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真人離開了,這空曠的地下監牢又恢復了安寧。
比起其他長老都是問單萱,‘亡垠為何要為她驅逐魔魂’、‘亡垠用得什麼方法為她驅逐了魔魂’、‘亡垠拿著魔魂和魔劍到底有什麼陰謀’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文淵真人從頭到尾的話題都在單萱的身上,臨走前還讓單萱好好休息。
別人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師父是歡迎她回來的,關起長樂殿的大門,單萱覺得她一樣可以在天倉山過得逍遙自在。
兩盞油燈的燈火光芒很弱,單萱站了一會兒,坐到石床上面盤膝打坐。
或許在這監牢外面,天倉山都在為她的事情焦頭爛額,吵翻了天,但單萱身處于這里,即便被限制了自由,卻得到了已經丟失很久的平靜。
這個平靜,是只有她回來了天倉山,見過了文淵真人才能有的平靜。
W@這個平靜,也因為她終于能結束那惶恐不安、流浪天涯的生活之後,才能有的平靜。
審問結束,自然就等著判決的結果了。
單萱著實不算能撒謊的高手,但隱瞞不報應該還不至于被輕易看得出來吧!
若魔魂和魔劍正在妖王亡垠的手中,並且妖、魔兩族已經匯合,這樣的消息一經放出,如今仙、妖的休戰局勢立馬就會被打破。
然而,天倉山還面臨了另一個嚴峻的問題,那就是掌門仁聖玄薄晚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
就在單萱被困于這地下監牢的第二天,這個消息就由永生之口傳遞給了單萱。
「怎麼可能?」單萱難以置信。
即便掌門仁聖的確是須發皆白的模樣,但他一向精神抖擻,何況仙人和妖魔一樣,都可以通過修煉得到無限延長的壽命,掌門仁聖怎麼可能突然就要仙逝?
永生說起掌門仁聖時日不多時,聲音十分低沉,卻也已經不難過沮喪了。
「師父他老人家听說你回來了,想見見你,如今你身份特殊,或許這會是你最後一次見他了!」
比起跟掌門仁聖接觸不多的單萱,永生是掌門仁聖一手養大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們之間的深沉感情,不是一個外人能隨意猜測的。
「好,我這就過去!」單萱听到這里,趕緊平復心情,整理頭發和衣服。
等覺得可以了,單萱還是忍不住又再問了一句,「掌門的身體不是一向很好嗎?怎麼會這麼突然?」
那時候亡垠攻來天倉山,掌門仁聖對抗襲擊單萱的暗鴉,還在她面前施展了令人震撼的高強法術呢!
永生轉過身,面朝鐵門方向,很想解釋一句什麼,然而開口卻只說道︰「生死輪回,本就是常事,走吧!」
單萱心情沉重地跟著永生出了地下監牢,出了無情閣。
一路上沒有看見任何一名無情閣弟子,更沒有看見司刑長老,只在門口處看見了覓雲。
覓雲看到永生帶著單萱出來,緊皺的眉頭才終于舒展了一些,「單萱!」
「覓雲師兄!」單萱應了一聲。
然而覓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便率先走在了前面,永生也是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單萱走在最後。
畢竟覓雲和永生兩人是帶著單萱去見一個快要油盡燈枯的人,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比起已有心里準備的覓雲和永生,乍然听到此消息的單萱,心亂如麻,也不知道能想些什麼,就那樣宛若行尸地走去了無極殿掌門仁聖的房間。
到了房間門口,覓雲和永生說掌門要單獨跟她說話,讓單萱一個人進去。
單萱的手放在門環上,卻遲遲沒有推開。
曾親眼見過她娘單華死前死後的模樣,盡管已經見識過各種淒慘死狀的單萱,還是有些懼怕。
畢竟從血緣上來說,掌門仁聖好歹還是她的爺爺,這又是一個于她有關的人將要從她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
「單萱,進來!」
就在單萱還在猶豫的時候,里面的掌門仁聖發話了。
單萱推開房門,還以為會看到一個重病的人躺在床上,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身雪白的掌門仁聖站在書桌後練字的場面。
掌門仁聖放下毛筆,從書桌後走出來,到圓桌前坐下,這才對單萱說道︰「把門關上!」
單萱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進房間反手關上房門後便彎腰行禮道︰「弟子單萱,見過掌門仁聖。」
「到這兒坐。」掌門仁聖並不理會單萱的行禮,只緩緩倒了兩杯熱茶,讓單萱坐到他身邊來。
若不是永生跟單萱說掌門仁聖現在的情況不好,單萱根本就不會相信,這樣怡然自得的掌門仁聖竟然快要死了。
單萱剛坐在圓凳上,掌門仁聖就端了杯茶到單萱的面前。
「這是今年的新茶,只剩下這最後一點了,你嘗嘗!」掌門仁聖說完話,便端著茶杯喝了一小口。
單萱看著杯中青綠的顏色,全然沒有品茶的心情。「掌門,我…」
「剛回來,一切可還習慣?」明知道單萱有話要說,掌門仁聖偏還要打斷她的話頭。
如此,單萱只好閉口不說其他,「習慣,一切都很習慣。」
「嗯,那就好!」掌門仁聖應著,又說了一句,「這茶,你喝一口嘗嘗!」
已經是掌門仁聖第二次讓單萱品茶了,單萱再不好推辭,趕緊抿了一小口。
見單萱喝了茶,掌門仁聖又立即問道。「味道如何?」
「還不錯!」單萱道︰「只是我不太會品茶,所以也說不出其中門道。」
掌門仁聖笑了笑,「這茶的門道要說起來,我也只能說個七七八八,但最重要的一個門道,合自己口味就行!」
單萱點頭,都說茶道人生,掌門仁聖借茶跟她說幾句良言,當然要好好听著。
可掌門仁聖偏又話鋒一轉,說起了天倉山這幾十年的變化,先後橫遭了魔族和妖族的進攻,如今依然屹立天地。
又說到覓雲和永生小時候的事情,說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感情很好,相互扶持,一直到現在,實在難得。
到最後又說起文淵真人,比起天倉山的未來,他更擔心的是文淵真人以後的人生。
單萱安靜地听著,像聆听一個尋常老人的閑話家常。
「單萱,你要時刻謹記你是我天倉山弟子,切記不要跟妖王走得太近。」掌門仁聖道。
「我知道!」單萱應道,心里五味雜陳,並不好受。
「嗯!」掌門仁聖說完,長嘆了一口氣,半晌,又悠悠說道︰「我老了,再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以掌門仁聖的年齡,他說一句‘我老了’完全是實事求是,然而單萱還是覺得這話听上去特別讓人心酸。
「還記得我讓你對我發誓,讓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見妖王…」
「對不起!」單萱吶吶插了一句,她違背了誓言,自然愧疚非常。
可掌門仁聖提起那件事卻並不是讓單萱跟她道歉的,掌門仁聖只繼續說道︰「也因為我,才委屈你跟文淵不得相認。現在,仙、妖、魔局勢緊張,偏偏我再也不能庇護天倉山了…」
單萱雙手捧著杯子,低著頭不說話。
「…我本想傳位于覓雲,雖然覓雲還需要磨練,但天倉山還有諸位長老和亦謙、文淵輔佐,必然沒有問題,可覓雲自動請辭,說他難當大任。這臨危受命,本就不該勉強…」
單萱听到這里抬頭看向了掌門仁聖,掌門仁聖目光平視前方,看著牆面,過了半晌,才又說道︰「文淵恰在此時站了出來,天倉山交在他的手上,我也安心,可他本身…單萱,我能讓你再對我發一個誓言嗎?」。
「能,掌門你說吧!」單萱還沒听掌門仁聖讓她發得誓言是什麼,便立刻就同意了。
說單萱是文淵真人的死劫,單萱對此不想承認,卻又比任何一個人還要懼怕,何況魔魂沖進她身體里的時候,她還清楚听見了魔魂對文淵真人的詛咒。
掌門仁聖看單萱如此急切的同意,頓感欣慰,造化弄人,也抵不過人間自有真情在。
「你一定不要傷害你師父,或許有一天他終有一死,但那個人一定不要是你,答應我好嗎?」。掌門仁聖看著單萱,目光柔和。
單萱點頭,復又回了一句,「我一定…從此以後再也不傷害他了。」
過去的事情已經無能為力了,未來的事情又拿什麼來保證呢?
單萱頓了頓,干脆咬破了手指,掐訣迅速念了一通咒語。
掌門仁聖在單萱結印時就看出來了,單萱這施展的是生死同命咒!
將她的生死,跟文淵真人的生死綁在一起。
生死同命咒必須要施法者的血液以及被施法者的貼身之物才能成功施展,單萱既是文淵真人的徒弟,身上有文淵真人的貼身之物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但生死同命,是指被施法者的生死息息相關著施法者的生死,若施法者不幸早夭,對被施法者是一點影響都沒有的,被施法者甚至都不會知道有人對他施展了這個法術。
除了生死同命,這個咒語還能讓被施法者哪怕是再細微的傷痕,也會完完整整、一點不差地烙印在施法者的身上。
這種損己不利人的咒語,一直都少有人使用。
單萱用這種方法來表示她的決心,是不是太過決然了一些?
不過兩瞬,紅色霞光一閃而過,咒語也就完成了,單萱收起手掌,手指上的細小咬傷不治自愈。
「你這又是何必呢?」
掌門仁聖此番叫單萱過來,不過想最後一次再對她耳提面命幾句,哪怕單萱並沒有遵守她再也不跟妖王見面的誓言,掌門仁聖也沒有強求單萱一定要用這種方法來約束她自己。
文淵真人是他的兒子,單萱也是她的孫女啊!
何況一損俱損的結果,也不是掌門仁聖願意看到的。
生死同命咒除了損己不利人之外,最要命的地方是它沒有解咒的方法,至少到目前所有的文獻中,從沒有人記載過它的解咒方法。
但它卻是一個很容易就能施展出來的法術,即便修為再淺,也能瞬間完成。
單萱想到用這個咒語,當然不是一時腦熱。
如果有一天文淵真人真的因她而死,不論其中有多少曲折,親手弒父這樣的罪名安在她的身上,她也無法再苟且活下去了,還不如同生共死來得干淨。
「這是我自願的,掌門您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我師父。」
掌門仁聖看著單萱的眼楮,單萱神情肅穆,雙目有神,掌門仁聖終于點了點頭,「好!」
這聲好字,說得鏗鏘有力。
單萱笑了笑,若她這麼做,還可以讓掌門仁聖安心,就更值得了。
「我信你,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始終是我天倉山門人!你師父需要你的輔助,你一定不要讓他失望!」
「嗯!」單萱滿口答應,她的心願不就是跟師父永遠站在一起嗎?
成為他的驕傲,伴隨他的左右!
掌門仁聖捋著胡須,哈哈大笑了一陣,想到單萱以後伴隨文淵真人迎頭痛擊妖、魔來襲,便覺得豪情萬丈,此生無憾。
笑完了,掌門仁聖又讓單萱去叫覓雲進來,讓覓雲保證,一定不讓單萱受到同門戕害。
覓雲領命,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然而掌門仁聖果然是人將枯朽,這一番談話連一個時辰都沒到,便吃力地坐立不住。
在三人離開之前,覓雲和永生兩人服侍他躺下休息。
回去的路上,仍是覓雲和永生在前面開路,單萱跟在後面。
單萱的心情只會比去見掌門仁聖之前更加難受,以至于覓雲到了無情閣停下腳步,單萱還不停的走著,直到撞在了他們身上。
「單萱!」覓雲道,「已經到了,我就不送你進去了!」
單萱看了看無情閣的牌匾,再看了看覓雲和永生,點了點,拱手道︰「勞師兄費心了。」
永生仍是盡責地送單萱回去了地下監牢,他並不知道掌門仁聖跟單萱說了什麼,更不知道掌門仁聖叫覓雲進去,又跟覓雲說了什麼,他一點也不好奇,他只知道掌門仁聖跟單萱談了那麼久的話,那就說明單萱還是他們天倉山的人。
「永生!」看永生快要離開了,單萱突然叫住了他。
推己及人,若此刻是她將要失去師父,肯定也會同樣的難受。
雖然提前知道掌門仁聖將要仙逝,還能將要做的事、要說的話去完成了,不留下遺憾總比猝不及防好,但早一天知道又何嘗不是讓難過早一天降臨。
永生听見聲音回過頭來,「嗯,怎麼了?」
單萱此時已經身處于監牢里面,她朝著鐵門走了兩步,更接近永生,「我後來又見過了很多人,但再也沒見過笑得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永生乍一听單萱的這句話還不懂她什麼意思,回味了一遍才領悟過來,自從知道掌門仁聖將要仙逝的消息,他幾乎沒展露過笑顏了。
嘴上說看得很開,心里卻介懷在意得緊。
「我知道了!」永生笑了笑,一如單萱剛回來時,永生展露的笑顏一樣,他已經習慣用微笑示人了,哪怕是心里不好受的時候!
永生走了之後,單萱躺在石床上,半天沒回過神。
人會死,仙人會死,就連神也會死,任何生命都有消亡的那天,哪怕故土復蘇,千萬年的輪回,也再找不到一模一樣的生命了。
單萱跟隨覓雲和永生出去一趟,從無極殿走了一圈回來,卻並沒有看見多少天倉山弟子。
天倉山門人雖相較于別派要多上很多倍,但天倉山也不過每十年才招收一次新弟子,于單萱一同入門的那期才不過二百四十多人,可想而知,總數目也沒有龐大到遍地都能看見人的情況。
但經過二十一真龍陣的打擊,又被妖族一番血洗,必然損失慘重,可冷清到如今的局面還是太讓人痛心。
單萱神游太虛,也不知躺了多久,直到鼻尖聞到了淡淡香味。
眼楮余光看見玉濃的時候,單萱立即就坐了起來。
玉濃提著笨重的食盒,顯得有些拘束,但還是直接進了鐵門。
這鐵門上的禁錮咒語並不難,單萱想要離開這地下監牢有太多的機會,但出得了無情閣未必出得了天倉山,何況她是自願回來的,根本沒想過逃走。
單萱盤腿坐在石床上,看見玉濃的時候並沒有多興奮。
她跟玉濃已經不是從前住在一間房,一起下山嬉鬧的關系了,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也能讓曾經熟悉的兩個人變得陌生。
何況她們之間還有沒解開的結,就算單萱並不介意玉濃打她的那一耳光,玉濃也未必會放下‘單萱’傷害過覓雲的事情。
玉濃將食盒放在單萱的身邊,打開食盒,里面是各色糕點,玉濃將它們一盤盤端出來,擺在單萱的面前。
「我知道師父和九師叔來看過你,我特意沒選在跟他們一起過來,想單獨跟你說會兒話。」
覓雲和永生因為掌門仁聖的事情,都不太開心,說是來看她,還不如說是來帶她去見掌門仁聖,但單萱並沒有多加贅敘,只拍了拍石床的空位,示意玉濃坐下來。
玉濃也不推辭,坐下來後,捏了一塊白色糕點遞給單萱,「我知道你不餓,不過還是吃一點吧!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
單萱接過糕點,嘗了一口,味道當然沒有第一次吃的時候那般美味,卻讓單萱十分感動。
還記得她從鏡中境回來,決心入鎮妖塔取魔劍的時候,雖然決然到連師父都不想插手阻止她了,所有人都覺得她必死無疑,唯有玉濃還總是給她送食物,放在鎮妖塔的門口,也不管她能不能吃到。
「很好吃,你也吃一點吧!」單萱道。
玉濃搖了搖頭,比起她從前修習闢谷術的痛苦,現在的她已經進步了很多,美食對她的誘惑也降到最低了。
打開食盒的最下一層,里面一件粉紅色長裙露了出來,「我還給你帶了件衣服過來,可能是因為嫁人了,變得喜歡做這些縫縫補補的事情,你要試穿一下嗎?」。
裙子不過是簡單的襦裙,但單萱還是立刻放下了糕點,拍了拍手就接了過來,「這裙子是你做的?」
「嗯!」玉濃點頭,指了指食盒里面,原本放在衣服下面的剪刀和針線,「你試試吧!要是不合穿,我給你改改。」
單萱施法,衣服不過瞬間就套在了身上,大小剛好,只是衣袖太長了。
「袖子好像有點長!」單萱將衣袖卷了點起來,站在地上走了兩步,裙子長短剛好不至于踩到,難為玉濃從沒量過她的尺寸,能為她做出這樣合身的衣服,她已經很滿足了。
「很好看,謝謝你,玉濃姐姐!」對于玉濃又送她糕點,又送衣服,單萱高興地不能自已。
玉濃這才站起身,為單萱整理了一下,「衣袖確實有點長,我幫你裁剪掉吧!」
「不用麻煩了,卷起來就行了。」
「不行,我難得送你一件衣服,不合穿怎麼行!快月兌下來。」
玉濃都這麼說了,單萱當然也就不堅持了,「好!」
然而單萱剛準備將衣服換下來,玉濃又說道︰「等等,我比劃比劃,別剪多了,又把袖子剪短了。」
「嗯!」單萱像個衣架子,雙手大張著,站那里給玉濃比劃。
玉濃牽扯著衣袖,只是扯得太高了,都到手肘以上了,這讓單萱有些納悶,然而即便納悶,單萱也沒有開口問話,她學做衣服的那會兒,還將布料裁成了匪夷所思的形狀呢!
「好了,月兌下來吧!」
單萱再次掐訣,瞬間又換回了她原來的衣服。
換衣服這樣的小事掐訣施法實在太浪費法力了,但好在夠快啊!畢竟這里隨時都可能有人進來,為避免尷尬,只能這樣了。
玉濃接過衣服,坐在石床上拿起剪刀將兩個袖子剪去了相同的長度,然後穿針引線,開始絞邊。
單萱安靜地坐在玉濃的身邊看著,看她認真縫補衣服的樣子真是像極了賢妻良母,想象她以後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似乎也挺不錯。
「單萱!」
「嗯?」
玉濃遲疑了片刻,還是問了出聲,「我剛剛不小心看到你手臂的時候,怎麼沒看見你的守宮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