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龍泉城，原本只有月色與星辰。
站在城門箭樓往下俯瞰，夜幕下粒粒黑點聚成一列方陣，有持毛的步兵，還有帶刺轍的戰車，與馭著戰馬的長槍騎兵，穿的都不是龍泉郡的州兵號衣。
最前一列，舉著火把。列疊著列，逐一延伸，形成數道筆直的火龍。
北、西、南，三方城門之上卻沒有光照，黑色的人影輪廓無聲無息的在城牆上前進，弓弩上箭，靜靜等候守城之將一生下令。
除了那烽火台上的一點狼煙，隨著驟風搖曳浮動。
此乃集合多州之兵的夜襲，攻守兩方兵力懸殊，守城州兵卻是井然有序。
時間略微往前推移。
當日午時，張杞辰命其親信前往東、西兩城總兵府邸。一位正在吃飯，一位正在午睡，兩個都被告急軍情嚇了一跳，立即點兵上馬。
當日午時一刻，張杞辰命其副將前往北城。從北城總兵府的隱秘在地窖中的密室里，救出奄奄一息的刺史令與六位督辦。稟明情況後，副將臨危受命，接管北門兵權，死守城門。
當日午時三刻，張杞辰在校場點齊南城兵馬，約兩萬。再于東城借兵一萬，北城借五千，共三萬五千，駐守龍泉南門。
張杞辰面對的是，兩郡合縱的二十萬大軍。
入夜。
淄州與蜀地帶兵橫渡泊水，雙王各親自帶了十萬兵馬，到龍泉南門勸降。
張杞辰扣下來使，下令升狼煙，加急快馬由東門出，傳書龍泉王，請求州兵大軍支援。
少頃，淄蜀一軍出陣，架起雲梯攻門。
張杞辰麾下一萬兵駐守南城門，三千弓箭隊雙排站列，十萬只箭羽被送上城門，帶著焦油與火焰，射向城外……
珞殷的腳還踩在黏著的血液里，他退一步也是血，進一步還是，一丈青石地上，都是死人的血。
只得皺起雙眉，抿緊唇，咬著牙。
睚欣就站在他身側不遠的地方，手里捧著紫杉木盒。
風陌和芙風樓眾人，則將珞睚二人團團圍住，別說兩個人，哪怕是一只鳥也分不出去。
珞殷向前走了半步，問風陌︰「他們被關在什麼地方？」
風陌看著他，只覺面孔依舊普通，卻又有些詭異的陌生之感。
于是他說︰「與其問他們被關在哪里，不如問他們能不能活？」
「你肯放他們一條生路？」珞殷問。
風陌搖頭，語氣不善︰「他們能不能活，要看另外那個小鬼肯不肯開這盒子，以及，有沒有讓那些人不死的理由。」
「此話怎講？」珞殷不解。
「如果你們其中一個或者二人合力能打贏了我，那我以不要那盒子，還以考慮放人。」
珞殷表情未變，與睚欣交換了個眼色，才問︰「閣下，說話是否算話？」
「陌某行走江湖，言出無悔。」
珞殷明了的略一頷首，偏頭喊了一聲。
「睚欣。」
睚欣一愣。
這是他第一次听到珞殷喊自己的名字。聲音還是敘事詩畫般婉轉，卻總覺得有些凝重意味。
「初次見你，記得你說‘行走江湖，難免不慎，行個方便’。」珞殷開口。
睚欣頷首，他自是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我也是多虧有人收留，才沒橫死……」
珞殷話都此處，卻被睚欣擺手打斷，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施恩雖然不圖報，知恩卻應報。
睚欣抬起眼，珞殷剛好轉過身，二人視線相對，珞殷輕輕頷首，睚欣也輕輕頷首，抽掉裹著紫杉木盒的布包，把它交托到珞殷手中。
風陌隨著二人的動作，視線落在那個木盒上。
就是這視線一轉一落之間，月白色的身影已經從側面滑了出去。
風陌誤以為他是要拿著盒子逃跑，卻現盒子依舊是在珞殷手中，心下難免疑惑，卻听珞殷突然開口對他說︰「我一直認為，這世間應當只讓好人活下去。」
風陌沒能听清，全副心思都在那只木盒上，突然就覺得身後有風聲一動，急忙回首，卻見月白色的身影已經到了自己面前咫尺，風陌沒料到會有此招，腳下已是無形功出，浮空掠上屋頂。
睚欣腳下驚鴻照影，翩然一蕩，也到了屋頂，落到風陌身後。
練功之人，自是學過如何護得自己死角命門。風陌與人交手無數次，自是憑著感覺就揮出兩記無相拳，一擊揮空，一擊隔空三響，似乎命中三下。
風陌回身，無形功再動，浮上半空，又下兩拳。
就見下方，空中月白身影又是一閃，已是安然躲過。
風陌心中直嘆，不愧是輕功絕學驚鴻照影，實在太過詭異難測。月白影子卻又到他前咫尺，直取門面，迫得風陌再度抬手，出了四記無相拳。
听到六聲響動，風陌明白又有二拳中了對方。是細細一听，卻又覺得甚是怪異，根本不像是無相拳的響動。
風陌正在疑惑，卻听下面珞殷突然喊了一句︰「足夠了。」
月白影子聞聲一閃，風陌再出拳時，踫到的卻是殘影，房頂上早已只剩風陌自己。
睚欣回到下方，在珞殷身邊站定。
珞殷側臉看他，面色有異，嘴角有血，剛想開口詢問，卻被睚欣示意打斷。睚欣無暇多言其他，徑自抬手，往自己周身幾個大穴點了一轉，迅速運氣調息一周，才算緩和了臉色。
方才他不過抬手為自己點穴，便牽動肋骨劇痛，想來應該是斷了幾根骨頭，心下也難免贊嘆這無相拳實在精妙，不僅能跟得上驚鴻照影，還能打得透至剛內力。睚欣又以極快的速度點了自己幾個療傷止痛的穴道，幾輪呼吸下來，才算調順了氣息，開口對珞殷道︰「我沒事。」
說著，他再抬衣袖，向著四周一掃。
風陌正從空中徐徐下落，等他到了地上，卻看到芙風樓的幾十個屬下已經都以怪異的姿勢倒在地上，表情甚是痛苦，仿若萬箭穿心。
風陌一愣，隨即明白那是獨門點穴功夫點在了奇怪的穴道之上才會這樣。是，他並沒有看見睚欣出手的過程，這四十幾個人怎麼會在一瞬就……想到這里，他目光落在睚欣身上
知道風陌疑惑，睚欣似笑非笑，揚了揚從珞殷手里接過的紫杉木盒，道︰
「你剛才忙著看這盒子，沒顧得上我。」
風陌頓時吃驚不已，才明白他與睚欣對招之前，芙風樓眾人就已經被點過了穴道。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僅僅是一個把盒子隨手遞給對方的動作，還包含著另一層用意，實在聰明絕頂。而接盒子的珞殷，似乎也藏著另外一份用意。
風陌轉過頭，先仔細打量了睚欣。
說來風陌此人，雖然江湖行走多年，卻都不太仔細看人，全憑輸贏與否來斷定此人值不值得自己花心思記得。
打贏的，轉身就忘。
打平手的，會記個名字。
輸給誰，勢必要就天天記著。
但是，有幾個人，他卻記得很清楚。
「你師父，我認得。」風陌突然開口對睚欣道︰「他說我資質不錯，卻不適合學他天下第一的輕功，因為學驚鴻照影的人要聰明人中的聰明人，百年難出一個，所以他不收我做徒弟，只教了我幾招點穴的絕學。看來，輕功是留給你了。如果你再有一門傍身之技，恐怕一入江湖就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你卻不學外武，像是根本沒打算與人相爭。」
睚欣無甚所謂的揚起唇角，回他︰「又不是人人都想要個天下第一，也不是人人都像閣下這麼執著于自己臉面。」
他話音一落，突然往旁邊一讓。
風陌來不及問他這番舉動是何用意，迎面就被根樹枝「啪」的抽在了腦門上。
風陌大驚。被人偷襲實屬平常，是一般偷襲，出手前都以感受到征兆，會有氣息，也會有破風之響。但是，這一記樹枝卻什麼都沒有，卻又什麼都有。
它足夠快，卻足夠靜。無需破空，順氣息而走，自然就避不開了。
它與驚鴻照影那費盡心思的聰明正好相反，是某種天賦的本能。
睚欣讓到一旁，珞殷便從後面走向前來。
風陌仔細打量著珞殷——這就是剛才那一聲「足夠了」的人，他請同伴冒著性命危險來試自己的無相拳，似乎在短短幾招能便已經憑著本能看透了無相拳。
珞殷邊走邊問風陌︰「我如果能贏，你就不殺人了對嗎？」
「那是當然，」風陌道︰「陌某一貫言出必行。」
「那好。」
珞殷執著手上樹枝，準備上前。
風陌又是一驚。他打過這麼多次，帶著什麼兵器的沒見過？唯獨這拿著樹枝的。要說是嘩眾取寵，卻又已經打中了他的門面。若然不是……
風陌正在思前想後，睚欣卻在珞殷後面輕輕拽了他一下。
「你真要跟風陌打？」
珞殷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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