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四年的大年剛過，便听說濮州那邊有造反的，為首的是兩個私鹽販子，王仙芝和黃巢。往南的很多州縣都被他們劫掠過，有幾個地方官員都被他們殺了。
真是有膽量有能耐，造反的沒有點見血的手段如何出人頭地？大丈夫就當如此，就樣活著才夠味兒！再看看自己的生活，整天窩在這個小地方，所作所為竟是無聊至極。我笑大哥沒出息，可我的出頭之日又在哪兒？
可說歸說，我還是幾乎每日上山，這山頭竄到那山頭，砍樹射箭，練刀舞劍。二哥雖與我一般，但他已經幾年前就成親，有了兩個兒子，與我一起胡玩的時候就少了許多。不知不覺樹木染綠，那日正是上巳節，雖然這幾年連續收成不好，人們多有饑困，但這種日子還是會成群結隊出門踏青祈福。我便又拉上二哥到西邊山上去，那里有個龍元寺，山景甚好，正好消磨一天。
我們正四處找地方尋思著比劃比劃刀箭，到了龍元寺近前卻听見山道下有些動靜，幾個人躲在山道旁的樹叢里正在向山下張望。這都看什麼呢？我上去幾腳就把佔據最好位置的兩個人給踢起來，他們一看是我，才要發作的氣瞬時就蔫了下去，趕忙讓在一旁。我和二哥在他人側目中蹲在了那個能看清整個山道的位置。
原來山道下正停著幾輛馬車，華蓋駿馬，不知是哪個達官貴人來龍元寺上香的。我不禁有點失望甚至反感，這幫鄉佬就是沒見過世面，這有什麼可看的，不就是好看點的馬車嗎？我剛要拉起二哥走人，卻見那馬車上陸續下來了人。
先是些侍女僕從模樣的人下來了，然後從中間馬車上下來一個貴婦人，接著又下來了一個少女。那少女背對著我，身影婀娜，正在與那婦人說著什麼，那婦人慈愛地模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後就帶著幾個侍女先往山道上走來。而那少女與她的侍女還留在山道下，原來她是要摘花。但見她摘了一把尋常山花，邊看邊玩，與侍女慢慢走了上來。
她身著一件翠綠色羅裙，肩披薄紗，頭挽羅髻，雲鬢上有幾個晶瑩閃亮的頭飾。她嗅著手中的花，嘴角輕揚，正露出兩個深深的笑窩。白皙的面容襯著挺秀的鼻梁，她抬起雙眸望向山門，那雙彎彎的眼楮是如此透亮，如同山上那一汪清泉。暖暖的山風吹動那少女的衣襟和薄紗，還有垂在胸前的長發，竟好似年畫上的仙女。這時旁邊的侍女跟她說了句什麼，兩個人咯咯笑著玩鬧起來，不想那少女的絹帕掉落了，正被風拂到我面前的樹叢上。我向前探身，一伸手便將那絹帕夠到。粉色的軟帕一角，有四個玲瓏的繡字「惠潤芳澤」。那侍女已經向這邊跑過來了，我忙跳出樹叢，雙手將那絹帕遞與侍女，侍女道聲謝，接過絹帕轉身就走。我看向那少女，她也正向這邊張望，見侍女拿到了絹帕，她莞爾一笑，對我屈膝一禮。那笑顏如此明媚嬌柔，霎時我的心里像是被撞了一下，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只剩下一眨不眨地凝望，不知不覺中眼神就那樣一直跟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沒入山門。
她是誰？我好像還從未見過比她還美的女子。從小到大，無論是午里溝，還是蕭縣，見到的女人無論年長年輕，無非就是跟我娘一樣，隨便梳一個高髻，身著粗布衣裙，不事妝容，整日里勞作，面上灰蒙蒙早就沒了光澤。剛才見到她，我好像才第一次認識女人。她……我的耳朵突然被揪得生疼，二哥正朝我大叫道，
發什麼呆？叫你好幾聲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只問道，
她是誰家的？
二哥听我問，猛拍了一下近前剛準備走的一個山民，吼道，
問你吶！剛才那小娘子誰家的？
那山民有點害怕，卻也答道，
朱二哥真不知嗎？那是咱們宋州張刺史家的千金，張刺史兩年前到任，家里兒女上單薄，只得這一個千金。以前真是沒見過，沒想到今兒是個好日子，這小娘子也出來逛來了。那個，我也是听別人說的，這千金只有十五六歲，生得吧，你也看見了，求親的人那叫多，只不過沒听說許了哪個。據說是大師算過，是個命里當得貴婿的！
那山民走了，二哥看看我，道，
走了，放心了吧？三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找個女人成親得了，娘給你提過好幾門親事，你咋都不應？還胡混不成？那幾個女人還沒玩夠？我問你，听說那許寡婦肚子大了，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還在想著那少女的笑容，聞听二哥問，我不耐煩地瞅了他一眼道，
她愛誰誰的，王八蛋的！
嘿，你這個……哎喲省省吧，難不成你還做這個白日夢？
二哥面露譏笑，指著那山門。
這話激起了我心底里那點不甘，賭氣對二哥道，
你忘了大哥給咱們講過，當日那光武帝所想不過是「仕官當如執金吾，娶妻當如陰麗華」，你看那小娘子比陰麗華如何？他日我若娶她為妻，再有光武之尊才是活的得意！
二哥驚奇地看著我，仍有一臉譏笑，只道，
行了行了，好個雄心壯志，那我做哥哥就等著喝你和陰麗華的喜酒了！
不知怎的，那天我再沒心思在山上混了，早早地回了家。想著在山上看到的人兒和說下的大話，心思竟久久不能平復。她是官家千金，我只是浪蕩鄉間的無賴，這中間又豈止隔了千重萬重，況且她已是被求千家的女子，我得再混幾輩子才能混到她臉前去！他娘的，這世間何其不公，我為什麼就要生來窮苦，與人為奴，一心要與別人不一樣，卻不得不老大不小一事無成？好不容易有個喜歡的女人，卻不能是我的！我想不通，煩燥得很，連日蒙頭大睡，再不到山上去。
五月間，從徐州來了一支隊伍。他們自稱「義軍」，舉著「黃」字令旗。人真多啊，得有好幾萬，個個麻衣草鞋，手拿大刀棍棒。
以前未謀面，只是听聞，我便禁不住對義軍的羨慕和向往。當二哥告訴我他們來了，我忽然就從被窩里跳出來，將二哥嚇了一跳。我心里在翻滾，混日子的日子也該結束了，像劉崇說的，要干正經事了。但不是耕地喂豬，而是參加義軍，造反去！大哥說那漢高祖劉邦和光武帝劉秀都是造反起兵奪得江山，我雖沒那本事聚眾起事，但憑著一身的功夫和勇力跟著人家造反，興許能建功立業拜將封官得個家門榮寵，也不枉祖上歷代博功名之志。還有，那個龍元寺前的美妙女子，是不是也有可能是我的了？
我的想法和二哥一拍即合，當然我沒說為了那個女子的事。我倆什麼也顧不得了，興沖沖地拜別苦苦勸阻的母親和大哥，還有二嫂，又去與劉崇道別。劉崇听罷連連搖頭。
一個時辰後，我哥倆出現在黃巢隊伍駐扎的營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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