無邊際的黑。

今夜,半點星光也無。

但,卻真是一個好時機。

月黑風高殺人夜,古剎寒鴉鬼泣時。

黑暗,可以湮沒一切罪惡,可以黯淡鮮血的赤紅,更可以叫一切有個應得的結局。

元光年間長安城里最風光的莫過于武安侯田蚡了,太皇太後一走,借著王太後的東風順順利地就登上了丞相的位置。

連先帝留給天子的顧命大臣魏其候都只能屈居其下,長安市井間對于武安侯詬病已久。眾口一詞地覺得,武安侯才能確實是有點,但為丞相的確是難勝其職。

但連人家魏其候都沒說什麼,在太尉位置上兢兢業業,除了叫大家說一句這才是氣量,又還能說什麼呢?

也只能眼看著丞相家門庭若市,嘆一句有才不如有人。

武安侯從前閑居于家時,就沒少仗著王太後和陛下魚肉百姓、為所欲為。長安府衙就跟瞎眼了一樣,從來對武安侯的不法視而不見。

等到武安侯為丞相後,更是變本加厲。

專橫跋扈,奢侈無度。

終于一點點地激怒了天子,畢竟這是他的天下。

去年間,就隱隱傳出田蚡因為跋扈遭了訓斥的留言來。但大家不過當作一個笑話,過耳也就算了。

等到獻千金于丞相也沒能活下命來的王恢一死,全國各郡蜂擁而至的求于丞相門前的富商豪強才驚覺,丞相之言竟然也有叫陛下不能采納的時候。

但他們的熱情還是絲毫不減,但丞相卻罕見地低調起來了。人們更是發現丞相府的擴建停了工,一來二去,從去過丞相府中修建的工人口中流露出了丞相中的豪華。

丞相府其規模遠超長安府中貴族王侯的府第,擺設的珍寶金玉,不計其數。听說丞相府中新置的美人,數以百計。

這般奢靡無度,終于叫陛下也听著風影,看不過去了吧。

挨了陛下冷臉的丞相好容易沉寂了段時間,長安城中好事人說到底是親舅舅,丞相只要肯收斂些許,丞相之位還是固若金湯。

話猶在耳,今年七月天子就給親舅舅來了個一擼到底。還像從前建元新政破滅後閑居在家,不過那個時候可是陛下迫于太皇太後的壓力無奈為之,這次卻是自己親自上手的。

就在大家還在觀望猜測武安侯到底還有沒有起復可能時,又不知從哪來傳來了風向說武安侯是因為治水不利叫陛下來了火氣。

黃河水患今年鬧的著實很凶,听說連淹十六個郡。長安城中也進了不少災民,但凡是消息靈通點的就知道陛下治水派的是汲黯和鄭當時啊,久治不下,不該先拷問他們嗎?

有心思清明的,轉瞬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連說可恨可恨!

沒過幾天,長安街頭巷尾就傳遍了武安侯為保自己的封地引水決南岸的風聲。

十六個郡的人命,在權貴眼里不如幾百畝良田的收成。

中國的百姓,向來溫順如綿羊,所求者唯安居樂業。

但要是連這麼基本的要求也達不到,人命之于上位者尚且不如一只貴婦人懷中的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幸在長安城的民怨沸騰前,武安侯病了,病的很重。

听說自罷相在家後,丞相府雖還不至于門庭冷落,但比之往常叫天下人趨之如騖的局面是不復存在了。

武安侯似乎很不能適應這樣的情勢,郁結于心,終于病倒了。後面病情洶涌,竟連床都起不來了。

丞相府中去了一撥又一撥的大夫,但就連太後派去的御醫也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病癥。

沒法子,病急亂投醫,連走街串巷的游醫都請進去看了。

出來後諱莫如深,不肯談及。還是叫人灌醉了酒,才迷迷糊糊說出來丞相是發了瘋病,胡言亂語,是 癥。

這是虧著心了啊。

可不嘛,這些年來冤死在丞相手中的人該有多少呢?

罪有應得啊!

而此時的丞相府中,田蚡正在發病,發的就是游醫傳出來的 癥。

他對著空氣胡亂喊著些什麼,但沒有頭緒的話,又顛三倒四。

武安侯夫人細听了得有半個時辰,才模模糊糊听清好像說什麼代王,心中隱隱有了影,但卻對誰也不提及。

武安侯呢喃了一陣,又似乎難受起來,從嗓子爆發中一陣咳嗽。武安侯夫人趕緊將他扶起,靠坐著,給他撫背。

氣息通暢點後,武安侯咳嗽的更厲害了。他已經幾天什麼都是吃下去就吐,連說話都是喃喃耳語了。沒想到還能發出這麼劇烈的咳嗽聲,就跟要把心肺都跟著咳出來一樣。

「哇」的一聲,武安侯吐出來一大口烏黑的血,緊隨其後的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武安侯夫人嚇了一大跳,著急忙慌地去叫在側廂等著的大夫。

她雖然急,但卻不悲傷。

武安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進過她的房門了,一房接一房的美妾往家里抬。後面嫌麻煩,沒名分的就在後院住著的只怕也不少呢。

她也是冷了心,去年大病了一場。听說武安侯正等著她死了,好抬燕王的小女兒進來,好在朝中給他再多一個助力。

她這才從心灰意冷中掙扎著活過來,只要她還活一天,誰也不能把她從武安侯夫人的位置上扯下來,她還要看著兒子繼承爵位,成家立業呢。

所以,她只急他怎麼不快點死,悲傷是半點也沒有的。

如她所願,等她叫來大夫時一看。武安侯睜大了眼楮,張大了嘴,身上雖然還溫熱,但是已經沒有了鼻息。

元光三年,漢武帝免田蚡丞相後,其暴死于家中。

武安侯家人深夜送信進宮中,報于王太後。

王太後聞信後,幾欲昏厥,悲痛萬分。

長信宮中亂了套,椒房殿中卻安靜的很。

海棠打發了來報信的人,推開殿門,臉上的沉靜終于漸漸化作了一朵花。

一朵含著淚的花。

她趨身上前,輕輕地向坐在窗邊的阿嬌說︰「娘娘,武安侯府送信,武安侯歿了。」

阿嬌僵住了,胸口明顯地起伏了一下。

緊接著,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暢快的,愜意的,但又是含著激憤含著不平的。

笑聲像一串銀鈴丁冬響,半入夜風半入雲,香霧中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驀然地,她又無聲地痛哭起來。

無助極了,也迷茫極了,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又像阿嬌從前在上林苑狩獵時策馬遇著的那個瞪大了眼楮可憐巴巴看著她的小鹿。

海棠想上前安慰阿嬌,卻又不知如何能說些什麼。阿嬌所失去的,即便在武安侯已死後,也還是彌補不了的。

阿嬌哭了一會,拭干眼淚。還泛著紅暈的眸子看向海棠,「拿一件黑色披風來,我要去漪蘭殿!」

漪蘭殿?

海棠望了阿嬌一眼,有些疑惑,卻還是去拿了一件墨黑的披風來。

漪蘭殿是劉徹還叫劉彘時的住所,空閑多年,卻再也沒有住過人。

漪蘭殿是天子幼時居所,雖不再有貴人居住,但宮人一天都不敢落下地打掃叫漪蘭殿整潔如昔。

阿嬌進了漪蘭殿,轉過偏殿進了劉徹從前的的起居室。走到到一副巨大的帛畫前,撩開畫去推後面的牆。「吱」一聲輕響,暗門下是一處小暗室。

一應布置還像從前那樣,厚厚的羊毛氈,柔軟極了。一個不大的條案,是他們從前拿來放書放水的。

一切還像從前,她同小小的劉彘在這里說話看書的日子恍若昨天。

她放下宮燈,一點一點地細看著這個不大的暗室。牆上並排刻著劉彘、阿嬌兩個名字,手法稚女敕,卻很用力,那是第一次劉徹帶她來這時刻下的。

在旁邊,又刻著兩個名字︰阿嬌、劉徹,後面還落了後元年。

這是在他們成婚後,劉徹帶她來這里送玉佩後刻的。

她含著淚,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玉佩。自從建元年間在外游獵差點弄掉後,她就一直戴著它。

羊脂白玉的玉佩,如凝脂般流動著含蓄光澤。正面浮雕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反過來一用小篆刻著一個「嬌」字。

她把玉佩懸在手里,細細看了有半個時辰,輕輕地放在了條案上。提起宮燈,推開暗室的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燥熱而模糊的畫面,迎著午夜微涼的秋風中,叫回憶如落葉漂浮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阿嬌眸光微涼,卻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的很快,也很堅定。縴細的身形,映著淡黃暈開的燈光,單薄異常。風吹過她的衣裙,翩翩紛飛,臉上蕩漾開淡淡的笑容。眼神有些空茫寂然,但卻又寫上了幾分冷冽堅定。

過去種種,如童年,如青春,如愛戀,如仇怨,就都死在這里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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