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欣抬起臉，去看對面客棧頂的那人。
橙色光暈還半攏在他身側，隨著他的動作，月色映出了他的面孔。
面似和善，卻是狠戾又難以捉模。
武似其形，無聲無相，看似毫不凶險，卻轉眼取人性命。
珞殷只感覺到鼻腔里都是血腥味。他雖然覺得左半死和右不活都該死，卻沒想到他們會在自己面前，而且還死得如此干脆。
這是珞殷第一次目睹別人的死。
此前他曾想過上年紀老者的壽終正寢，也想過白送黑的慟哭感傷，但是這種迅速的死法，實在干脆得有些殘酷。
「他們剛殺了四個江雪門的人，是罪有應得。」睚欣看珞殷臉色不對，急忙以極低的聲音道︰「你別想太多。」
他正說著話，就見四面八方的屋檐上，冒出數個江湖人的身影。目光一掃，多達四十人之多。腰間都掛著樟木牌，迎著月色，剔透如玉。
巷中，又一抹人影騰空而起，懷中抱著布包的三尺木盒。
他到了芙風樓主面前落下，雙手奉上。
風陌扯開布包一看，赤手直接拿出來，仔細端詳了一周，見沒找到盒子的開口處，也不太驚訝，隨手放回到還跪在地上托著布的屬下手中。
整個過程中，珞殷都沒見到那駭人的森藍火焰，睚欣面上也出奇的平靜。
「那個長了副好面皮的小鬼是以解開這盒子的人吧？」風陌隔空問睚欣。
「是又如何？」睚欣反問。
月色滑過睚欣的五官輪廓，留下一片精致的陰影，唇角微微揚起，聲音清冽。
「反正你也沒資格用盒子里的東西。」
「哦？」風陌覺得奇了，「江湖四大門派，只有一個江雪門以劍聞名天下，此時此地，有資格持劍的那四個人已經死了。天下間也就只有一個人的排名比我還高，若我都沒資格，難道只有那姓寒的老頭子才能用？」
睚欣搖搖頭，嘆氣般地舒了口氣，慢慢揚起兩邊嘴角，笑卻不達眼底，只是似笑非笑，音帶戲謔道︰「你口中的江雪門寒老門主，必須再練兩百年才有資格。」
「哦？」風陌又覺得奇了，「天下第一和我都沒資格，那要有誰才這有資格？」
「通天知地無處不在的君遷子沒告訴你麼？」睚欣似笑非笑，反問道。
「阿嚏。」瓦檐下卻方傳來一聲噴嚏，無比干淨的聲音不疾不徐咳嗽一聲，暗影一浮，向上一飄，徐徐道︰「睚忻少俠，莫要背後道人長短啊。」
一個面帶病容的瘦弱書生，搖著扇子，無聲的落到了風陌身側。他朝著對面的睚欣與珞睚點了個頭，才帶著些怨懟與風陌說話。
「小陌，你這惡人做得怪嚇人啊。雖然你是我月羲苑的客人，我不好說你什麼，但做人總講求個度，莫要善惡不分。」說到這里，君遷子被芙風樓主賞了個眼刀，搖著扇子訕訕繼續道︰「你就知道天下第一，該听的話也不听清楚，第二遍算附送，第三遍我是要加收銀子了。」
「有話快說。」風陌不耐煩道。
君遷子一搖手中的鐵布月桂扇，勁風陣陣，語氣緩緩︰「浮世風花，盛世雪月。凌雲重現，虹光無雙。烽火肆虐，武神出世……」
那端的睚欣也是開口，不緊不慢，清冽的聲音與君遷子干淨的嗓子疊在一起。
「凌雲無雙，乃是當世武神才有資格用的劍。」
二人話音剛落，卻听那端風陌冷笑起來。
「等我得了天下第一，自然就是當世武神。」
君遷子嘆了口氣，搖著扇子道︰「小陌，你想第一想得快走火入魔了。」
風陌面無表情的道︰「要不是你多事，騙我從城西搜起，搜完又搜城南和城東，最後才搜這城北，我早就抓到這兩個小鬼了！」
他話一出口，睚欣和珞殷都同時愣了。
睚欣看著君遷子，驚訝于他故意支開風陌。珞殷盯著風陌，想明白了一件自己和睚欣都想錯的事。
「芙風樓主，為何要殺北城總兵？」珞殷突然開口問風陌。
睚欣和君遷子聞聲一愣。
「芙風樓主既然這麼想要這柄劍，肯定用兵器的身手也不弱，只是沒有無相拳名氣來得這麼大。北城總兵死于利刃，一刀斃命，必然是個高手。排除當時不能趕到龍泉城內的幾個人，剩下的也就只有芙風樓主一個……」
珞殷說出自己的猜測，君遷子與睚欣也被點了個通透。
「你知道芙風樓被花虞堡利用做誘餌，便將計就計，讓其他人相互為敵，鷸蚌相爭，最後你再來個收官之筆……真是一盤好棋。」睚欣說罷，頓了頓，稍稍有一絲疑惑︰「如果北城總兵是花虞堡的人，那芙風樓主為何還要殺他？讓江雪門的去殺不是更好？」
風陌依舊面無表情，惡聲惡氣的說了四個字︰「清理門戶。」
一直在搖扇子的君遷子突然動作一緩，問風陌︰「北城總兵是你芙風樓的人？而非花虞堡？」
「不然你以為他哪學得功夫，助他坐到這總兵的位置？我留他在龍泉，要的就是他母親跟姑氏一族的關系，為的就是自由來往、通行無阻。」風陌道。
君遷子听他這麼一說，卻嚇得扇子都不搖了，張嘴就說了兩個字︰「完了。」
「什麼又完了？說清楚！」風陌不悅道。
君遷子合起扇子，敲了敲手掌，道︰「他既然是你的細作，又是投了花虞堡的做細作，偏偏他身處的郡中職位真正效忠的能根本就不是任何一個江湖門派，而是天都府……」
那端睚欣也點了點頭︰「天都府的兩位宰相早就想要這龍泉城，只不過外城的兵送不進來，諸位總兵各持一方，兵力極其分散。尤其是那南城總兵，一看這北門出了問題，立馬封了四門，讓城外的兵馬都進不了城，也讓天都府拿不下這必經之路的北門。」
君遷子也附和︰「這張杞辰年紀年輕輕就做了總兵，怎會是個任人魚肉的池中物？」
「這又與我有何干系？」風陌瞪著君遷子。
「還不是因為你做了虧心事。」君遷子轉了轉手腕，準備再開扇子卻是不理風陌。
那端睚欣和珞殷對視一眼，各自一點頭，由睚欣開口問。
「堂堂芙風樓主，為何要抓無辜百姓？」
君遷子的一句虧心事，暗示了珞睚二人，這街道上附近的居民和客棧里頭的掌櫃的行蹤。
「無辜百姓？」風陌一愣，隨即懂了他們所指何事，口氣愈加惡劣的開口道︰「我芙風樓的懸賞榜已出，他們卻不來報告領賞。我帶人馬找上門來，卻還想袒護你們這兩個小賊，根本不把我天下第一樓放在眼里！什麼無辜百姓，我不止要抓他們，我還要把他們全殺光，以立我天下第一樓的威名！」
听風陌這番話，珞睚二人頓時心生不祥之感，戒備的盯著對面。
「你也是一樣！」風陌指著睚欣，道︰「識趣的就說出開這盒子法子，不然我廢了你的手腳，再慢慢問！」
他一番話畢，珞睚二人已經從對面躍出，朝著這邊三樓徑直襲而來。
惜，二人只到途中，君遷子便腳尖一挑，飛出個狹長物件，擊中二人胸口。力道大得直接頂著二人向後滑出數丈，掉到地上。
珞睚站定，卻听見腳下一聲漣漪響動，低頭一看，果然自己和睚欣都恰巧踩在了左半死和右不活的血里。
二人驚愕非常，都莫名有些怒火。
彼端客棧三樓頂上，風陌卻直覺不對，急忙回頭。
就看見剛才捧著紫杉木盒的屬下已經倒在地上動憚不得。而那盒子，剛好就是君遷子用來擊飛二人的東西，明里是幫風陌打人，卻是借機把盒子還給了珞睚二人。
「你這是要與我為敵？」風陌冷聲問。
「是敵是友都在芙風樓主一念之間。」君遷子搖頭。
風陌一招無相拳出，無聲無息。
君遷子月桂扇一開，輕易化解。
他不疾不徐的搖著扇子，道︰「在下這把扇子進不攻，退卻守萬全。芙風樓主若無事干，以跟在下耗上幾個時辰，反正在下別的不多，唯獨時間特別多。」
風陌咬牙，惡狠狠地瞪了君遷子一眼，向四周一揮手。
芙風樓眾人立刻從房頂上躍下，筆直的朝著巷中珞睚二人行去。
風陌又瞪了君遷子一眼，才也朝著珞睚二人掠去……
睚欣顧不得腳下踩在血里，根本沒料到君遷子會幫自己。
他有些懵的抱著懷里的紫杉木盒，恍惚了一瞬才解開布包去模那個凌字，確認真假後，打算去扯珞殷一起逃走。
待他轉身，卻看到對方臉色已經不復如常，很是陌生。
珞睚雙眉深鎖，抿緊唇，咬著牙，周遭有隱隱涌動的氣息，雖不見，卻感覺得到。
睚欣熟悉這樣的氛圍，那是一種仇恨所醞釀出的本能，能讓人不寒而栗。
那是殺意。
「他要殺人，還要殺你。」
睚欣听見珞殷聲音不變，他听在耳中卻更覺心驚。
接著，睚欣听到珞殷以極輕的聲音說了四個字，帶著決意。
「你別攔我。」
睚欣搖頭，他並不打算攔，卻是不解︰「為什麼？」
「你不如去問風陌為什麼為了個天下第一就以不顧別人的死活。」
珞殷話音一落，風陌與芙風樓眾人都先後落了地。
幾十位高壯的武夫四散開來，將珞睚二人圍在中間。
睚欣抬眼，對上風陌。
雙方視線一撞，遙遙對峙。
正是一觸即，卻听屋頂的君遷子大喝一聲。
「此乃天命。」
隨他話尾，眾人听到北、西、南三個方向，順序傳來的州兵集結的號角之聲。
「狼煙升起來了。」君遷子望著遠處。
戰鼓的隆隆之聲也從四面八方傳來，與號角此起彼伏，響遍各處。
宛如潮水海浪，淹沒了眾人。
「烽煙肆虐，武神出世。」
君遷子站在屋頂，干淨的聲音穿透了戰鼓，重重擊在諸人的胸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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